扶搖盡雲端 -10-以假亂真

作者 ︰ 兩白有雙

我不記得是怎麼回到客棧的。♀

思緒仍停留在儺祠前。齊腰的木台,緊俏的火光,頹死的儺鬼,叫囂的人群。

眾人高呼,「罰天譴,驅儺鬼」。用嗜血的目光,緊緊盯著木桶內的他。擁擠間,快要逼至木台。木桶里的他已然發長,胡須根泛青,渾身毫無血色,猶如一攤爛肉,不知死活。

我推搡著人群,試圖穿過去,可沒等邁下一步,便被人無情的擠出來。不管我是如何嘶喊,都如一葉扁舟,在人海中翻騰不出浪花。

天譴,儺鬼。

驅逐,殺伐。

這就是我們即將面對的災難。

渾身上下都成了不可觸踫的傷口,我像傷痛極了的小獸,不知該如何是好。人是血淋淋的,心是血淋淋的。當世間最丑惡的一面,直直的平鋪在眼前,想到的只有十三歲的那一夜。

數不清的恐慌和失望,還有對現實的妥協。

人群還在叫囂,等我回過神來,嘴里彌漫著血腥。我一把推開眼前的白端,跌坐在地上。

下一刻,眾人的腳就要踩上來。

他穩穩的環著我,籠罩著四周,就像是這片小空間的天威。撥開抬起的膝蓋,抵住擁擠的身軀,拂去數人的責罵,不許任何人侵犯而入。

我看著那晃在眼前的雪花六稜形花腳,咽下口中的血腥,哀痛不已,「白端,人傷我,我該怎麼辦?」

他眼光深邃,右手從腦後沒入我的發間,用極沉極沉的聲道︰「你想怎樣?」

「人若傷我,我必回之。」我咬牙切齒,瞳目染火,極想毀了眼前的一切。讓欺我辱我折我殺我的人們,皆承受到報應。

他沒有言語。

胸前映出一捧血花,是剛才被我咬傷的。

從儺祠回來,我便老老實實的對白端一行人道出想法。

狗兒被我嚇住,後退幾步,下意識的往門外奔去。好在我早有準備,當即拿起桌上的利刃,直直的向他指去,「自剛才起。我便早已沒了退路。你先前遇到的我,縱然毒舌,卻不毒辣。但此刻不同。你若敢向儺教告密,我就敢攔在你之前。是你的腿快,還是我的刀狠,自個好生掂量著去。」

見我血氣彌漫,目光死死的咬住,狗兒略帶驚嚇的看問白端,「星降逆端,視為天譴。山道荒野中,竟然撿個天譴回來。公子,此時不誅她,還要待何時?」

白端臉色從容不變,檀香只是頗受驚嚇,唯獨狗兒反響最大。

我見其余二人都沒他那麼大的動靜,于是開口威脅,「先不論能不能出這個屋子,就算你帶來儺教眾人,我也能把你詭辯成同伙。」

「你這該死的儺鬼。」狗兒見靠山不動容,嘴里不滿的嘀咕。

我朝他冷笑一下,「你在我眼里,只是個惡羅。不光是你,就是儺教,也僅僅是夜煞鬼魅,聚合之眾。我的同伴淪落至此,全是因為那些人的胡言亂語。」

狗兒還想說什麼,被白端一舉打斷。

「救回儺鬼並不難。」他溫和漠然,雲淡風輕,「只是貓兒,我為何要助你?」

我正se道︰「奴從主,一生依你。」

白端听後淺笑,應允。

驅儺之夜,會有儺女獻舞。

營救儺鬼最可行之法,便是化成儺女,制造混亂,趁機救人。

檀香花了一夜,教我學習儺舞。傾回姑娘皆以儺女為榮,所以各個都習得好舞姿。此下教我,也不過是想以假亂真。在驅儺之夜,更有可趁之機。

饒是像我這樣憊懶人物,也不敢插科打諢,習得渾身乏力。終于一夜不眠不休,在天亮時分練成。

第二十二日。

驅儺之日。

我站在窗前,眼楮酸脹,手腳虛浮。明明困到難以忍受,卻偏偏怎麼也睡不著,只是直勾勾的看著儺祠的方向。

阿真曾道︰「哪怕你的嬉笑怒罵都是假。只要願意活著,便是好的奢望」。

逢場作戲,過猶不及。一直是我在重復演戲。

檀香找來上女妝的胭脂色料,讓我褪去衣袍,不留一衫。我抖著手,將束帶解開,緩緩的露出酮體。此時在燈光下所看,一片雪肌,配上慘烈的傷痕。讓我說不出的難過。

這些傷痕就是人們誅罰時所致,到現在近乎一個月,還是未能完全褪去。檀香嘆息,用膚如凝脂的手,點觸著紅色胭脂色料,細致的在我身上紋繪。從背後至腰月復,從小臂到臉頰,無不細致入微。

只見一朵朵鮮紅滴血的花卉,在我的**上盛開怒發。配合著記憶中的火紅儺裙,正巧遮住了所有的傷疤。

隨著我的抬手舉止,這些花卉富有活力,宛若鮮活。

彼岸花,又稱兩岸花。花開半度,花落半度,一度永不相見。是忘川黃泉中最古老的詛咒,在我們那里是淒婉的象征。但在傾回傳說里,卻是最唯美的訴說。就像鵲橋相會,花開花落之時,和和美滿,度度春風。

按照這里的流傳。

這里是‘離界’。我們那里便被稱為‘古府’。

狗兒看我的目光早有不同,帶有厭惡和嫌棄,甚至凶相畢露。而我看他的目光,也不是無謂和嘲諷,倒成了憎恨責罵。

我們仿佛是兩個陣營。

他不願意過來,我不願意過去。

如果不是有白端檀香從中調解,依我們自相發展的話,必定是挖苦廝打的趨勢。好在我忙著跟檀香學習,狗兒一聲不吭的跟在白端後面,倒也沒發生多大的摩擦。

我草草了結晚飯,身穿袍衣,戴著儺面,只等著跟隨眾人混進儺祠。

白端怕狗兒起事端,就命他在客棧候著。不論儺祠方向發生什麼,他都不可肆意的跑出來,更不可向儺教告密。狗兒本想爭辯,但看到白端眯起眼,便老老實實,沉默安靜。

白端帶著我和檀香,混在人群不起眼的位置。

到了儺祠外,便示意我進儺祠,尋儺女去。我萬分小心的避開人們的目光,剛要穿過人群,就被白端一把拉住。

身子頓在半空,實在很難受,我回頭疑惑,「公子還有何吩咐?」

「小心為妙,不可大意。」他長身旖旎,嘴角莞爾,分明一副溫潤公子的樣子。只見他撥動我頭上的假發,順著鬢角,素手恍惚,緩緩的道︰「你且記得一身皮骨歸于我。萬不可見哪個幽府鬼差,生得俊俏就跟著去。我留你在先,日後自有用處。」

「公子大可放心。幽府多有紅顏暮骨,就是尋常鬼差,都不屑收了奴婢。奴婢也只配為公子提鞋抹泥。」我打趣道。

他松開我的臂彎,輕彈我的面頰,「早去早回罷。」

星空爛漫,不問世事。

我躲在儺祠後園的假石,本想肆機對儺女下手。

只是這些儺女大多有氣無力,走兩步就晃蕩,跟我想象的尤為不同。三三兩兩相扶,臉頰消瘦骨感,都坐在花園的石凳上,眼神迷茫,腳下鮮紅。

別說是單獨游散的儺女,就是動兩下,也實屬不易。

我在假石等了多時,眼見儺祠外騰起煙花,知道驅儺之時馬上到來。等到鳴鼓三次後,就輪到這些儺女獻舞。愁眉不展之際,終于听到一個細微的腳步聲,伴有抽泣,正往我這走來。

一個儺女哭得是梨花帶雨,以袖掩淚,濕了半邊女妝。

我趁其不備,從假山後悄然走出,一把捂上她的口鼻。將白端帶給我的匕首,明晃晃的架在她脖子上。她被嚇住,幾經呆滯,我本不想對她怎樣,只求她能配合。

但口中威嚇有加,「我只說一遍。一是不可喊出聲,二是不可逃離這,三是不可使心機。不遵其一,便殺之。你可記住?」

懷里的儺女含淚點頭。

我放下捂住她口鼻的手,匕首不松,讓她轉過身來。

竟然是贈我花燈的那個儺女。

她也想起我是誰,眼里的惶恐被訝異取代,于是壓低聲音問我,「姑娘為何如此行事?」

我見事有轉機,于是簡略的提起換身之事,請她相助。令我沒想到的是,她毫不猶豫,滿口答應,忽而破涕為笑。

她娓娓道來,「儺女並不是想象中的高貴。現在你也見到我渾身無力,縱然能舞出一祭,也斷然熬不過六日的清露餃食。待到九日圓滿,能活下來的儺女實屬萬幸。不能活下來的儺女,視為髒污化身,乃是儺神收容。」

這就是獻祭的真相。

只是更能愚弄那些自以為是的百姓。

和儺女換完衣,儺鼓響起兩次。我慌忙走出假山,為求逼真,只得裝作有氣無力的樣子。

一個肩膀消瘦的儺女尋來,口中恭敬,「我的二小姐,你剛才去哪了?這一身的兩生花是何時所畫?」

「些許是有點疲憊,便自行散心去。心思起來的時候,就給自個繪了幾下。」我圓謊的技術越來越完善,現在真能張口閉口的滿嘴唱詞。

第三更鼓起。

我混在儺女中低眉順眼,只求能趕緊完事。快要出院子,才發覺自己緊張到不行,眼楮不經意間,向儺女藏身的假山瞟去。

隱約見到一塊衣角,在昏暗處模糊不清。

我眼皮劇烈跳動,忽然心神不寧起來,直覺今夜不會太平。

在踏上木台的那刻,火柱映著紅毯,腳下像是一個燒紅的砧板,一切一切都讓我局促不安。望著台下,黑壓壓的一片,從中尋不到白端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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