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卿墓雲晴 仇人•親人

作者 ︰ 粉嵐閣子

六月三日清晨,修碑師父李忠向沐夜辭別,大約晌午的時候,沐夜在墓園祭墓,梅仁跑來喚她,沐府一行人已經到山下了。

沐夜回屋,換上師父給她買的新衣。她特地重新梳了頭發,從抽屜里取出一支碧簪,那是娘親留給她的。她梳了個飛雲髻,只別了那一支碧玉簪。

鏡中人,細眉如柳,深眸似水,清麗勝仙。沐夜從不畫眉,不上脂粉,她的面上有一種天然而去雕飾的自然之美,尤在眉間唇畔的氣韻,淡泊一切的冰冷,卻又襯出她不食人間煙火的超凡。

她理了理垂下的額發。這發,只是為了承恩而梳,只是為了讓他見到最好的自己。

往年沐家來人祭祖,一行至多二三十人,至少十人。而這一趟,浩浩蕩蕩來了一百一十人。

沐夜和院子里的八個下人在卞園正門外侯了差不多半個時辰,就見打著沐府旗子的馬隊行來。

沐府是西皇朝絕無僅有的世襲軍人,後人一出生都是帶著封號的,祖上的英烈也都是戰死沙場。沐家軍有自己的旗號,紅底黃字的‘沐’。從山上遠遠的向下看去,就是那一個‘沐’字,最為扎眼。

四個持軍旗的高頭白馬停到了門前,沐夜為首的九人紛紛跪迎。

「下馬!」只听一聲長呼,眾人紛紛從馬上下來。

沐夜一直低著頭,直到听到一個低沉而又威嚴的聲音在她臉前響起︰「起來吧。」

沐夜起身,臉前正是那沐家的當家,她名義上的爹,沐麟。

一襲紅色的盔甲,長劍在手,濃濃的眉毛下是一雙鷹目,他的鬢角旁幾縷白發額外顯眼。

沐麟靠著擁護大皇子臨朝走到了皇朝武將的最高點,可是,老天厚他,卻也是公平的,他今年五十七歲,他老了。

沐夜起身後,退到了一旁,沐麟的目光再沐夜的發間的碧玉簪子上停留了一會兒,接著一掀長袍,起步入園。

沐夜躬身侯在那里,跟在沐麟身後的是兩排六個近身兵,他們進園不久,門口又陸續駛來四輛馬車。

第一輛馬車上走下一個雍容華貴的夫人,約五十歲的年紀,慈眉善目,手中還捻著一串佛珠。在她身後下來的是一個年輕女子,二十歲左右的模樣,那女子打眼看上去像極了她身前的那位老婦人,腰間掛著一柄瓖玉的長劍。♀

「娘,小心點。」年輕女子扶著老夫人走來。

那時的沐夜早已躲到了一排侍女的身後,她衣服的顏色也與婢女們的差不多,出了身高比她們高了一些,如果不細看,實在不顯眼。可當那老婦人走到沐夜身邊的時候,老夫人腳下一停,側頭對著沐夜笑了笑,一臉的和藹。

「你是小五吧?」

沐夜避不開了,只道︰「賤女沐夜。」

老夫人點點頭,轉了顆手中的珠子,一老一少在侍女的攙扶下走進院子,那個年輕的女子回過頭,遠遠看了沐夜一眼,眼中盡是譏諷還夾著幾絲厭恨。

老的,是沐家的大夫人——蕭氏,年輕的,是沐家的大小姐,沐茵茵,從小便訂了親,只是遲遲未過門。

看見了熟悉的人,往昔的一幕幕似是重回眼前,沐夜的臉垂的更低,十指緊握,像是要嵌進肉里。

第二輛馬車和第三輛馬車同時到,二夫人和二小姐先下了車,並排在她們馬車一旁的還有一個騎馬的男子,那男子一下馬便走到了二小姐身旁,攙著她的胳膊,說道︰「夫人慢些,小心月復中的孩子。」

二夫人一副得意的嘴臉,一同扶著女兒的另只胳膊,滿意的對女婿說道︰「賢婿如今也是正四品京城副校,還是如此疼我兒,我兒真是……好福啊——!」

沐夜遠遠就听到了二夫人的那道高呼,卻連抬眼都未抬。二房三房斗了七年了,到了女兒這一輩上,還在斗。不用看也知,她那一嗓子,盡是喊給身後三夫人那輛車的。

二小姐懷了五個月的身孕,所以走的不快,眼見他三人快走到大門時,沐夜悄悄向侍女的身後站了站,垂下頭,只怕被這個長舌的夫人認出,惹得耳根不清淨。

二夫人金氏也是武將世家出身,他的女兒名喚沐雯雯,是四個女兒里最早出嫁的。二女婿名叫金元明,是金氏的近親,輩分上沐雯雯原是要喚他一聲表哥的。

不待多時,三夫人下車了,她和三小姐皆是滿面怒氣。三小姐一手緊握著腰間的佩劍,貝齒緊咬,三夫人一把按住她的手,低聲道︰「又要使性子,這就忘了你爹十幾天前罰你跪佛堂的事了?再說,也不看看這是哪里?」

「她,他們簡直……」三小姐手里劍被攥的又晃又顫。「賤人,搶我夫婿不算,還,還這般囂張,簡直不知臉為何物!」

三夫人驚慌地想去按住她的嘴,一面道︰「快別說,快別說了。」

說這話的時候,她們二人已走到正門前了,三夫人心細眼尖,一眼就瞧出站在那一群侍女中的沐夜氣質非凡,看不清她的臉卻也在心中猜疑,正要上前證實,耳旁響起了女兒的怒言︰

「都是你這軟性子害的,抓不住自己的夫君,連女婿也保不住,深閨里的大小姐和那武將出身的就是不一樣,我還不如認那二夫人做娘呢!」

三夫人听這話,面上一白,哪還有心管那沐夜,厲目看著女兒︰「府里其他夫人什麼出身,你娘我什麼出身?能走到這一步,不忍?我早死了,更沒有你。」

「哼……」三小姐扭頭邁進了院子。

三夫人快步跟了上去。

三夫人于氏確實是沐府里出身最低的一個夫人,她祖上一個做官的也沒有,父親是個連考多年未中的秀才,後入贅到個文官府里。三小姐叫沐萃萃。

第四輛馬車到了。車上下來一個年輕女子,紅衫長裙,皓月髻,短刀在腰。

只有這麼一位四小姐,四夫人,沒有了。

沐夜想起來,多年前師父說過那麼一句︰沐府里少了一個,那個最弱的。

窩里斗了這多麼年,都是成了精的,卻還是有個強弱。沐夜知道,她們早晚要死,不管自己動不動手,只是,有個早晚。

四小姐沐盼盼是沐府四個姑娘里,最漂亮的一個,可若是和沐夜比起來,只怕明月比珠,相形見絀。

而漂亮的人對漂亮的人會格外敏感,當沐盼盼走到沐夜身旁時,只余光便到了她。沐盼盼駐足而立,鳳眼一細,看著沐夜,說道︰「是沐夜嗎?」

沐夜抬起頭來,兩人四目相對。沐盼盼眼中瞬時一黯,心中一震。她心知,臉前的沐夜已再不是七年前那個一臉淚痕跪在她腳下殷殷懇求的小丫頭了,如今的沐夜,淡眸似水卻深不見底,絕美的容顏下絲毫看不出一點情緒。

沐盼盼手中一緊,穩下心,泛白的唇角微抿。「如今我同你一樣落魄了……」話中帶著淡淡的哀傷,和悔意。

沐夜一怔,這與她記憶中那個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四小姐完全不一樣啊。

她說‘一樣’?什麼一樣?一樣沒有娘嗎?

不,她們從來不一樣。

她們沐家有的東西,沐夜從來沒享受過,什麼榮華什麼富貴,什麼相親一家人;同樣,沐夜有的東西,他們也沒有,比如,良心。

如今想想,那都是從前了,良心什麼的,七年前,她的也一並被狼吞了。

沐夜沒想過要去搭沐盼盼的話,她余光瞧見了最後的一頂轎子落到了正門外,心猛地一下揪了起來,錯過臉前擋住她視線的沐盼盼的身子,雙眼直直的凝著那紅棚頂子的大轎子。

沐盼盼見她不理自己,面上雖掛不住,卻忍下了怒意,向院子內走去。

那是的沐夜一心只在大門外的那頂紅轎子上了,沒有看到,站在院子里的沐盼盼轉身凝了沐夜許久,那眼中的殺意,點點變濃。

這頂紅轎不同于其他,圍在那里的侍女有六七個之多,一個侍女撩起了轎簾,只一眼,沐夜的眼便紅了。

十五六歲的男子,眉眼含笑,凝著沐夜。他一身淡黃的長衫,對襟刻著紅絲的蝴蝶花,雅致的玉顏上雕刻著精細的五官,水色的眸子里泛著粼粼波光,似是能看透一切,精致又高挺的鼻子,一頭烏黑的發絲高聳一發髻,垂發及肩。便是站在他身旁的一群小侍女,莫不是面帶桃花,頰似粉。

他一步步向著沐夜走來,他走了七步,那樣的漫長,就像沐夜為了這一天,等了整整七年。

沐夜沒有哭,只強忍著眼中的疼,咬著下唇,勉強說出幾字︰

「承恩嗎?」即便她心中早已萬分的肯定。

男子點點頭,他不似沐夜的堅強,紅了七步而來的眸子,這一刻,終于濕潤了。

他拉起沐夜的手,緊緊的握著,怕自己流淚的樣子被她看去,垂下頭,用力的點頭道︰

「是我,是承恩。姐,我來了。」

沐夜皙白的臉上,霽然一笑,那笑,雖是淺淡的如水在宣紙上勾過一般,可它還是鮮艷又靚麗的綻放在了沐夜的臉上。

承恩,沐承恩,沐家的獨子,同時,他也是沐夜在這世上唯一的一個親人了。于沐夜來說,他是比自己的生命還要重要的存在。

沐夜用力握著他的手,點點頭。「你比我想象中,還要像娘,比我夢里……還要高一些。」

承恩十五歲,已經同沐夜一般高了。他擦了擦臉上的淚,抬起頭來,看著沐夜,笑著說道︰「姐姐你同我想象中一樣美,像仙女一樣。」

沐夜不語,側目看了眼,後面的人馬陸續到了,大都是沐家本家之外的旁系,還有二夫人女婿家的人。

沐夜怕落下話柄,收回手,對承恩說道︰「你先進去,我迎完賓客就要禁在後院了,若是得空,來了我院子再說。」

沐承恩像是看透了她的心思,確也听話的進了院子,只是每三步便回頭看她一眼,那眼,卻還是紅的。

沐夜怎會了解承恩的心思,承恩猜到姐姐隨了母親的樣貌,定是傾國傾城之姿,只是,他沒有想到她會那樣的瘦。剛才他握住姐姐的手,那冰涼與縴細帶給他的觸痛,如同這些年每每想到自己的姐姐被一人放逐在墓園,正是悲憤難平,痛徹心扉。

沐夜得隙又瞧了承恩的背影一眼,只見他身子雖弱了些,面色還是好的。

沐夜見過承恩之後,像是一縷春風拂盡了心底的陰霾,她垂首侯在門外,那之後一串串的人群走進卞園的大門,所有的人和話像是遠處的浮雲,一絲一抹都進不到沐夜的世界了。

…………

連日的奔波,沐府上下都累了,晌午飯一過,眾人都歇下了。有些年輕的精力足些,便在前院里賞花喝茶,或是切磋比劃,當中也有不懂規矩誤打誤撞進了後院的。只是沐夜躲得好,緊鎖著舊屋的大門,門上貼著「尸房」二字,屋子外深紅的枝葉包的又嚴又密,直到天黑,也沒人敢上來敲門。

晚飯是從前院送過來的,糖醋魚、小炒肉、紅燒丸子、珍萃湯,沐夜瞧瞧她被擺滿了珍饈的桌子,心知這都是沾了承恩的光。

沐夜提起筷子,臉前是一碗盛的尖尖的米飯,那碗飯叫她想起小時候娘親從狗嘴下搶出的餿飯,她為那飯吐過,也為它挨過打,長大以後沐夜只吃饅頭再也沒踫過飯。

它將米飯推到一旁,靜默地吃著菜。

沐夜抬頭看了看門後那張床榻一樣,被子疊的整整齊齊,躺在上面的人,如今已不在。

「你這嘴刁的,沒有這口服了……」

屋子里還是靜靜的,沐夜低下頭,繼續吃她的。

夜里風起,沐夜不知承恩何時會來,于是一直侯在後院的門外。

承恩來的時候,身後只跟了一個侍女,那侍女竟還是沐夜叫得出名字的。是早先來了前院並幾次想與她搭話的梅仁。

承恩身上披了個深黑色的大袍子,黑夜中只瞧見他那顆小小的腦袋和白皙的面容。

沐夜走上前迎他,握住他的手,只道︰「冷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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