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人們捧出一顆真誠期待的心換來一場預謀已久的陷害後,往往會感慨一聲,人心隔肚皮啊。♀身處丁原所說的「輕松」活計里,左拿笤帚右拎簸箕的我,也正在發出如斯感慨。
事實上我並沒有見到丁原,只在他那綠植蔥蘢花香四溢的望月樓中,見到了他的貼身丫頭金香。于是得了笤帚和簸箕,領了丁原「口諭」前來清理不遠處的廢園。
只是沒想到,這廢園竟會這麼大。大到蓋了五間廂房,單闢一塊花園,還有空處可供人來一場蹴鞠比賽。
我今日的任務是拔草,拔除房前屋後花園空地里一切礙眼的不知名的雜草,留下平整的地面等待丁原公子前來搞園林設計變廢為寶。不得不說丁原在虐人這門學問上是下過功夫的,他將青蘭留在後廚,獨差使我一人前來清理偌大園子,徹底孤立我,苦沒處說罵沒人听,活活把一口氣憋進肚中,以達到他摧垮我精神的險惡目的。
烈日驕陽之下,一天之內清除所有的雜草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務,但我還是干了。翹著我那受傷的手指,撅著弓著腰,從入園處開始薅,薅上一堆掃進簸箕,再顛顛的跑去園外倒掉。這活兒不復雜,但也絕不輕松。整整一上午,我薅平了約莫五分之一的土地,全身大汗淋灕,人已快被秋老虎烤成肉干了。
中午回望月閣吃飯,兩菜一湯,簡單爽口,丁原不在,單我一人佔了他那雕花刻鳥的八仙桌,兩面開了門窗,穿堂風涼颼颼的,不用再擠去油膩膩的後廚,吃得甚是舒心。
唯一不爽的是那位叫金香的丫頭。打從見第一面起,她的臉就像臘月寒冰天,繃出一堆冰渣子來。丹鳳眼斜斜的沖我那麼一睨,眼神里全是不屑,開口閉口「公子說了」,語氣十分無禮。我吃飯時她在一旁抱臂站著,鼻翼扇呼扇呼的,像是我與她有刻骨深仇一般。
我邊吃邊想,原以為青蘭翻白眼的本事已經極高了,想不到還有一位比她更強的,眼珠子恨不能翻掉出來。
吃飽了飯,我琢磨著在這涼快地多呆一陣,打個盹恢復體力。便收拾了碗盤推在一邊,腦袋枕著胳膊趴上桌。眼還未閉就听金香道︰「你這是干什麼?」
「嗯?」我看她一眼,「休息一會兒,午時太陽正毒,避開這陣再去干活。」
她眼楮一瞪,尖聲道︰「那可不行,你上午只除了那麼一點點,按說中午不該給你飯吃,若你今天不能干完,晚上就別吃飯了。」
我直起腰,眯眼盯著她,口氣陰沉︰「你說什麼?再說一次我沒听清。」
她眨巴眨巴眼,扭臉哼了一聲︰「是公子說的,你沒听清就去找公子!」
我嘿嘿一笑︰「我還就在這兒休息,怎麼了?丁原要攆我,讓他來攆!」說罷我又趴上了桌,閉起眼楮不再理她。
「你!」听著她憤憤叫了一聲,半晌無聲,後又一跺腳跑走了。
我嗤鼻,什麼樣的主子養什麼樣的丫頭,全是一路貨色。
其實並沒睡多久,一個姿勢趴久了比干活還要累人,估模著午時過了,我扛起笤帚頂著毒日頭又進駐了廢園。悶頭干到太陽偏西,兩只手的關節都磨出了水泡,衣服濕了又干干了又濕,人已離虛月兌不遠。回頭一看,雖還有小半沒有清理,但大片土地干干淨淨,倒也頗有幾分成就感。
實在干不動了,餓累並襲,我拎了工具回去望月樓。就著澆花用的竹流洗了把臉,坐在門口石階上等開飯。這時金香抱著一個花盆走進院來,一看見我立刻道︰「你沒干完,我剛去看了,還有許多沒有除掉。」
我全身沒勁,不想跟她較真,便道︰「那又怎麼樣?」
「晚飯不能吃。」
我無力地笑起來,搖頭道︰「任誰也不能一天把那園子清干淨,我能做到這樣已經不錯了。」
「那我管不著,總之你今天必須清完。」
「不去,累了,今天也清不完。」
她撇嘴翻白眼︰「沒清完就不能吃飯,你現在去干,什麼時候干完什麼時候來吃飯!」
火氣瞬間頂到賁門,我強忍不發︰「你是說我如果現在不去干活,晚飯便吃不上了?」
「是!」
「是你的意思還是丁原的意思?飛鷹山莊是你當家還是丁原當家?」
我問得她一愣,倏爾氣道︰「你這話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我猛地站起身來,走到她跟前,抬手指住了她的鼻尖,大聲喝斥︰「丁原如何對待我是我們夫妻倆的事,你一個丫頭憑什麼在我面前耀武揚威出言不遜!這個家是你在當麼?你是飛鷹山莊的女主人麼?」
她瞪著眼,張了嘴卻說不出話來,我多日來積壓的滿腔怒氣此刻全然爆發,步步緊逼聲音愈高︰「今天這碗飯我不吃了,我等著丁原回來,問問他又是怎麼教丫頭的!張嘴便是你你你的,我是誰?你在教訓閨女麼?我就算不是飛鷹山莊的夫人,也輪不到你個婢子來對我指手畫腳吆三喝四!」
金香漲紅了臉緊咬著牙,一路被我逼到了牆邊,眼珠子左右亂轉,忽然看見院門處閃出兩個身影,見了救星一般大叫一聲︰「公子!」接著捂住臉嗚嗚哭了起來。
來人正是丁原同一個跟班,他一見這情形,忙急走了幾步,詫道︰「出了什麼事?」
金香顫著手指向我︰「她她罵我!」
我咬著後槽牙冷笑,掄起笤帚「啪」地摔在丁原腳邊,昂首道︰「我罵了,又怎樣?」
丁原一把將我扯到旁邊,皺著眉道︰「你在惹什麼事!」
「我惹事?」我恨的大口喘氣,拍掉他的手叫道︰「我惹事?你果然是個護短的主兒,緣由還沒問出口便先將屎盆子扣在我頭上!」
「那到底是怎麼了?你為何罵她?」丁原看看金香,又看看我,一臉的不解。金香也不說話,一邊捂著臉哼唧一邊從指縫里偷看我。
「我告訴你怎麼了!」只覺一口惡氣堵在胸口,當縮頭烏龜也當不安生,連日來的羞辱還沒個完了,主子辱完又換丫頭,就拿我不當人看,不出這口氣我覺都睡不好。直沖著他高聲吼道︰「就是姑女乃女乃我不伺候了!那破園子你愛找誰清找誰清,豬肉大白菜你愛找誰剁找誰剁,你要休我,我放炮歡迎,你不休便給我記著,從今天開始,我什麼也不干!誰要給我臉色看,別怪我給她下不來台,你丁家的飯,我不吃了!」
吼罷我一腳把笤帚踢飛,大步走出院子。神清氣爽,勞累一掃而空,滿月復郁悶煙消雲散。身後人的表情我看不到,也不想看。
晚間與青蘭一踫面,我將事情原原本本描述了一遍,對她說︰「你也別去干活了,這口飯吃下去要在心里悶出病的,真當我們好欺負呢!」。♀
她坐在床邊愁眉苦臉的看著我,為難道︰「其實其實你今日不在,蓮嬸沒再讓我做那麼多事,後廚添了幾名粗工,我就搭了把手,輕松著呢。」
看來她是自覺自願的把「們」字去了,我這心火蹭蹭又冒了出來,矛頭的確只針對我一人,但青蘭的態度讓我感覺受了背叛,于是使勁瞪她,憤恨道︰「少吃一頓會死?」
「一頓不會死,十天不吃試試!何必說那狠話,有種一時,倒霉一世,我打賭丁家不會給你送飯的。」
「你就是個烏鴉嘴!」我蹦起來用力拍她的背,「等著瞧,我絕不會坐以待斃,丁家不給我飯吃,我自己買!」
青蘭詫異︰「你有錢?」
我抖著肩膀怪笑︰「有,五十兩,還有好多金銀首飾,怎麼樣,夠我頓頓大魚大肉吃到明年了吧!」
青蘭並沒表示驚喜,她平靜的點點頭︰「哦,是老爺給你的嫁妝錢,可是,你能出得去麼?」
我怔了僅僅片刻功夫,便繼續怪笑︰「嘿嘿,出不去,但是我有辦法。你別忘了一句老話,有錢能使鬼推磨!」
「指望山莊的人幫你,做夢!都等著看你笑話呢。」
我笑而不語,突然對自己的聰明才智肅然起了敬。
翌日,我整天躺在床上挺尸,把沒睡夠的覺一次全補了回來,丁原果然對我不聞不問,任由我餓了一天。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我從饑餓漸漸過渡到無感,這個過程很難熬,力氣是半分也使不出來了。青蘭收工回來從襟下掏出一小團飯,做賊似的道︰「多少雙眼楮盯著,實在偷不到,你湊合湊合吧。」
我一把抓過就吞,嚼都沒嚼,伸著脖子艱難咽下,囑青蘭道︰「一會兒你去望月樓給我要點紙筆,就說我要寫家書,記住,丁原在就開口,丁原不在就回來。」
青蘭疑惑︰「你是要寫家書還是留世書?」
我虛弱的擺手︰「我沒活夠呢,快去。」
青蘭走了,我開始梳頭換衣,順便細細體味了一番飯團的滋味,不吃還好,一吃把饑蟲全勾出來了,翻江倒海上躥下跳的鬧騰,胃里火燒火燎的,像有一萬只手爭著要從喉嚨探出來。四天了,再不吃東西,我真的要生而復死。
時間不長便听見門外急促的腳步聲,我心里一喜,青蘭不是一個人回來的。
丁原進門的時候,我早已衣著整潔姿態悠閑地坐在床邊,笑眯眯地摳著手指甲,用膩死人的聲音道︰「相公今天怎麼有空來看我?」
丁原手中拿了個紅木盒子,站定打量了我一陣,倏地嗤了一聲︰「幾天沒見,娘子都快變成鬼了。」
我知道自己瘦月兌了形,卻也不影響我用僅剩的力氣與他斗嘴︰「生是丁家人,死是丁家鬼,做了鬼也一定要留在丁家四處飄著,哪兒我也不會去的。」
丁原不悅︰「你省點力氣說話吧,是不是要寫家書?文房四寶我給你帶來了。」
「沒有啊,我不寫家書。」
丁原聞言立刻變臉,狠狠瞪了青蘭一眼︰「不是你說你家小姐要寫家書?」
青蘭忙指我,口吃道︰「是是小姐這麼說的。」
我嗔她一眼︰「瞧你個丫頭,听話也能听錯!閑著無事,要紙筆我是用來畫畫啊,哪里是寫什麼家書。」
青蘭迷糊了︰「我我听錯了」
毫不意外地看到丁原陰沉的表情,「畫畫?你還會畫畫?」
我嘻嘻笑著︰「難的自然不會,畫個豬啊狗啊畜生啊什麼的不在話下。」
看得出丁原被我氣著了,想是願望落空,又被我耍弄,心情十分不爽,將盒子重重撂在桌上,譏諷道︰「本怕餓著娘子,打算讓廚子今晚給你做點好吃的,可見娘子你精神甚好,想必也不用為夫操心了。想畫就畫吧,慢,慢,畫!」
最後三字一字一頓,可想他多麼咬牙切齒,言下之意便是看我還能再熬幾天,這丈夫竟要餓死妻子,普天下怕也難找比他更惡毒的人了。
我起身,頭腦一陣暈眩,趕忙扶住床桿,微微福身,道︰「多謝相公親自來送文房四寶,有幾句話我還是要說清楚。吃飯事小尊嚴事大,除非我自願,否則任何人也不能勉強我做任何事情,相公要是以為我在和你賭氣,那你就錯了,我做了這麼多天的活計不過為了得一碗飯,吃飯不過為了活命,但是若讓我向狐假虎威狗仗人勢的人低頭,我這命,不要也罷。」
丁原眉頭緊鎖,「這還不叫賭氣?你才多大點的歲數,你爹好的不教你,委屈卻是一點也受不得的,金香丫頭我已責過她,是不是要她來向你磕頭認錯你才罷休?這里是飛鷹山莊不是鮑府,由不得你頤指氣使。」
我瞟他一眼,搖頭道︰「所謂的罷休是什麼?繼續干活吃飯麼?不錯,這里是飛鷹山莊,即便嫁了進來我也還是姓鮑,你又何必責怪金香?她那樣對我不正是你想要的麼?上不把我當人,下自然有樣學樣,我絕不會頤指氣使,但也絕不會任人羞辱。」
他垂下眼簾,臉扭向一邊沉默著,也不知听了還是沒听。我又道︰「假如我餓死了,就請相公將我的尸身送回鮑府,想必那時你心里的氣也能消去不少吧,這倒不失為一件好事。慢走,不送。」
丁原張了張口,似想說話,半晌又閉了起來,恨恨嘆了口氣,扭頭走了。
青蘭撫著心口怨道︰「你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就不能說兩句好听的?長眼楮的都能看見姑爺心軟了,你你,唉!」
我沖門呸了一口,「我不需要他可憐,混飯吃跟出賣自尊是兩碼事。」
「你方才不是說要寫家書,姑爺來了,怎麼又改口了?」
「你別問那麼多,快睡覺去吧,太晚了。」
月黑風高夜,燈芯兒換了兩根,忽悠忽悠時明時滅。我衣服沒月兌鞋沒除,一陣便趴到門上听聲辨位。夏夜的風刮過林梢,帶起溫柔的沙沙聲,我的心卻像吊了水桶般七上八下。誰也不知道,我在丁原面前硬著腰桿兒駁斥他,道理一籮筐,實際上我還真就是在賭氣,氣那金香仗勢欺人,氣丁原心毒如蠍,一邊賭氣一邊為自己的肚子擔憂,所謂餓死不低頭那是空話套話,自覺動動腦子還有路走,氣節這玩意兒就玩得理直氣壯,要真到了快餓死的地步,我還是可以稍微低一下頭的。
左听右听沒有動靜,索性席地而坐,靠著門扇正胡思亂想時,那曾經令我毛骨悚然的短促敲門聲如期而至,熟悉的聲音低道︰「開門。」
我精神一振,立刻爬起來,未再等他多敲一次,迅速將門拉開,堆起滿臉笑容,熱情道︰「你來了!我等你好久了。」
黑衣紀秋眉峰一抖,眼楮里閃過疑惑︰「你在等我?」
我用力點頭︰「我就知道你會來,今晚丁原來找我,給我送了紙筆,因為我要畫畫,說了幾句廢話,現下記不得了,不過是吃喝的事情,也沒什麼重要的。這樣行麼?」
他望了我好大一會兒,眼里的疑惑始終未褪,卻也沒再多問,輕輕頷首道︰「甚好,告辭。」
「噯!」我見他要走,情急伸手去抓,剛踫到他的胳膊,就覺手指巨麻,仿佛被閃電劈中一般猛震起來,一聲尖叫還未出口,人便不由自主向後仰去。眼看就要摔倒,腰後瞬間攬上了一只手。
豆燈搖曳中,他的臉正俯在我的眼前。眉如墨畫,目似朗星,長睫如點烏漆,輕輕一眨陰影覆瞼,下頷略尖,桃瓣腮柔和了線條,唇色稍淡,型狀卻極好看,老天果然不公,造人生分丑俊,俊便俊了,俊到完美之時就顯出幾分不真實來。
心跳剎那亂了節奏,這張臉,這雙眼,像一塊燒紅的烙鐵,「啪」地在心上黥了個印,我來不及阻止,細密的麻酥感已從心房滲出。
只是一扶一拖,他已退出三步開外,眨眼功夫我站穩了身子,顫聲道︰「你穿了什麼,那麼扎手?」
「內力。」
「我手無縛雞之力,你來找我還需運上內力?」
「飛鷹山莊高手如雲。」
「你怕被發現?」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唉,」我平了口氣,道︰「雖然我不知道你到底有何用意,但直覺你是個好人,我只是想請你幫個忙,或者說,買你幫個忙。」
「你說。」還是一貫的爽快。
「幫我買點干糧,」我苦兮兮地捂住肚子,「已經四天沒吃過東西,再餓下去,我怕我撐不住了,跑腿錢我付,一次二十文如何?」
「二十文?」他唇角一揚,竟露了個難得一見的微笑,燦如陽之暖輝,燭火頓時暗淡無光。
「你嫌少?」我緊緊盯著他的臉,心跳越來越劇烈,口氣不自覺帶了嗔意︰「我錢可不多,你就行行好。」
「為何不吃飯?」
我嘆息︰「你天天盯梢,難道看不到我已四天沒有出過這破房子了麼?早對你說了,丁原有病,我在這山莊生頂著個夫人的名號,過得卻是連賣身長工都不如。」
他思忖了許久,再開口時竟帶了些遲疑的意味,仿佛並不想說這句話一般,「既如此難熬,何不離開?」
「我的戶籍紙在他手里,就算跑了也跑不遠,到時說不定還得被抓回來。」話說到這里我腦中突然亮了一下,忙道︰「反正你是做買賣的,如果你能幫我把戶籍紙偷出來,我給你二十兩,這對你來說應該是很簡單的一件事吧?」
紀秋不說話,只搖了搖頭。
我喪氣︰「也是,那家伙還想著長久的虐待我呢,怎麼會輕易讓我逃月兌?算了,還是談談買飯的事。」
明顯看出他的胸口微微起伏了那麼一下,像是松了口氣似的,接著道︰「三十文。」
我撲哧笑了,抿嘴點頭︰「行,就加十文說定了,最好今晚就能給我弄些吃的,我現在渾身無力,餓的想吃人!」
那嘴角的弧度又彎了些,他瞥我一眼,輕描淡寫道︰「我不會給你送飯。丁原今晚不在府中,若你還能走得動,我倒知道荷街尚有一家酒樓沒有打烊。」
「你你帶我出去?」眼前全是小星星,我想我是餓暈出現了幻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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