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慌了,就算加上前世,以我的經驗閱歷想擺布這兩個賊精一樣的生意人怕不是易事。♀
我定定心神,對青蘭道︰「我得出去看看,你給我打扮打扮。」
青蘭道︰「還生著病,打扮什麼?」
我道︰「對,就是給我打扮的病懨懨些。」
中衣外披了件素白的裙衫,是向孫姨娘屋里的丫頭借的,頭發未挽,松編了個辮子甩在肩上,嘴唇撲了些粉,黑眼圈天然生成,我就這麼頂著一張鬼也似的大白臉,由青蘭攙去了中廳。
一路上遇見幾個熟悉的丫頭嬸子,都低眉順眼,紛紛朝我行禮,口稱小姐。鮑老爺訓練有素,假戲真做了。
到了中廳外,便听見丁原那刺耳的笑聲,哈哈個不停,張狂放肆,看來心情極好。鮑老爺也在笑,笑聲就低調內斂的多,顯然是陪著的。
青蘭探頭通報︰「小姐來了。」我不給他們回應時間,隨即捂著嘴咳著嗽,一搖三晃的進了門。
掃眼一圈,果然每個人的眼神都不盡相同。孫姨娘是詫異,鮑老爺是憂慮,丁原是不懷好意,燕雲飛壓根沒看我。
說來姓燕的,怎麼天天穿著一身紅呢,也不嫌戾得慌,想嫁想瘋了吧?
鮑老爺咳了一聲,道︰「菊花怎麼起來了,你身子弱,要多休息啊。」
我微微福身,輕道︰「來給爹爹請安。」
孫姨娘忙招呼人擺上碗筷,道︰「菊花還沒吃吧,一起吃了。」
我也不客氣,順著她的身旁坐下,正夾在她與燕雲飛之間。那女人眼角都不往我這兒斜一下,直勾勾地望著她的心上人。
丁原還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道︰「幾日不見,娘子身體可好些?」
陰笑嘛,我也會,虛弱的陰笑難度更大,我吊起一邊嘴角,從鼻中哼道︰「多謝相公關心,這些天有爹爹照顧,我好得多了。」
丁原頷首︰「那就好,過兩日還要長途跋涉回山莊去,娘子多吃點,補補氣力。」說著話,居然隔老遠替我夾了一筷子青筍。
回山莊?我心一沉,覺出了不妙。一邊假笑,一邊看向鮑老爺,他卻避掉我的目光,沖丁原舉杯︰「來,賢婿再飲一杯。」
我看著兩人愉快的踫杯,有點明白過來了,他這是徹底把我賣了。
兩人表面上的和平一定建立在某種利益基礎上,不然丁原面對仇人不可能會這般冷靜。之前想盡辦法讓我寫血淚家書,把半死的我拖給鮑老爺看,這一切都說明了他心中的仇恨之火是在熊熊燃燒的,非見仇人痛不欲生而後快的,能這麼輕易偃旗息鼓,把酒言歡,鮑老爺一定表演了我劇本的前半截——悔過,至于後半截他自行修改成什麼模樣,我一時還真猜不出來,可以肯定的是,指望鮑老爺,我將繼續在火坑里掙扎,永遠上不來了。
心里堵了口氣,臉上的顏色就沒那麼好看。見那兩人踫杯踫得高興,開口便道︰「爹爹,菊花過兩日就要走了,舍不得您呀,若能一直在家住著該多好。」
鮑老爺朗聲笑了︰「呵呵,還是小孩子心性,嫁了人怎麼能長住娘家呢?江南江北亦不多遠,想家就常回來看看,待你們給我添了外孫,我便讓你姨娘去給你看孩子去。♀」
這兩句對話的暗號大約只有我跟鮑老爺明白,我說的是,我不走。鮑老爺說的是,不走也得走。
畢竟,我只是小紅,不是菊花。
你家孩子命是命,人家孩子的命就是王八蛋麼?多費一點功夫,不但能把我救回來,也一樣能達到目前的效果,鮑老爺不懂什麼叫緋聞效應,以丁原對我使的那些手段,現在早成了他的弱點,若他翻臉反口,我拼了名聲也會出來作證,雇百八十個人,把飛鷹山莊莊主虐妻事件編成段子,逢人就說,遇官就告,一層層告上去,我就不信丁莊主他丟得起這個人!
但這一切,都要有鮑家做後盾才實施得起來,單憑我一個弱女子,丁原隨隨便便就可以污蔑我得了失心瘋,囚禁,毆打,餓死想想都起雞皮疙瘩,鮑老爺做人怎麼就這麼狹隘呢?
我回頭望了一眼青蘭,露出大勢已去的表情,看來要另作打算了。青蘭正使勁兒把白眼送給我身邊的女人。
是了,還有這個蛇蠍美女呢,我差點把她給忘了,滿手血腥,一肚子壞水,毀了紀秋的人生,破壞我純真的友誼,還欲置我于死地!紅紗披得像跳樓女鬼,正席坐得跟二五八萬似的,既然撞我槍口上,就別怪我拿你當出氣炮灰。
「這位小姐是」我忽然轉向燕雲飛,微笑詢問。
燕雲飛一愣,飛快看了我一眼,轉而投視丁原,那廂也是怔然,都沒料到我這明知故問有何用意。
孫姨娘接了我的話,笑道︰「是燕姑娘啊,菊花你還沒有見過?」
我作思索狀,喃喃自語︰「燕姑娘燕姑」眼楮一瞪,倏地向孫姨娘那方縮了幾寸,驚嚇道︰「是燕雲飛燕姑娘?」
幾人看似都被我這舉動嚇了一跳,丁原皺起眉頭︰「王爺壽宴時你不是見過?」
「見過見過,」我縮得更遠,口氣更加不可置信,「可她怎麼會在我家?」
丁原臉沉了下來︰「我帶她來的,如何?」
我面露委屈︰「你為何要把她帶來?這是你的岳家,你為何要這樣做?」
還能為何,當然是為了氣鮑老爺嘍,豈料鮑老爺的閨女根本不是真的,才不會替我吃這份飛醋,那我只好自己吃一吃。
丁原怒氣盈眼,怕是沒想到我會來這麼一出,第一次見時我還拼命撮合他倆成親呢,今天就委屈起來了。
他絲毫不壓抑自己的不滿,亦不在乎有長輩在場,語氣極為無禮道︰「我帶著誰,到什麼地方,你有資格管麼?」
這話說的,夠犀利!仇人一家子只能干瞪眼,一個屁也不敢放。
我憋氣漲紅了臉,努力泫然欲泣卻泣不出來,悲憤的眼神應是演繹得相當到位。
鮑老爺見情形不對,忙道︰「菊花,燕姑娘是客,不要失禮。」
燕雲飛擱在桌上的手指在微微顫抖,她垂著眼簾,腮骨僵硬。我心中暗笑,察覺出我的敵意了麼?馬上給你個驚喜。
孫姨娘適時賠笑插話︰「是啊菊花,雖然你年紀小些,但燕姑娘進門了也得叫你一聲姐姐,拿出點姐姐的樣子來,姑爺對你這樣好,莫小家子氣,啊。♀」
「進門?相公,你要娶她?」
還有比這更晴天霹靂的消息麼?孫姨娘絕對跟我是一頭的,我剛想著點火,她就給我遞柴來了。我一時站立不穩,向青蘭方倒去,青蘭馬上接住我,驚叫︰「小姐!」
我一邊作著半暈厥狀一邊轉著腦筋,听孫姨娘這話音,丁原已明目張膽通知了岳父自己要納妾,約是想看鮑老爺有苦難言的模樣,鮑老爺卻想著只要丁原別翻舊賬,納十七八個也不成問題,我鮑家門風開放,心大情寬。
鮑老爺孫姨娘一陣忙亂,紛紛前來扶我,嘴里說著關心,心里大概正在罵我,明明自身難保,為何吃醋多事?
「怎樣?」丁原未動,但听著口氣我猜測他此時已氣到極點,若不是在鮑府,怕是把我亂棍打死的心都有。
回去飛鷹山莊,也許我仍逃不了他的魔掌,也許亂棍打死會成為現實,但我此時必須這樣做,我為紀秋抱不平,我為我自己討公道!
門口有幾個丫頭小廝探頭探腦,我站穩了腳跟,擺月兌眾人相扶,徑直指住燕雲飛,言辭清楚道︰「相公,你娶誰都可以,就是不能娶她!」
丁原臉上的刀疤愈發猙獰,他沒有說話,只用眼角余光睨著我,
我冷笑︰「喜福樓怎能少了燕雲飛這位頭牌紅姐兒!」
氣人不成反被氣,偷雞不成蝕把米,說的就是丁原和鮑老爺。
回房後青蘭伏在我肩頭假哭︰「公子,人家今天受了羞辱,你要替我做主啊!」
我攬住她的腰,粗聲道︰「放心,回了山莊我就好好收拾那個女人!抓來讓你處置如何,抽她幾十鞭,哈哈哈。」
青蘭忙抬頭,憂心道︰「是啊,回去你該怎麼辦?丁原會不會真的打你?」
「會吧。」我兀自嘻嘻哈哈,還沉浸在目睹燕雲飛想鑽老鼠洞表情的痛快之中。丁原千算萬算,怎麼也算不到我與鮑家並非親緣關系,拿得住老頭子的七寸,拿不住我,帶著做皮肉生意的情婦公然上門挑釁,遭遇正妻發難這種尷尬不是順理成章的麼?
「你還笑?」青蘭急了,「那個賤人沒臉沒皮的,辱了她活該,可丁原肯定惱了,不會放過你的。」
「噯,別把丁原想得那麼傻嘛,」我仍樂呵著,捏捏青蘭的鼻子道︰「燕雲飛對他一往情深,他卻不一定真心相待,我今兒才弄明白,八成姓燕的也跟我一樣,是個炮灰罷了。」
「什麼意思?」
「丁大財主若是真喜歡燕雲飛,為何不給她贖身?哪個男人能容忍自己心愛的女人頂著個妓女的名聲,成日混在那髒地方?就算燕雲飛朱唇玉臂只留給丁原一人,可架不住其他客人要過過嘴癮,潑潑髒水吧,再者說,全州府里又不是就丁原一個有錢人,換個大爺一擲千金點名燕雲飛陪個酒唱個曲兒過個夜什麼的,老鴇會不答應?喜福樓又不是她開的!」
要是丁原真許了娶她,她也不會那麼沒自信的指使紀秋來弄死我了。顯然是丁原利用了她的感情,當作另一把戳傷鮑家的利器罷了。古往今來的女人都這德行,互相為難,互相傷害,從來不認為責任在男人身上。
「是啊!有理有理。」青蘭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朝我偎近了些笑道︰「你打小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這些事怎麼知道的?」
「燕雲飛教我的。」
「你又胡說!」
正說著混話,門外響起了鮑老爺的聲音︰「菊花,爹進來了啊。」
我忙收了笑容,起身去迎,這時候他會過來顯然是已經想好如何解釋今天的事情了。
如果我是個狠心的人,我大可撕破臉皮,將鮑老爺李代桃僵的花樣向丁原和盤托出,大不了背了包袱走人,不管鮑家會遭受什麼報應都不關我事,這是最簡單最快速的月兌身方法,可我偏偏做不到。
我氣他,卻也無法害他。畢竟,是他養大了我,畢竟,真正的菊花小姐是個傻孩子。
鮑老爺進門後的一個動作,更是徹底驅散了我腦中那一絲獨善其身的念頭。
他一言不發,徑直沖我跪了下來。
我與青蘭皆是大驚,老爺給丫鬟下跪,這豈不是古今奇聞第一樁麼?忙去攙他,他卻不願起,我倆不知所措,只好也面對著他跪了下來。
他老淚涕零,也不說話,捂著臉嗚嗚哭了半晌,哭得我心里一陣酸痛,朦朦朧想起了我上輩子的爸爸。
「老爺,您莫傷心了,」我道,「您的心事我明白,我不會再讓您為難了。」
鮑老爺淚如雨崩,沙聲道︰「我鮑家實在對不住你,可是可是我沒有辦法。」
「我知道,我知道,您快起來吧。」我安撫他,掏了帕子給他擦淚。
鮑老爺抹了眼淚,這才起身坐下,閉著眼平了好大一會兒情緒,才道︰「你雖是我撿來的,但代我兒出嫁,便是于我鮑家有恩,你與青蘭在飛鷹莊受了那麼多的罪,我我今日我知你心里有屈,卻難以開口為你說一句話,這絕非我所願,實乃被逼無奈啊。」
無奈,這怕是最近讓我感觸最深的一個詞了,身邊的每個人,都在無奈中浮沉,無奈的選擇,無奈的忍受,無奈的傷人。我幾時才能月兌離無奈,自由的生活?
他又道︰「你是這樣聰明的孩子,想必已猜到了,我確未向丁原問責你的處境和傷病,只因這樣做,不妥處甚多。」
他看了我一眼,見我在靜靜傾听,便嘆道︰「你怪我,亦是應該的,但今後你可放心,丁原斷不會再那樣對你,今日凡他問及,我只說你與我講了山莊種種,夫妻種種,皆是好處,傷病只字未提,他若有心,便能知道你對他不存埋怨,也知我鮑府是想息事寧人,以後自然會好好待你。」
我苦笑,鮑老爺的劇本未免太天真了,單是把我塑造成一個隱忍賢德不嚼舌根的女人,就能打消丁原的報仇之心?雖然我與他接觸不多,但我也知他絕不是能被裝孬認慫糊弄過去的人,就算他這次沒達到目的,難保以後不會使出更毒辣的手段,非逼著鮑府翻臉不可。
但接下來鮑老爺的一句話差點讓我從椅子上跳起來,他道︰「況且,我已用了兩家鋪面和十萬兩銀子,來保你們平安。」
「什麼?」我和青蘭一同驚呼出聲。
「您給了他十萬兩??」
「兩個鋪子??」
看著鮑老爺咬牙心痛的表情,我內心波瀾洶涌,即便不知道鋪面值多少錢,我也知道十萬兩銀子能不費力的砸死一群人,東家割肉大出血來保丫鬟平安?這不科學!
「這這您怎麼能」我結結巴巴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先前的氣惱被這十萬兩掄了個干淨,卻覺得肩膀異常沉重。
「我求他善待你們,我已求他了。」鮑老爺顫巍巍站起,兩個膝蓋一軟,看似又要下跪,我與青蘭慌忙上前架住他。
「老爺,您這是為什麼?我不能與他和離就罷了,回去再周旋便是,您何苦呢?」我是真心不明白鮑老爺願意大出血的原因。
鮑老爺喃喃︰「我欠他的,我欠他的」他忽然轉臉看我,一把掐住我的胳膊,急聲道︰「小紅,小紅,他答應了我會善待你們,你絕不會有性命之虞,你萬萬不可擅離飛鷹山莊,萬萬不可擅離丁原。」
「呃」聲音堵在喉頭,我怎麼也說不出那個「好」字。
鮑老爺身子一軟,癱在椅子上,低聲道︰「萬萬不可說出菊花這個孩子,我已受了報應。」
剎那間我就明白了鮑老爺的用意,他不肯救我,他向我下跪,他散出家財都是為了一個人,他的劇本里,獨一無二的主角,是菊花小姐。
面對這樣自私又偉大的父親,我還能怎麼做?
我只有說︰「好,我答應您。」
看著鮑老爺眼楮里一絲安慰,我突然覺得自己也很偉大很高尚,犧牲自己成全他人或許很難,一旦做了,靈魂便得升華。再不濟我也是個健全的人,有**思考的能力,若讓菊花小姐去受那些罪遭那些侮辱,我不敢想。慶幸的是我暫時不用賠上性命,船到橋頭以後直不直的再說吧。
鮑老爺得了他要的答案,又哭了一氣,囑托了我幾句,終于放心的起身準備離去,我正好想起一事便出口問道︰「老爺,您與丁原間到底有什麼恩怨,說我听听以後也好有個應對。」
鮑老爺復又坐下,長嘆一聲,也沒猶豫,直接道︰「都是些陳年舊事,告訴你也無妨,當年我與丁原父親乃是鄰居,亦有多年交情,菊花的娘與丁原的娘同年有孕,便約定一男一女即結成親家,後村中遭禍,菊花娘受了驚嚇落了胎,我們全家便搬離了那個村子,到城里來做小生意。菊花娘身體不好,十年後才有了菊花,豈料那年丁原娘帶了他上門攀親,我只道荒謬,本不是原先那個孩兒,怎麼還能結親呢?」
我表示贊同︰「是啊,指月復為婚,應該是當初月復中那個才對,沒有了就不算了嘛。」
鮑老爺一副後悔模樣︰「錯就錯在那時興起,與丁原爹立了婚約字據,只說一男一女,未曾約定是哪一胎的孩子。」
也就是說,無論如何,丁家非得從鮑家娶走一個女兒不可。可這跟仇恨有啥關系?
鮑老爺又道︰「怪我當時氣憤難耐,說了些不入耳的話,將他娘倆打發走了,沒想到他們竟然拿了婚約去官府告我,衙門里派了人來說話,我只好認了。」
我奇怪︰「就這麼一點事讓丁原記恨至今?」
鮑老爺搖頭︰「其實那時他爹已死,他娘倆生活不濟舉步維艱,是來投奔我的,我因為氣他們攀親告官之舉,便沒有收留,鬧了個不歡而散,想來丁原是一直在怪我未伸援手,趕了他娘倆出門罷。」
「噢,原來如此。」
鮑老爺連連嘆息︰「怎會弄成這樣,算起來也是世交,丁原這個孩子怎生如此計較,如此狹隘。」
我跟著嘆息︰「是啊是啊,怎生如此計較,如此狹隘。」
听完了這段恩怨,我起身將鮑老爺送出了門,回頭就問青蘭︰「你覺得至于麼?」
青蘭道︰「我覺得不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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