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的羅曼史 不到柴房非好漢

作者 ︰ 蔣不听

沒得幾日,這個冬天的第一場雪就落了下來。細細的,碎碎的,鹽粒子似的雪夾雜著零星雨點飄蕩在灰蒙蒙的天地間,連著下了半日一夜,往莊子里去的路變得泥濘難走起來。

荒僻房子牆皮漏風,冷得不像話.兩床薄被抵抗不住寒意,青蘭便去蓮嬸那兒借了一個炭盆擱在我屋里,兩人就一起裹著棉被坐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

青蘭拆了一個襖子,攢了點棉花,此時正納著底,預備做兩雙棉鞋御寒。自那日精神病走後,青蘭仿佛害了相思病一般,說起話來無精打采,做起事來心不在焉,沒一會兒功夫,手指頭上扎了四五個針眼。

她只是吸吸氣,並不在乎的樣子,我卻看不下去了,一把奪過她的鞋底,「有心思就說出來,自殘算怎麼回事兒啊?」

青蘭又搶回鞋底,接著納,接著扎,也不答我的話。

我抱著她的胳膊,將腦袋擱在她肩頭上,笑著打趣道︰「那姓王的也不知上輩子修了什麼福氣,能讓我們青蘭神魂顛倒到這種地步,將來如果嫁給他,豈不是被他拿得死死的?」

青蘭憂傷地嘆息,低聲道︰「你瞎說什麼,我哪能配得上王公子,做做痴夢罷了。」

「嘁!他又不是王孫貴族,你有什麼配不上的,」我拍拍胸脯保證,「下次見面我跟他好好說說這事,絕對不會讓你丟臉,讓他也上點心。」

青蘭怔了一會兒,抿出苦笑,「我看你是跟小姐呆久了腦子也壞掉了,他再不是王孫貴族,也總歸是出入王府的,不是我一個做下人的女子能高攀的。」

我深知青蘭顧忌門第心生退意,雖然我厭煩那個精神病,卻也不忍心讓青蘭難過,遂安慰道︰「出入王府怎麼了?王府里難道就都是達官貴人,就沒有掃地的,種花的,護院的?」

「你看他像麼?」

「就算他在王府謀了個一官半職,也不是什麼了不得的身份,你首先要把他當成一個男人,當成你的如意郎君來看待,光想著身份高低這態度可不對。」

青蘭搖頭,滿臉灰心神色︰「配不上的,當初我以為他是個行走江湖的大夫,才落下這個心思,現在不可能了,你若是真的去提了,只會給他當笑話听听,我們丫頭有丫頭的命,不是配給小廝,就是去做妾室,哪會有什麼如意郎君。」

「唉!」我拍她肩膀,開導道︰「都還沒說你就妄自菲薄了,他要是看不上你,只能說明此人狗眼看人低,不要也罷,可萬一要是能看上呢?你不讓我說可就是自絕後路啊。♀」

青蘭默默不語,我撲哧笑出聲︰「飛鷹山莊富甲一方,我這夫人雖然是個空架子,至少也名聲在外,你一個山莊夫人的大丫頭怎麼能去做妾室,你願意我還不願意呢!」

青蘭也微微笑了,嗔我一眼,輕聲道︰「若娶我做妾的人是他,我也願意的。」

一見鐘情這種事我體會得,可甘心做妾我就體會不得了,精神病除了那張皮還有什麼好處?任我想破了腦袋也想不明白。

午後的天空愈發暗沉,雪大了些,北風呼嘯著卷過林梢,溫度降得更低。當初孫姨娘記恨我教菊花小姐罵她,給我操辦的嫁妝都是敷衍了事,身上的棉襖裙只為了樣子好看,內里就那麼一層薄薄的棉絮,去門口站上一陣只覺難忍寒冷,厚襖加身的送飯丫頭都凍得小手通紅,更別提陋室單衣的我,一頓飯吃的是哆哆嗦嗦牙齒打顫。青蘭翻了半晌的箱子,也沒找出更保暖的棉衣來,只好把自己帶來的一件灰色斜襟棉襖給了我穿。

晚飯後又說了會子話,納了幾針鞋底,兩人都撐不住凍,我便央青蘭同我一起捂被窩。她那個屋子只有一床被褥,更是寒氣逼人,這邊好歹還有個炭盆。青蘭抱了被子過來,吹熄了燭火,兩人剛躺下不久,就听房門「扣扣」響了兩聲。

我欠身問︰「誰啊?」

門口沒有回答。

我又問︰「是誰啊?這麼晚我們都睡下了。」

門口依然無人答話,房門又被輕叩了兩下。

青蘭嚇得一哆嗦,出口就道︰「你那個男人來找你了。」

「來啦,你等等啊。」我趕緊起身,披了襖子去點蠟燭,邊點邊道︰「我哪個男人?你盡胡扯,準是山莊里有事找我。」

心里泛起一絲欣喜,這慣用的敲門手段,或許真的是他?上次分手之後我就覺得自己話講得太重,在認識我之前他就是干這個的,不可能因為我幾句氣話就把自己的過去斬得一干二淨,他一再違背職業道德放我生路,已經有向善的表現,只需一個三觀正確的朋友加以引導,完全月兌離這個行業也不是太難的事情。何況朋友是什麼,不就是用來兩肋插刀鼎力相助的嗎?若我一味介意他的過去他的職業,那我又怎配做人朋友?

青蘭縮在被子小聲道︰「這寒天冷夜的誰會來找你,肯定是帶你吃飯的那個人對不對?我我要不要回避啊。」

既然青蘭已經知道,我自覺無需隱瞞,擺擺手道︰「不用,你躺著,我看看有什麼事。」說罷,我走去拉開門閂,一股冷風撲面而來,激得我生生打了個寒戰。♀

門口卻是站了三個人,一個熟悉,兩個陌生。

我愣怔片刻,結巴著招呼︰「相公你你回來了。」

與我打了照面的正是月余未見的丁原。他沒有打傘,有幾綹濕漉漉的頭發垂在額前,藍袍上也多是雪花化後的水漬,他看起來很冷,因為他咬著牙,嘴唇微微發抖,面色泛著青光,一雙漆目里滿是刺骨寒色。

他不錯眼珠地盯著我,整個人像凍僵了一樣堵在門口,一句話也不說。這種眼神我見過,和燕雲飛那時瞪我的一模一樣,甚至更多了幾分厭惡和痛恨。

我心知不妙,知道他約莫這幾天會回來,卻不知具體時候,晚飯時送飯丫頭也沒有說起,這剛回莊怎麼就找我來了?與一月前客棧里的他相比,現在的他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那目光里的狠厲充分表達了此人此時的心情極糟,如果我再看不出來我就真是個傻子了。情不自禁瑟縮了兩步,「外頭冷,相公有話進來說吧。」

丁原手指一動,沙聲道︰「把她帶走!」

身後兩個陌生男人如狼似虎地擠了進來,一把拽住了我的手臂就向外拖,面對這突然變故,我大驚失色,掙扎叫道︰「帶我去哪兒?」

青蘭甩了被子從床上跳起來,也不顧自己只穿中衣,赤腳跑下地來,拉著我萬分失措,「姑爺,姑爺你要把小姐帶去哪兒?」

丁原唇邊的冷笑猶如毒蛇吐信,他一揮手︰「把那個丫頭也帶走!」說完撩袍回身,徑直踏雪而去。

這是怎麼話兒說的,說翻臉就翻臉,連個苗頭前奏都省了,一回家就要辦我啊!兩個大漢身強力壯,必是有備而來,一人一個,手掌像鐵鉗一般將我和青蘭的胳膊鉗在身後,抓小雞似的將我二人拖出房子,任我們掙扎慘叫一概無視,只顧迫著我倆前行。

北風錐心透骨,雪片紛紛越下越大,泥濘小路已有積雪,這要光腳踩上怎麼得了?我回頭大喊︰「青蘭,穿鞋啊青蘭!讓她回去穿個鞋子啊!」

大漢自然對我的要求不加理會,推搡掙扎間,我肩上的棉襖也掉落下去。青蘭的哭聲在雪夜里听起來淒慘無比,我強扭著頭去看她,她每一個踉蹌都像在我心尖上扎了一根冰刺,百分冷,千分的疼!

丁原的身影就要沒過前方拐角,又冷又急的我也來不及去想內里詳因,破口大罵︰「丁原你個王八蛋!我挖了你家祖墳嗎你要這麼對我!有什麼話不能好好說?我要告你!告你虐待婦女!剝奪人身自由!」

那身影連頓也沒打,拐過路頭不見了。

「丁原你不是人,你是畜生!是禽獸!殺人啦!救命啊!」

我掙扎了一路,大罵了一路,一直罵進山莊里,越是進了內院,我的聲音越高,罵得越凶,雪水順著我的頭發流進了眼楮,冰得眼珠生疼。那大漢也不管我,只要步子慢一慢,就開始硬拖。眼見一個個樓院亮起了燈燭,一扇扇窗戶口探出了腦袋,都眼睜睜看著我們兩個單衣女子在雪地里被殘忍拖行,沒有一個人吱聲。

一直知道丁原心中有恨,卻也一直以為只要我小心應變就能安然度過,乖乖地听他話,叫我干活我就干活,叫我去斷絕關系我就去斷絕,表面上看起來我和鮑家同氣連枝,實際我想保住的也不過是自己和青蘭而已。他之前答應我只要合作就保我無恙,近些日子我過得也的確不錯,可今夜又出了什麼岔子?

一路被拖到山莊廚房,丁原早已打開了院角柴房的小門等待著我倆。這個傳說中各種府邸用來關押懲罰下人的神奇地方,今天我終于要體驗一把了。

鞋子掉了一只,腳心踩在雪地里火辣辣地疼,大約是被劃破了。那大漢粗魯地把披頭散發衣衫不整的我推進去,接著便是同樣狼狽,嗓子都哭啞了的青蘭。

我急著月兌下僅剩的那只單鞋,蹲下去抱她的腳,「你怎麼樣?腳疼不疼?快穿上。」

青蘭抽的快背過氣去,哆嗦著反手抱住我,渾身涼得沒有一絲人氣。

柴房無燈,黑暗冰冷,我在青蘭頸邊哈著熱氣,借著門外暗暗的天光,看向佇立在門邊魔鬼一樣的影子,啞聲道︰「你是什麼意思?」

「我在等你告訴我。」他清冷的聲音不帶一絲情緒。

「我?我不知道我能告訴你什麼,如果我做錯了事情你就直說,用這種手段對付弱女子不是大丈夫所為。」

「那你就在這里好好想想,什麼時候想到了什麼時候再說。」他毫不留情地關上了門,一陣鐵鎖稀里嘩啦的響動,柴房里立時伸手不見五指。

我慌了,站起來撲到門上大力拍著,叫道︰「丁原你不要走,你至于嗎?我錯了好不好,這樣冷的天,你把我們關在這里就是要我們的命啊!」

門口的腳步沒有挪動,那從鼻孔里哼出的一聲讓我听了個真切,他道︰「你哪里錯了?」

青蘭爬過來又抱住我,她的身體抖得像片風中落葉,我苦惱地拍著門扇,一定是孝剛一定是丁原听了那家伙的回報,發現我猴子托大當起家來,不但插手他的生意,還擅自破壞山莊字號,所以勃然大怒變起態來,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有什麼值得他如此發狠地對待我。

「不就是單小玉的事情嗎?我錯了,我真的錯了,我不該跟她胡說。」

「你跟她胡說了什麼?」

這是明知故問要我親口承認,無奈眼下處境惡劣,我受制于人不得不答︰「我說若萬通鏢局願意並入飛鷹,招牌招牌的事好商量,飛鷹在先也好萬通在先也好,左右不過是為了賺錢。」

鐵鏈嘩啦響了一聲,丁原的聲音有了情緒,那就是咬牙切齒︰「你好大的本事!」

我急急辯解︰「我知道你氣我自作主張,可那天單小玉闖進來鬧事,你山莊竟一個攔著她的都沒有,她把你望月樓砸了個干淨,要不是金香求著我敷衍了她幾句,她怕是燒了你莊子的心都有。何況我只是順著你的思路跟她周旋,除了招牌的事情沒有談妥當,其余談的那些絕對沒有損害山莊利益,單小玉也同意叫她爹來與你詳談,你相信我!」

門外人沉默片刻,似在思忖,又道︰「這是一件事,還有呢?」

「沒有了。山莊里都是你的人,我哪里還能做什麼出格的事情?跟人說話算嗎?送了幾塊料子給掌櫃媳婦算嗎?單萬通鏢局這一件也是被逼無奈而已,你不信就去問劉管事。」說完這些話,我先前沸騰的血液慢慢冷靜了下來,寒氣趁虛而入,一寸一寸侵入皮肉,我蹲依偎住青蘭,上下牙不住地打架。

他不說話,我的心就七上八下,一件薄中衣熬不過雪夜寒魔,我琢磨著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把我們留在這里,于是口氣里又帶了兩份可憐三分哀求︰「相公,你對我再壞,我也是把你當夫君看待的,你心里即便有氣,也不能因為一點小過失就這樣對我一個弱女子,不管怎麼說,我也是你的娘子啊。」

丁原冷笑出聲︰「弱女子?方才你罵我的時候可有勁的很。」

我嘆氣︰「是我不好,可我也是被你嚇著了,求求你放我們出去好不好?我給你斟茶認錯。」

「沒想到。」隔著門板,丁原的聲音忽然低沉下來,「我之前只覺你這女人牙尖嘴利有幾分小聰明,今日才知你見風使舵也是一把好手。」

被識穿了,我也不覺羞愧,若叫我在這黑乎乎冷颼颼的柴房過一個冬夜和出去給丁原羞辱一頓選擇,我自然選擇後者,可是我沒想到,他接下來的一句話卻讓我如墜冰窟。

「怪不得鮑文山會讓你,代其女出嫁!」

他的聲音不大,卻像憑空在我腦中劈了個炸雷,當下門里門外一片寂靜,青蘭在我的懷里猛地一抖,我听不到她的呼吸,我只听到自己血液寸寸凝固的聲音。

他道︰「你覺得我該如何對待你?」

我不回答,事實上我一向風馳電掣般的大腦此時已然死機,被動地靜听喪鐘在耳邊敲響︰

「你就在這柴房里,繼續做你的夫人吧。」

不輕不重地吐出這句話,簌簌腳步聲就此離開,我明白,至少今晚,我和青蘭是出不去了。

(

(快捷鍵 ←)上一章   本書目錄   下一章(快捷鍵 →)
菊花的羅曼史最新章節 | 菊花的羅曼史全文閱讀 | 菊花的羅曼史全集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