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的羅曼史 死去活來活來死去

作者 ︰ 蔣不听

柴房里面只有柴,一捆捆一扎扎堆放整齊,又冷又硬,不能捂在身上御寒,靠著坐久了腰板也疼。我在黑暗里模索了半晌,連根稻草也模不到,不禁恨起後廚這些人來,用不用打掃得這樣干淨!

找了個柴火與牆壁的拐角,我把青蘭的雙腳摟在懷里,倆人抖作一團。沒有親身經歷,無論如何也體會不到這樣的寒冷,就像藏針冰錦,一絲絲一縷縷潛入人身,在骨肉熱血間緩緩游移。驟然冷凝時,千萬支冰針四射而出,直刺得人皮麻肉痛,筋硬骨僵,五髒六腑沉沉墜著,仿佛吊下了一坨冰稜子。忍不住就懷念起那四面漏風的小破屋,它比起這三百六十度全方位無死角漏風的木制柴房,簡直是天上人間。

寒冷讓人失去了思考能力,說話也僅僅是為了嘴皮子不會凍黏了皮。

青蘭道︰「怎麼辦?」

我道︰「逃。」

青蘭道︰「怎麼逃?」

我道︰「先給你弄雙鞋。」

青蘭道︰「我們怕是要死在這里了,嗚嗚。」

我道︰「別哭,哭了熱量會流失,現在你全身熱量最高的地方就是眼球,我們要儲存熱量。」

青蘭道︰「听不懂你說什麼。」

我道︰「隨便說說,說說話就不想睡了,睡著了身體溫度會降得更快。」

青蘭道︰「我不想睡,我只是冷。」

我道︰「那咱們起來做套操吧。」

上半夜,就這樣在我和青蘭無意義的對話和時不時起身蹦幾下中度過了。下半夜分外難熬,軀干四肢凍得僵硬不說,饒我控制力再強也扛不住受了驚嚇之後周公的熱情召喚,一邊是冷意侵襲難以入眠,一邊是眼皮子打架困乏難耐,我和青蘭就像兩只交替在冰與火上灼烤的大蝦,痛苦無法言喻。

靠著相互依偎體溫取暖,頂著巨大的恐慌和壓力,噩夢纏身地打了會兒盹,听見鐵鏈子嘩啦啦的響,門扇咯吱一聲,我俯在膝頭上,脖子早已僵硬地抬不起來。微微睜了眼,外頭有明亮的天光,有踩雪和說話的聲音,凍了整整一夜,我所有的氣力都消失殆盡。朦朧中似乎看到有人扔進來幾樣東西,木頭門很快又關上了。

那是我和青蘭的棉衣單鞋,尚未審問清楚,顯然他還不想讓我們死。

寒驚交加之後,青蘭有點發熱,她裹了襖子縮在牆角,滿眼的恐慌,不住喃喃︰「活不成了,活不成了。」

丁原如何得知真相已經不重要,對于一個如此精明又滿心仇恨的人來說,能讓鮑家糊弄半年實屬不易,無論如何事情已經敗露,我此時沒有能力再去關心鮑家的命運,我只要我和青蘭能活著出去。

可是這代嫁角色,我演得入木三分,無疑又給丁原的熊熊報仇火焰里添了把柴,同流合污奸險狡詐的帽子是摘不掉了,指望他放過我,談何容易?

這一整天柴房四周安靜異常,沒有人聲,腳步聲,連鳥叫都消失了,我和青蘭除了冷,又開始感受久違的饑餓。♀胃里空空的冷,嗓子眼糾結的疼,我幾次爬到門縫里去看,只看見滿眼的積雪,沒有半個人。丁原此刻的心境我能理解,怕是拿了窩頭去喂狗也不會再想施舍我們半分。

當縫隙里的光線又漸漸暗下的時候,難耐的一天過去,青蘭也著實受不住了,她昨夜就有些發熱,沒吃沒喝撐了一天這會兒更加嚴重。即使我把我的棉衣也裹住了她,還是止不住她的發抖,她的腳心劃了幾道口子,血泥混合在一起糊著,□□的腳背皮膚青紫,她的手冰涼,臉頰卻是滾燙的,嘴唇焦干,睡一陣醒一陣,一會兒說餓,一會兒說困,言語有些顛三倒四,看起來燒得不輕。

抱著她抖得像瘧疾似的身體,我心慌意亂。已經被關了一天一夜,如果再在這柴房凍上一夜,青蘭就真的要小命不保了。這時候什麼思考什麼對策統統想不起來,只有一個念頭撞擊心房,我不能讓青蘭死在這個鬼地方!要殺要剮的就隨丁原去罷!于是我放開她撲去門邊,開始用力砸起木頭,將外頭的鐵鏈砸得怦嘩亂響,啞著聲音叫道︰「來人啊!出人命了!快來人啊!」

喊了十幾嗓子也無人應聲,我把嘴貼在門縫上,幾乎是用盡了全部力氣的嘶叫︰「丁原!求你行行好,救救人命!你想要我怎樣都可以,求你救人哪!」

我不確定我的聲音能傳到哪里,但我知道一定有人听得到,喉嚨里有咸咸的液體溢流,腌疼腌疼的,不知是不是傷了聲帶,可我不能停止,我要喊到丁原听見為止。一鼓作氣拼了老命的嘶吼了半柱香的時間,終于看見後廚房角閃出兩條壯碩的黑影,一步一步朝柴房走來。

木門打開,我後退了幾步,听來人沉聲道︰「莊主要見你。」

我蹲下抱住青蘭,懇求道︰「能不能給她先治病?她高熱起得厲害,怕遲了把人燒壞。」

那人冷冰冰地︰「莊主只要見你一個,走。」說罷壓根不顧我懷中人,上前一步抓住我的衣領,不費力地就把我提了起來。

我沒說話也沒掙扎,看了躺在黑暗中的青蘭一眼,任憑他將我提出柴房。此時掙扎毫無用處,他們只是奉命辦事,唯有面見丁原才能給青蘭尋條活路。

一路無話,唯北風穿骨,那壯男順利將我提到了望月樓,進門將我往地上一扔,拱手道︰「莊主,人已帶到。」

「下去吧。」熟悉的聲音就在頭頂,雲淡風輕。

我脊背酸痛,手腳僵硬,伏在地上半晌才抬起昏花的眼,面前一角藍袍邊,兩只精緞靴,我顧不得其他,拼力挪動,一把拽住他的袍子,沙啞著道︰「求求你救青蘭,她快病死了。」

袍子只輕輕一扯,毫不費力就從我手中滑出,頭頂傳來冷笑︰「我當你叫個什麼勁呢,原來是那丫頭要死了,死了正好,省了我的事。」

我又去抓他的袍子,哀道︰「求你,我求你,你叫我做什麼都可以,那柴房太冷,青蘭一天一夜沒吃沒喝才會生了重病,再耽誤下去她真的不行了。」

他抬腳甩袍,順勢朝我踹了過來,怒道︰「你們設計想要再次害我,還妄圖我能對鮑家的人有半分憐惜?姓鮑的,死多少都不夠!」

肩膀挨了重重一腳,我痛得身子一挫悶哼出聲,再沒有力氣抬頭看他,只趴在地上喘著粗氣︰「丁丁原,青蘭不姓鮑,你你也沒有權力拿走別人的性命。」

「我沒有,難道鮑文山就有?」他發火了,蹲下來扯住我紛亂的頭發,強迫我昂起臉來與他對視,身軀擋了燭光,陰影使他的臉愈顯英俊冷硬,頰上的刀疤就像復仇的圖騰,眼楮里除了恨,沒有第二種情緒。

我看著他的眼楮,慢慢地道︰「如果他害過你的親人,你恨他情有可原,可是你有沒有想過,現在的你,正在變成和他一樣的人。」

頭皮驀地一松,我無力磕在自己的手臂上,頭頂良久沉默,听見外頭細碎的踩雪聲,腳步在門口頓住,金香顫著嗓子道︰「公公子,茶。」

茶碗被輕輕擱在桌上,金香一句多余的話也沒有,飛快退了出去。我拱起身,蜷起腿,跪俯在丁原腳邊,單衣廖落,發散髻亂,一邊磕頭一邊哆嗦︰「所有的事情都是我的錯,打也好罵也好,報官也好,我隨你處置,但是求你救救青蘭她不姓鮑她只是個受制于人的丫鬟行行好」

兩輩子加一塊兒我也從未想過自己會淪落到這般境地,我沒給鮑老爺磕過頭,沒給王爺郡主磕過頭,今天我竟給這個與我「有仇」的男人磕了頭。我悲哀,我憤怒,我的自尊受到了嚴重踐踏。我磕著頭,我流著淚,心里卻在咬牙切齒,他既然知道我是代嫁,定也知道我不是鮑老爺的親生女兒,縱然欺騙他有錯,可我何嘗不是滿月復委屈,萬般不願呢?在這沒有人權的社會里,難道當丫頭的賤命就該承受遷怒?

那天稍晚,我又被壯男提回了柴房,依舊熬過了一個饑寒交迫生不如死的夜晚,可我心里卻安穩下來,因為青蘭終于被抱走了。雖然抱她的人還是那幾個陌生恐怖的壯漢之一,可他手里掂了被子,把青蘭裹得嚴嚴實實才抱出門去,我想,要真殺人的話,不用還給人裹床暖被吧。

說到被子,我也好想要床被子,這柴房的地太冰了,身上的棉襖也太不頂用了,被丁原踹過的肩膀隱隱作痛,三百六十度的漏風像密集的暗器一樣不斷甩在我身上,刺進我肉里,如果有床棉被擋擋,我可能就不會受傷。我想完棉被,我又去想吃食,我一遍遍的回想這幾個月來我都吃過些什麼好東西,飛鷹莊的白菜,喜福樓的蹄,王爺家的壽宴還有精神病的栗子,那二百兩買來的栗子,到底我也沒舍得吃,如果,現在它能出現在我眼前,別說二百兩,就是二千兩一斤買來的我也要連皮吞了。

如果,我早點向丁原坦白,也許就不會落到這個下場;如果,我沒有教菊花小姐罵姨娘,也許我就不會代嫁;如果,我上輩子不那麼貪酒,也許我還在安穩地做我的小人物。如果

眼下沒有如果,只有一個守柴火的老女孩。

柴房無日月,饑寒不知年。就這樣縮在柴火堆後頭渾渾噩噩的胡思亂想,死去活來活來死去了好多次,不知過了幾時幾刻還是幾天,又听見門鎖嘩啦啦的一陣響。

我一絲力氣也無,不想抬頭去看何人,不想知道對方來意,饑餓和寒冷已經徹底摧毀了我的意志,反正事情敗露,與丁原合作無門,他恨鮑家入骨,定要拿我開刀,在這里受盡折磨也是死,拿不到戶籍出去也是死,當今時代,托生個公主小姐也不一定能隨心所欲,更何況我一個無爹無娘的孤苦丫頭?死了算了,死了說不定靈魂還能找個新下家,怎麼都該比這具身體的命數好些吧?

正當我萬念俱灰之際,鼻子卻忽然嗅到了一股不尋常的氣味,我閉著眼,順著那味道緩緩傾斜身體,口中不自覺地就嘆出聲來︰「好香。」

「吃吧。」溫厚的男聲在我耳邊輕道。

我迷糊著睜開眼,觸目便是一碗遞到我鼻尖的,熱氣騰騰的面。那熱氣燻暖了我的臉龐,燻痛了我的眼楮,一眨眼淚就掉了下來,我僵硬的雙手捧上碗底,手心略帶燙意的感覺更是刺激得我熱淚滾滾,想不到臨死之前還有面吃。

原來電影里演得都是真的,被凍僵的人活過來就是一瞬間的事。雖然我行動不太靈活,筷子三次掉落在地,但我一次比一次更快地撿起來,擦也不擦,大口小口的往嘴里塞著面條,喉嚨痛得猶如刀割也無法停止,一邊哭一邊塞。那暖意順喉管而下,胃里的空虛得以填補,真切感受到生命力就像一條野生藤蔓,從喉嚨那兒起了個頭,在四肢百骸疾速生長蔓延,流經之地,血脈歡快地跳動起來,腰不硬了,肩不疼了,雙腿又有知覺了,一碗面救活了我,這是多麼神奇的事情,難道這就是傳說中,飯的力量!

連湯帶水的灌下肚去,身上有了幾分熱乎氣,我舌忝舌忝嘴唇,這才把目光瞥向蹲在我身邊,那個來救我于瀕死中的人,是孝剛。

我意猶未盡地看著空碗,依依不舍將它放到一邊,緊了緊棉襖,垂下眼簾面無表情道︰「青蘭在哪里?現在怎麼樣了?」

「仍住原處,已無大礙。」

「那你來有什麼事?」

「莊主遣在下來問問夫人,可想好了麼?」

我從臂彎覷出半只眼楮瞧他,「什麼可想好?此事丁原已然知曉,我還有什麼可說的?只要他放了青蘭,我就殺剮隨他意罷。」

孝剛看了我一會兒,起身走出門外,半晌又進來,端了一碗熱茶道︰「再喝點水吧,莊主並不想要夫人性命。」

我也不客氣,接過來就喝,喝完一抹嘴,將那茶碗隨手摜在地上,土地堅硬,茶碗竟也沒裂,骨碌骨碌滾到了門邊。柴房門沒有關,寒風陣陣,撩起門外一角藍色袍邊,我盯著那碗,不耐煩道︰「要審就審,我知道什麼就說什麼,請你別再叫我夫人,我受不起!」

孝剛沉默一陣,開口道︰「莊主想知曉前因後果。」

此時我已在絕境,無意隱瞞任何事情,更且丁原還在門外欲蓋彌彰,他不予再與我對話,恰好我也不想見他。遂將我代嫁前後一五一十說與孝剛,末了道︰「丁鮑兩家有什麼仇怨本與我無關,只因我身份低微,又念鮑老爺養育恩情,才不得不參與進來,丁原若還有半分人性,就應直接將我扭送官衙,是非對錯自有定論,我該承擔的責任絕不推諉,動用私刑囚禁我和青蘭,致使青蘭大病,我也凍掉了半條命,是他該干的事麼,是他能干的事麼?」

孝剛听我如是說,微微扭頭朝門口看了一眼,低聲道︰「夫人嫁來山莊之前是在鮑府做丫頭的?」

我沒好氣︰「不然呢?我要是千金小姐,能被鮑老爺捏在手心做這荒唐事?」

「也就是說,夫人並不願嫁給莊主,只是受命代嫁而已?」

「不然呢?」我知道丁原在听,索性放大了聲音,「我進莊第一天就與他說過,我們互不相識,脾氣秉性互不了解,僅憑一紙婚約就成了所謂夫妻,現下如何?他是想報仇雪恨的,我是來代嫁騙婚的,難道只許你們使壞招,就不許人家防範麼?我不是替鮑家說話,但我好歹是依了鮑家長大,自從嫁入飛鷹山莊,我日日憂心,受氣挨餓也不敢吭氣,哪有一天舒坦過?丁原覺得被欺騙了苦大仇深,可曾想想我的處境,我就是個棋子,被兩邊輪流利用,一邊叫我氣鮑家,一邊叫我化解丁原的仇恨,我一個孤苦無依的丫頭哪有那麼大能耐」

說著說著我就悲從中起,委屈如潮水涌上心頭,眼淚止不住地噴涌,「我知道此事會有揭明的一天,早掀開了更好,我也不用費心去想什麼萬全之策了,反正不管哪朝哪代,都是有錢人說了算,我和青蘭就認了自己的苦命,要餓死要凍死隨便你們吧!」

說罷我往後一靠,擺好了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架勢,冷冷瞅著門口。孝剛無語,半晌輕咳一聲︰「莊主並非夫人想得那樣無情。」

我嗤笑︰「看看我所在的地方就知他有情無情。」

「那也是夫人先做錯了事情,若早將內情說與莊主」

「早說恐怕我的五七都燒過了。」

孝剛狀似苦惱地搖了搖頭︰「那是夫人你不了解莊主。」

「行了!」我打斷他,直瞪瞪沖著門口道︰「謝謝劉管事今天為我送的這碗面,若我還能活著走出飛鷹山莊,我定報你恩情,若我活不了了,還有一事相求,請劉管事成全。」

孝剛莫名︰「夫人請講。」

「對丁莊主這半年的種種做戲欺騙皆我一人所思所為,與青蘭沒有半點關系,她只是個陪嫁丫頭,听命行事罷了,她年紀還小,還沒有嫁人,請劉管事代我求求莊主,莫要傷害她,若有可能,請放她出山莊吧。」

孝剛听著我交代後事般地囑托,嘆道︰「夫人想多了,莊主並未想要夫人性命,亦不會傷害青蘭。」

我心火又起︰「不要我性命,難道是要把我囚禁在此一輩子麼?我寧願死,也不要在這柴房里活著!」

孝剛又微微朝門外扭了下腦袋,輕道︰「今日來,本就想與夫人說此事,假若莊主不究過往,夫人還能否繼續做好山莊的夫人呢?」

「嗯?」我有剎那的迷糊,這話我怎麼沒听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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