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花的羅曼史 自尊是啥玩意兒

作者 ︰ 蔣不听

不怪我漢語言水平低下,任誰在寒冬臘月天被關進這破柴房里折磨幾日,也听不懂孝剛方才的話。♀

我很想說我自認倒霉萬念俱灰生無可戀有話直講有屁快放,但又隱隱察覺出孝剛話意里帶有一絲若有若無的生機,于是強迫自己忍住了脾氣,側耳做出願聞其詳的表情。

孝剛道︰「莊主那日乍听此事,怒不可遏也乃人之常情,一時火起才虧待了夫人,這幾日莊主思量再三,夫人自打進莊行舉穩重,待人接物得體,並未作出一分一毫對山莊不利的事情,正如夫人所說,代嫁非你本願,莊主自然明白這個道理。既然夫人並非鮑府小姐,那莊主當不該繼續為難夫人,而鮑府為躲婚約,竟置夫人安危于不顧,莊主定會為夫人討回公道,只要夫人你」

我努力地回想,用心地回想,我自打進莊行舉有多穩重,待人接物有多得體。幾次針鋒相對張牙舞爪的畫面在腦中一閃而過,夜會紀秋,罵哭金香,羞辱燕雲飛,怒斥精神病我舒出一口氣,囫圇看來,我的確是挺穩重得體的。

「只要我怎樣?」

「只要夫人心落山莊,再不與鮑府互通有無,幫助莊主了卻心結,那夫人今日就可出柴房,搬入望月樓,從後院接回青蘭,此後山莊上下再無人敢對夫人不敬。」

我愣怔半晌,沉默不語。地獄到天堂,原來只是一步之遙,記得那時候燕雲飛說過,一日未進望月樓,在山莊做盡粗活,算什麼夫人?眼下我又降格,徑直成了囚犯,被人在雪地里拖行,在饑寒中掙扎數日,叫人踹了還跪下給人磕頭,為了一碗清水面掉下眼淚,若讓燕雲飛知道,還不知會怎麼嘲笑我呢。

如果青蘭在這兒,她一定會說好好好,快答應。無錢無勢無自由的三無青年只需說聲「好」,金香大約今晚就要伺候我洗熱水澡了

人類的發展得益于思考,滅亡應該歸咎于想太多,我就想了太多,一些在生存面臨威脅的時候根本不該去想的問題,比如尊嚴,比如公道,于是我開口︰「好,然後呢?」

孝剛一愣︰「然後?」

「我背叛鮑老爺,反戈投效丁莊主,幫助莊主滅掉鮑家,然後呢?」

孝剛在打量我的神色,小心道︰「然後你就是名正言順的丁夫人啊。」

「在這山莊孤老終生麼?」我冷笑,轉頭直視孝剛,「或許你覺得我此刻身不由己還能說出這話甚是可笑,但是我必須告訴丁原,他要我與鮑家斷絕關系我可以答應,一旦他大仇得報,我和青蘭就要離開飛鷹山莊,帶著我的戶籍,以及所有的嫁妝!」

孝剛驚訝︰「莊主說了不計前嫌。」

「你就這樣轉告吧,答應就合作,不答應就關著我好了,關到我死作罷。」我無所謂的扭過頭,閉起眼,靠著柴火堆蜷起了身體,宣告談話到此結束。

如果青蘭在這兒,她一定會甩我兩個耳光,大罵我一聲不爭氣的東西!

丁原滅鮑信念堅定,有我,他也要滅鮑家,沒我,鮑家仍難逃宿命,我根本是個無足輕重的人,根本上升不到「幫凶」的高度,他肯過來跟我談所謂條件,唯一解釋就是他不想弄死我,他想讓簡單的游戲變得更復雜,讓滅鮑行動變得更有趣,至于如何有趣,關我鳥事?

飯的力量是巨大的,不僅讓人身暖血熱,更有了在不平等條件下談判的狗膽。勉強抬手拍了拍青蘭的胳膊,低聲安慰道︰「我好得很,死不了。」

青蘭驀地一抖,顫著手撩開覆蓋在我眼前的亂發,模著我的臉哭道︰「好什麼好,听听你的嗓子」

我靠著哭泣的青蘭,朝另三人看去,分明是孝剛,金香和一個面熟不知名的姑娘,青天白日下,這三人看著我竟均是一副見鬼的模樣,金香的嘴巴張得能塞進一個雞蛋了。

「叫我來,什麼事?」我有氣無力,聲弱音啞,沒能耐總立在這曠地里受風。

孝剛收斂驚訝,恢復了一貫的平靜無波,沖我拱手道︰「夫人有客到訪,莊主命金香銀桂前來侍候夫人梳妝更衣,午後迎客。」

比起前幾日,今天我也明顯覺得自己虛弱了很多,連笑容都得用硬擠的,更別提斗嘴了。強撐著挪了兩步,離開青蘭的倚靠,搖搖晃晃縮去壯漢甲的身邊,喘口氣道︰「我不去,送我回柴房。」

青蘭一茬眼淚未干,二茬眼淚又落︰「你胡說什麼?你再在那里呆兩天,命就沒有了!」

孝剛道︰「客人指明要見夫人,若不前去,怕是不妥。」

我想靠著壯漢甲,壯漢甲卻慌忙躲著我,我一邊靠過去一邊哼哼︰「關我什麼事,你就跟客人說我死了,反正也就這兩天的事兒。」

孝剛嘆了口氣,沖壯漢甲使了個眼色,我如願以償地被提了起來,卻不是回柴房,而是大步流星將我提進了屋子。

屋中燒了炭盆,擱了木桶,水煙裊裊,熱氣騰騰。我癱在桶邊,心尖一陣抽搐,一股抑制不住的渴望促使我伸出了手,模向那桶里的水熱水澡,說不想洗那是假的,半拉月沒挨過熱水了。

青蘭金香和那個叫銀桂的丫頭魚貫進屋,將門關住,我倏地收回了手臂,凶惡地看向她們︰「我不洗!我也不去!你們殺了我我也不去!」

青蘭抽抽︰「是為你好,你看看你都髒成什麼樣子了。」

我攥緊棉襖痛心疾首︰「我再髒也不向惡勢力低頭!」

孝剛在屋外高聲道︰「夫人安心沐浴,莊主吩咐,夫人那日提的要求,莊主答應了,請夫人不必再多做思慮。而今日客人,若夫人願意,還是見一見為好。」

我猛地一震,以為自己耳背,忙爬去門邊,扯開門縫道︰「你說什麼?再說一遍!」

于是孝剛又重復了一遍,我終于確信自己沒有耳背,立刻警惕地望向孝剛︰「有陰謀!」

孝剛苦笑不語,我回過神來,陰謀建立于利益之上,我有什麼利用價值可讓丁原圖謀的?早幾天就已分析透徹,半點也無,隨即陷入不可置信的茫然之中,難道他的良心還沒完全泯滅?

「口說無憑,如果我如了他的意,他卻反悔怎麼辦?」

「莊主早備字據于望月樓,待客人走後再請夫人過目。」

低頭做沉思狀,實則腦子空空,這一塊鮮女敕肥美的好肉落在嘴邊,不吃的就是傻子,管他陰謀陽謀,有沒有字據,自從見了這桶熱水,我是再也不想回柴房了。片刻後我低聲問道︰「哪家客人來訪?」

孝剛道︰「萬通鏢局。」

心中長出萬條草,神獸悠然踏過。丁原良心果然泯滅得干淨,沒有好處能放我出來?我剜孝剛一眼,將門關上,沖金香寒了臉︰「洗澡。」

回想孝剛轉達的保證,只是顛倒了一下說話的順序,改善了一下語氣,我的自尊心就不再有那麼強烈的反抗意識,順著台階自己模了下來,孝剛的語言水平比我高出一大截去。

金香銀桂扒我衣服之前,我懷著強烈的不安感,要求照照鏡子。于是青蘭把銅鏡抱到我跟前,只瞅了鏡中人一眼,我頓時昏死過去,任她們將我塞進浴桶,大力洗搓,按我的腦袋,撕我的頭發,再無半句怨言。

要想徹底打擊一個女人,除了奪走她心愛的男人,還可以摧毀她的美貌。雖然我不屑以色事人,堅持走心靈知性路線,可看見模糊鏡子里那個擁有雜草一樣的發,灰暗骯髒的臉,青紫起皮的嘴,瘦月兌了形,如餓鬼樣的女子,我還是崩潰了一下。

洗完澡,換了干淨的衣裳,送飯的丫頭適時上門,清粥小菜包子,香氣撲鼻。我一言不發坐下就吃,吃著吃著就聞見門外傳來一股焦糊的味道,金香見我停了筷子,輕聲道︰「青蘭把夫人換下來的衣服燒掉了。」頓了一會兒又道︰「夫人受苦了。」

我沒吭聲,繼續吃飯,金香見我沒有反應,搓著衣角猶豫道︰「公子他也是有苦衷的。」

我塞了一大口包子,邊嚼邊抬眼看她,听她極認真地道︰「公子一向與人為善,待山莊眾人都是很好的,若不是因為夫人您是鮑家小姐,公子定不會這樣對待您,您就事事順著他些,莫跟公子發脾氣,日子久了,公子自會知道您的好,也斷不會再虧待夫人了。」

听這話意,金香似乎還不知道我的真實身份,以為我跟丁原犯嗆才吃了苦頭,溫言軟語地想來勸慰我們夫妻和好,遂道︰「我那時還罵過你,你覺著我哪兒好啊?」

金香臉有些紅,咬了咬嘴唇道︰「夫人脾氣自是爽利,那時是金香尊卑不分,慢待夫人,挨罵也是應該的。不管夫人是哪家小姐,嫁給了公子就是山莊主人,不管夫人與公子有何嫌隙,也不是我一個丫頭能置喙的,」說著蹲去給我行了個禮,「金香給夫人認錯。」

「唉,我怎會怪你。」我嘆氣,「方才這話是丁原教你的?」

金香點點頭,「公子訓教一次,金香再不敢忘。」

我再嘆︰「你被他洗腦了。」

炭盆燒得旺旺的,三個丫頭圍著我,又是梳頭又是抹香,折騰了大半晌,午間又送了一頓飯,我吃飽了,人卻委頓下去,怎麼也提不起精神來。青蘭替我拿了襖裙,準備首飾,不時回頭看我一眼,眼淚就在眼眶里打著轉兒。

待前院通報來請,我也不得不去。腳步虛浮地被青蘭扶著,一路踉蹌,粗氣連連,長途跋涉走到會客廳時,腿軟得連台階也邁不上去,垂頭耷腦扶著後腰直擺手︰「讓我歇會兒,歇會兒。」

「娘子。」上頭朗聲一喝,丁原藍袍黑靴徑直迎了出來,幾步下階到了我身邊,頗體貼地扶上我的胳膊,輕攬我的腰,將我帶上台階,柔聲道︰「今日風大,娘子要小心身體。」

我偏頭看他一眼,只見他面目清爽,眼楮明亮,薄唇勾著淺笑,一副俊朗佳子模樣,與我對視目光溫柔,笑容愈深,憐惜之情盡顯,與前些日子踹我肩膀拽我頭發的魔鬼簡直是判若兩人。我咧咧嘴︰「你是當真願意放過我?」

「只要你听話。」

「我一直很听話。」

丁原笑了︰「娘子一直很聰明,應付單小玉游刃有余。」

「無奈之舉,你若覺得我處理不當,我現在就回柴房去。」

丁原拍了拍我的腰,低聲道︰「進廳吧,人家指明要見你,別讓我失望。」

我皮笑肉不笑︰「不敢保證。」

廳內已落座三位男子,我掃眼一瞧,立刻倒抽一口涼氣,驚呼險些沒有壓住。那人那神他怎麼也在?

青蘭在我身邊低低訝聲,于是我腳步又虛浮了。丁原在我腰上的手猛地一緊,開始為我介紹來賓︰「這位是萬通鏢局當家,單老爺子。」

我忙收斂表情,朝他手抬方向福身︰「妾身見過單老爺子。」

上座一位身著青緞袍,腰系黑錦帶的年長男子,須發花白,身闊腰粗,五官粗獷,一雙眼楮炯炯有神,瞅著我哈哈笑出聲來︰「丁夫人不必多禮。」

「這位是萬通鏢局大掌櫃單天凱單兄。」

「見過單掌櫃。」

右邊身穿朱紅約莫三十歲左右的男子起身回禮︰「見過丁夫人。」心知他便是單小玉的大哥,雖是義兄,倒同那潑辣女子一樣,濃眉大眼,豪氣外生。

「這位是」丁原終于指去那人,白袍玉帶,容顏俊美,沖我露出一絲自以為魅惑眾生的邪笑,寒冬臘月不知可恥地搖著紙扇。「單老爺子的故交,王七,王公子,你們見過面了。」

王七,實在是一個讓人過目就忘的化名,水平低下庸俗至極。我實在想不通,怎麼哪兒哪兒都有他的事,郡主來訪他也跟著,萬通鏢局他也認識,人家蹭吃喝他蹭做客,越不想見他越往跟前湊,比吸血鬼還可怕。

面上不好表出厭惡,我還是給他施了一禮︰「見過王公子。」

他笑眯眯地揮揮扇子︰「丁夫人,別來有恙啊。」

當下廳內眾人皆面面相覷,不明所以,只听過別來無恙,他有恙是算哪門子問候?

我還沒說話,丁原先爽快一笑︰「王兄好眼力,拙荊近來確是身體不適,一直在內宅養病。」

精神病挑挑眉,滿臉了然,輕描淡寫道︰「面青唇烏,雙目無神,腿腳浮軟,聲嘶音啞,丁夫人怕是還病得不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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