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遲的童年相較于其他人而言應該算是很詭異的,除了每天要被帶到小黑屋里接受「愛」的滋養以外,還要天天听到那句︰「兒子,我要被你蠢哭了。♀」
但是他從沒見到她娘哭過。
因為听到耳朵出了繭,蕭遲心里還是有點想法的。首先,他壓根就不蠢,只是有點悶,可他老爹也沒多聒噪,二人也就打個平手,憑什麼他就特殊待遇了?再次,他敬愛的娘親老平白無故地惹他,看他不吱聲就如此評價,這簡直和強詞奪理無異。
偏偏她做什麼,他爹從來不會說個「不」字,听之任之到極致,還好蕭遲足夠淡定,心里早就告誡自己,尊老愛幼乃優良品德,何況娘這麼做也該是想要他強健體魄。
所以說這性格像極了他父親,因而讓蕭夫人很憂愁,遙想當年這小子在他肚子里呆了快十二個月,愣是一點精華都沒吸收到,盡是收斂了蕭雋書的呆頭呆腦,本來生這小子的時候就來氣,這麼個死樣子,還不把她給急死了。
于是乎,蕭夫人拼了老命耍他玩他,最後還拉了對門棺材鋪的小子來幫忙。
話說棺材鋪這小子很有意思,到處被人嫌棄還一副吊兒郎當的模樣,心里素質著實好,深得蕭夫人歡喜,有幾次甚至覺得是不是哪天鄰居串門抱錯了孩子,這性格才應該是她的娃才對。
當然,這不可能,因為這長相差的有點大。
蕭遲和那誰也是從小一起長大,關系自是不差,只是還不夠鐵,看這小混蛋和自家父母熟絡起來,心里到有點不是滋味了,好歹他也算相貌堂堂,天資聰穎,怎麼就被這死魚眼給比了下去。
這點小雞肚腸長啊長,長了沒幾天突然頓悟了,她娘應該是嫌他不開朗不活潑,所以教唆人林淼跑來跟他耳濡目染一下。誠然,這個死魚眼的確夠牙尖嘴利,說話那就是一個字——賤。
難不成她娘希望他變成這樣?
架不住心里的疑惑,某日趁著娘親沒把他浸藥缸,蕭遲使了個心眼,暗搓搓地打听起來︰「娘,您是覺得林淼那性格討人喜歡?」
蕭夫人一听臉就垮了,搖搖頭說︰「這你就不懂了,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可以沉穩內斂,但絕不能悶,你爹那是運氣好踫到我,不然二十好幾沒開竅,這是在作死。」
听上去有點深奧。
蕭遲還不懂什麼叫「壞」,壞這個詞等同于有悖倫理道德的事,而且就算是林淼,也不是能和「壞」這個字相提並論的。
「可我不想變壞啊。」蕭遲天真地說。
蕭夫人翻了個白眼,隨即一臉深沉道︰「兒子,我又要被你蠢哭了。」
又是這句話,這回蕭遲真的有些鬧別扭了,一句話沒再說,抑郁地拽起他爹送的木劍,跑去院子里練了起來。
劍這玩意兒他家只一把,就是他手上的這把。他爹一身好本領,但不愛用武器,覺得戾氣重不文明,到他這里卻特別喜歡手里捏個啥,久而久之就弄了把木劍給他,當做是「啟蒙教育」——他娘親說的。
這日天氣著實好,陽光普照,微風相迎,人被吹得怯意舒服,好像連招式都耍地順了不少。只听「咻——咻——」地劍風劃過,隔壁的大樹晃了枝,掉了葉,平靜的水缸泛了波,起了影,本是空蕩的前方,開了門,還多了人。
嗯?是個姑娘?
蕭遲收回劍,一抬頭,就傻愣愣地看著人家。
是啊,美人誰不樂意看,眼前的姑娘容貌出眾,如出水芙蓉一樣娉婷秀美,那眉眼生的婉約嫵媚,菱唇粉潤,膚白勝雪,即便年紀還小,就隱約有了幾分禍水的氣質。但蕭遲心里並不這麼想,他在疑惑,為什麼這個姑娘看起來好像很難過很沮喪,是誰欺負了她呢?
「姑娘,你是……?」
話還沒說完,就見一個英氣逼人的男人從她身後走進來,居高臨下地看了看他說︰「請問令尊可在?」
這人一看就氣度不凡,想必身份絕不普通。蕭遲也是「知書達理」的孩子,趕忙收回劍,搖搖頭說︰「我爹出遠門了,怕是今晚才能回來。」
「這樣啊。」來人若有所思地垂下頭,沉默片刻又道︰「那令堂呢?」
「我娘在……」
「嗯?稀客啊。」
話又說了一半,他娘親便出現在了幾人的面前,從那說話口氣看,應該和此人相熟。
蕭遲乖乖退到一邊,目光卻不曾從那個姑娘臉上移開,心繞著個問題︰為何擁有美貌的她卻不開心?他一直認為自己娘親是很美的,因為她總是笑,就算是那種奸詐的笑都能襯出她清秀的面容,可是眼前人,卻只有一臉憂傷的表情。
蕭遲第一次覺得一個人不笑是那樣的可惜,即便有著傾城之貌,沒有笑容也會顯得黯淡無光。
好想看見她笑啊,一定會很好看的。
在他發呆的間隙,大人們也結束了談話,原來他們是一對父女,父親想要托爹娘照顧他女兒,明日便會來帶走她。這就意味著他們有一日的時間可以相處,他可以問問她為什麼不開心,為什麼要帶著那樣的表情。
蕭遲看了很久,忽然發現自己的目光很不禮貌,這樣直勾勾地看著人家,定是會引人反感,然而那個姑娘似乎並未注意他,耷拉著腦袋不知心里在想什麼。
目送著男人離開,那姑娘似乎也越發沒精神,這時蕭夫人又說︰「臭小子,陪她一會兒,娘去出個外診,很快回來。」
「嗯。」蕭遲立馬應允道。
稚女敕的心里突然有了嚴峻之感,是不同于以往的認真。書齋有戚伯會幫著照看,不用他的幫忙,所以他現在最重要的任務就是「陪她」。
可是能說些什麼呢?蕭遲看著眼前人,一時無所適從,想了想,便先從稱呼開始︰「姑娘,你叫什麼?」
姑娘回過頭瞧他,眨巴了下清澈的水眸,說︰「心澄。」
「心澄……」蕭遲默念了一遍,覺得這是個好听的名字,可贊美之詞攢了半天,還是不知該怎麼開口,只好跟著自報家門︰「蕭遲,這是我的名字,我直接稱呼你心澄可好?」
心澄還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遲鈍地點點頭,回答︰「好。」
然後談話就此停止,俊俏的少男少女在交際方面顯露出無比笨拙的一面。不過姑娘自然有不扯開話題的必要,蕭遲就有些著急了,如果他不開口,這麼下去難道豈不是要大眼瞪小眼?
人生頭一次面臨了挑戰,俗話說書到用時方恨少,蕭遲就是話到嘴邊說不出,黔驢技窮外加自我嫌棄,腦袋里頓時冒出個死魚眼,一想要是換做了那人,看他平時唬人一愣一愣地,估模著絕對不會像他這麼頭疼。
可頭疼歸頭疼,傻乎乎地站著肯定不行,于是蕭遲廢了好大力,終于又擠出一句︰「你,好像不開心?」
心澄有些驚訝于他的問題,但心里還是感激他的關心,于是微微勾起了嘴角,道︰「沒什麼,謝謝你。」
事實如他想的一樣,她笑起來真的很好看,好看到在心上都留下了印記,想要回味,想要保藏。
臉莫名有些紅了,蕭遲抓抓臉頰,青澀又靦腆地說︰「不用謝。」
直到那一刻他才發現自己有多詞窮,面對一個陌生卻好像很特別的女子,他連攀談都這麼困難。娘說得對,他可以沉穩內斂,但絕對不能悶,原先是沒發覺這麼個弱點,如今遇到情況,便毫無保留地暴露了出來。
不過她笑了,笑了便好。
凝滯的氣氛瞬間瓦解,心澄自己似乎也放松了下來,看著表情不自在的蕭遲說︰「蕭遲,我有些餓了。」
蕭遲一愣,旋即招呼她進屋,「跟我來吧。」
其實說開了就會好很多,蕭遲悶歸悶,溫柔卻是不假,而且又會關心人,雖沒有到噓寒問暖的程度,但心澄想什麼,他總能窺知一二,然後幫著打點好一切不讓她動手,總之是很能讓人安心。
在這樣和諧的氣氛下,這一日算是平平淡淡過去,至少對蕭遲看來,他們的相處很融洽,也因為這份融洽,足夠讓他生出些朦朧的想法。
「所以,‘男人不壞,女人不愛’到底是什麼意思?」蕭遲茫然地望著夜空。
林淼打著哈欠,無奈地掃了他一眼,「好問題,你看隔壁王家女兒生的挺清秀,若你有興趣偷看她洗澡,那你就懂了。」
蕭遲皺起眉,鄙夷道︰「林淼,你怎麼這麼無恥。」
林淼撐著腦袋不屑一顧,「那是因為你沒懂,所以覺得我無恥。」
看來找這個死魚眼討教完全是錯的,蕭遲很後悔自己大半夜溜出來听他說廢話,可是找他母親商談又怕她取笑自己,畢竟她一猜就會知道自己事出有因,他可真不想再听到那句「我要被你蠢哭了」,而且萬一她真哭了怎麼辦。
蕭遲悻悻而歸,最終導致一宿未眠,于是第二日扒完了午飯就回房打盹,困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則是,他不想和心澄面對面說再見。
這是種奇怪的心態,相處不過一日,要產生點什麼深刻的東西似乎也不可能,可他一想到她會離開就莫名傷感,甚至不想去直面這個現實。而且他覺得,如果她臨走前再對他笑一下,那他估計就舍不得放她走了,雖然他也不知道這是為什麼,興許是因為她真的很美。
但如果她做了不好的事呢?
蕭遲沒想過,只是發現木劍不見的時候幾乎翻遍了整個房間,找不到又摔門而出,跑去別的地方繼續翻找。
這時,他便踫見了心澄。
晚霞紅透了天邊,夕陽西下,照耀著心緒截然不同的兩人。心澄又笑了,一如之前那樣甜美可愛,「蕭遲,在尋東西?」
「嗯。」
「那……猜猜在哪里?」
「……」
原來是她拿走了。蕭遲不知道此刻是什麼心情,有些急,也有些氣,但他相信她不是故意為之,便忍著情緒道︰「心澄,快把木劍還我,那東西有些鋒利,你拿著會傷了自己。」
心澄思索片刻,看似有些動搖,然而過後的回答卻仍舊讓他失望︰「你猜到就還給你。」
「這不是兒戲,心澄你快還給我吧。」鬧情緒或許和起床氣還有那麼點關聯,不過蕭遲是真的著急,那把木劍雖不價值連城,卻是他父親親手所做,到如今已六年有余,因此他也是倍加珍惜,幾乎不讓任何人觸踫。
態度決定一切,心澄見他口氣這樣,心里自然也不痛快,兀自奔去牆角把木劍拿了出來,送到他跟前說︰「好吧,還你。」
蕭遲見了東西松了口氣,立馬伸手去接,誰知就是這麼個當口,面前的姑娘竟是耍起了性子,把那木劍往頭上一拋。
細長的器物劃過頭頂,在屋檐邊輕輕一踫,隨即掉落在地上,驟然碎成了兩半。
一瞬間,院子里靜得可怕。
沒有人料到會發生這這樣的事,就連罪魁禍首也是驚色難掩,她跑去撿起已成兩半的木劍,小心地托在手里,帶著哭腔說︰「我,我不是故意的。」
不是故意?
蕭遲過去掰開她,將她手里東西奪了過來,靜靜看著,良久,開口道︰「罷了,你該走了吧。」
他終究還是壓下了火氣,心火拯救不了什麼,壞了就是壞了,計較也是徒勞,過了今日他們便再不相見,縱然心里有萬般的難過和氣惱,對她抱怨又有什麼用處。
心澄被他的木然的眼神嚇得怕了,站在一旁想要道歉,卻遲遲說不出那句話,只得上前拉住他的袖子,道︰「蕭遲,我……」
「走吧!」
一聲大喝,響徹整個院子。
是的,他沖動了,他只是不想在與她接觸,卻忘記了手上還有著鋒利的武器。只听「啊」地一聲慘叫,蕭遲回過頭,木劍的碎片上有猩紅的血殘留,而面前人的手背,赫然多了一道血痕。
「你……」心澄捂著手背,眼神里透著哀傷,話音未落,她轉身跑出了院子,消失在蕭遲面前。
蕭遲難以置信地看著手中之物,人好像靜止了一般呆在那里,久久不能回神。他知道這會是個難以忘懷的日子,因為他犯了大錯,甚至不知道要怎麼去彌補。原來當懵懂的情愫萌芽之時,他卻要面臨從未有過的難題,現在他是真的變壞了,可是她看自己是那樣的仇視,怎麼可能會「愛」?
當然不會,但他清楚,自己的心是真的疼了一下。
很多年之後他對心澄說起這些時,也對自己當時呆呆的樣子有些忍俊不禁,但他很慶幸自己還不算特別蠢鈍,至少明白了一件事,動心或許只需要一瞬間,但為一個人付出,卻需要搭上整整一輩子。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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