涼城平靜了下來。
對于程亦風的婚禮因何沒有辦成,親貴官員中少不了猜測,但是百姓們並不在意——芒種節之後皇宮里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情,民間少有听聞,也少有關心。天氣漸漸炎熱,各種早熟的蔬菜瓜果都上了市,正是各家各戶餐桌上最豐盛的時節。況且新法穩步推行,許多寺廟道觀荒廢了,地產被充公,官府即低價租給百姓耕種,只收租金,免除賦稅,涼城郊縣一片欣欣向榮之景。
程亦風的身體也逐漸恢復了健康。心中雖然對身在坤寧宮的符雅萬分惦念,可是既不能去見她,又不方便打听她的消息。其實宮里並沒有任何關于符雅的消息傳出了。只听說鳳凰兒的傷勢有所好轉,皇後也醒了過來,只不過木偶一般,不說話,也不認識人。至于符雅,沒有消息,未嘗不是一種好消息吧!
程亦風一心全撲在了新法上。有時甚至公務繁忙,連家也不回,在兵部辦事就住在兵部,在戶部辦事就住在戶部。也正因為如此,當張至美夫婦來拜見公孫天成的時候,帶來玉雲送給程亦風的禮物,也由小莫送到了戶部。
「她送我黃玉獅子,是何意思?」程亦風笑道,「听說她以獅子為自己的象征,莫不是在向我示威?」
小莫道︰「听那西瑤的落難夫妻說,好像真是這麼個意思。玉雲說期待和大人日後在戰場上一決高下。」
「她一個女子,竟如此好戰!」程亦風搖搖頭,「禮尚往來,我該回贈什麼才好?」
小莫道︰「送她胭脂水粉,氣死她——哈哈,大人何必為這個傷腦筋?其實罵人不帶髒字,只怕公孫先生最在行。公孫先生在府里等著大人呢。西瑤的張氏夫妻畢竟是原來西瑤太師的女兒女婿,大人應該見見他們。」
對于牟希來的遭遇,程亦風已經從公孫天成處听聞。知道若非此人,公孫天成也無法從西瑤全身而退。如今牟希來被發配,其女兒、女婿輾轉來到涼城,應該是有求于楚國。正好他今日的公務也處理完畢,便隨小莫一同回府去。
公孫天成招待張至美夫妻在廳上喝茶,又細問他們分別之後的遭遇。兩人因將他們隨著玉雲東征大軍佔領鄭國,後來又去西京,等等事情說了一回。講到顧長風和羅滿治理地方,井井有條,張至美甚為佩服,又說到玉雲推行養老稅,他就大搖其頭︰「簡直是變著花樣橫征暴斂。」正這樣批評的時候,程亦風剛好回到家中。賓主雙方少不得客套了一番,重新序了主次坐下,程亦風才問道︰「張公子說玉雲征收士兵養老稅,是怎麼一回事?」
張至美自然把自己所知的說了一回。程亦風听了,驚訝無比︰「這豈不是比我國的官雇法還要工程浩大?卻不知她打算如何杜絕中央之挪用與地方之虧空?」
張至美道︰「這個在下可不知道了。在下離開樾國西京的時候,這項新稅尚未正式啟動。听說朝廷里也有不少反對的人。也許這項新稅最終還是征收不上來的。」
他顧著夸夸其談,旁邊張夫人有些不快,暗暗捅了他兩下,叫他別忘記此行的真正目的。張至美吃疼,趕緊斂容正色,起身向程亦風深深一禮,求他設法搭救被發配邊疆的牟希來。一番淒慘陳詞之後,更拉著張夫人一同跪下。嚇得程亦風趕忙攙扶︰「二位,這可萬萬使不得!」
公孫天成也道︰「張賢弟,你泰山大人有難,老哥哥我怎麼能袖手旁觀?只是此事還需從長計議。」三言兩語把他夫妻二人打發了,由小莫領著去客棧安頓。又對程亦風道︰「大人覺得此事十分為難吧?」
程亦風點頭︰「西瑤既然部署我楚國的屬國,我們便無法干涉其內政。即便要把西瑤當成盟國去交涉,孝文太後和段青鋒卻只承認樾國是他們的盟友。所以,牟太師的事情,只怕我等愛莫能助。」
公孫天成道︰「老朽和大人的想法一樣。只不過,牟太師是西瑤武德帝最倚重的大臣,而武德帝傾向于和我楚國結盟,而非依附樾國。現在武德帝雖然被孝文太後逼得出家為僧,但朝中不少老臣都依然支持他。孝文太後不得不將許多老臣罷免,而啟用段青鋒身邊的少壯派。其實這些老臣正當盛年,論閱歷、論本領,豈是段青鋒手下的毛孩子可以相比?如果能夠救出牟希來和武德帝,他們登高一呼,撥亂反正,一定可以重新掌握江山。到時,西瑤和樾國所定之盟約自然成了一紙空文。他日楚樾再次開展,我們也不必擔心西瑤在後院燒一把火。」
程亦風雖然不願楚樾再次交戰,但是公孫天成說的話不無道理,因道︰「先生看,要如何辦才好?」
公孫天成道︰「牟太師和武德帝如今處境如何,打听起來甚為不易。不過,按照我國已西瑤盟約上所述,我國須得幫助他們興修水利。不如就讓工部派幾個人過去。西瑤雖然不承認盟約,但是他們舉國上下都是商人的品性,有了便宜豈會不佔?定然不會將我們派去的工匠趕回來。便可趁此機會,打听牟太師和武德帝的近況,再設法幫武德帝復位。但一切的前提是,不可讓我國卷入西瑤內部的紛爭,省得讓樾寇有機可乘,那咱們可就賠了夫人又折兵。」
「讓工部出面不失為一條可行之計。」程亦風道,「只不過,此一去,少則三兩月,多則半年,也不見得有牟太師的消息。這張氏夫婦要怎生安排?」
公孫天成笑了笑︰「如果只是張公子一個人,那實在太容易不過。此人酷愛戲文,隨便在涼城找一處戲班子就可以打發他了。不過,張夫人望夫成龍,一定希望大人能幫她夫君謀個一官半職。」
「這怎麼使得?」程亦風道,「朝廷整頓吏治,連出銀子補缺的都要嚴辦,豈能替一個身無功名的西瑤人謀取官職?」
「大別莫急。」公孫天成道,「張公子也不是個當官的材料,安插到哪里都會給人添麻煩。老朽看,夷館那里南來北往的人很多,張公子從西瑤而來,一定見識過過不少藩邦夷狄,薦他去夷館里做事,豈不正好?到時他願意演戲給人看也好,召集戲班子自己寫戲過癮也罷,隨他怎麼胡鬧去吧。」
程亦風和張至美只是第一次見面,自然不及公孫天成對他了解透徹,于是對此事也不多慮。次日讓兵部找幾個得力之人好扮成工匠到西瑤去,又和工部說了派遣治水官員之事。夏季正是楚國防汛抗洪的關鍵,工部早就已經派出若干能人在天江沿線協助各地方官防洪,因此答應待到入秋,可以從其中挑選一二出使西瑤。只是,此事還要經過竣熙或者元酆帝首肯——元酆帝還依舊修仙煉丹,竣熙則專心陪伴鳳凰兒,等這兩人批復奏章,何止要等十天半個月?看來牟希來的事情要無限期地拖下去,而張至美夫婦果然要在涼城長住。
張氏夫婦卻似乎也料到事情沒有這麼順利,做好了要滯留楚國的準備。沒幾日,他們登門拜訪,請求為張至美謀一份差事。程亦風慶幸公孫天成先知先覺,早已在夷館打通關節,沒花多少功夫即為張至美安排了一個書記的職位。說是書記,其實是負責安排各國使節的娛樂消遣。張至美果然如魚得水,很快和涼城的戲班子都熟識起來,夜夜笙歌,不亦樂乎。
只不過好景不長,很快張夫人就發現丈夫早出晚歸竟是在做此等荒唐之事,即鐵青了臉來找公孫天成,牢騷道︰「我夫君好歹是個讀書人,程大人卻安排他做這種下九流的勾當,難道是欺我夫妻在楚國無依無靠麼?公孫先生,若不是你,我夫妻二人何至于落到這部田地?」
公孫天成道︰「張夫人何出此言?老朽和張賢弟親如手足,怎會不替他的前途著想?實在是張賢弟並未取得功名,別說此刻各處並不用人,就算真有空缺,硬將他補進去,豈不遭人話柄?所以,依老朽之見,不如讓張賢弟趁此機會在家苦讀,到秋闈之時,大顯身手,還怕沒有一官半職嗎?況且,到了那時,也許程大人也設法救出了令尊,你和張賢弟便可以回到西瑤去。豈不妙哉!何苦急在一時?」
張夫人好不惱火,可是伸手難打笑臉人,況她寄人籬下,不敢太過囂張,只好氣哼哼地退了出來,但心中很是不甘,便又來找程亦風評理。只是,程亦風一早即去崇文殿辦公,他夫婦二人只遇到回來取公文的小莫。小莫不能丟下客人不理,只得陪他們坐著,听他們發牢騷。
張夫人滿肚子苦水,自以為若不是公孫天成,牟希來還在太師在位子上呼風喚雨,而張至美也早該考中功名,小有成就。他們在西瑤是何等人物,如今卻在楚國過這樣的生活,可見人情涼薄!
小莫線開始只是陪笑臉听著,後來看張夫人說了一個多時辰還不住口,才道︰「張夫人,您別怪我說句不知高下的話,以張公子現在身份,您要給他求個官職可難如登天啦。♀其實您不就是嫌棄夷館的職位和戲子們混在一起不體面嗎?要是別處有書記的職位,沒的和戲子打交道,您看怎麼樣?」
張夫人堂堂太師千金,換在從前,四品以下的官,她還未放在眼中。此刻不好胡亂要求,只能走一步算一步,因問︰「怎麼,你知道有這樣的職位?你不過是一個小小的校尉親隨而已。」
小莫道︰「正因為我只不過是的小小的校尉親隨,成日跟著程大人出入,才曉得各個衙門里的情況。我楚國新法,以戶部的改革最多,最需要用人。我上次陪程大人去辦事,就听說他們需要找幾名新的書記官,負責幾項新稅。此刻只怕還沒有找到人呢。戶部自從上一位尚書大人告老還鄉之後,還一直沒有尚書,由我們程大人兼任。他一個人管不來這麼多,就讓他的好朋友臧大人幫忙。你們去求臧大人,也許就能給張公子謀個戶部的職位。」
雖然同是書記,但是戶部掌握國家財政命脈,怎麼說也比夷館好听。張夫人當即道︰「莫小哥,多謝你的消息。一會見到程大人,我就這樣求他!」說著,又拿出碎銀子來要給小莫。
小莫連忙推辭︰「張夫人這樣待小的,那就太見外了。其實,小的是回來替程大人拿一份公文去戶部給臧大人的。張公子、張夫人若是有空,不妨一同去,也好問問臧大人那書記的職位還有缺沒有。」
張夫人聞言大喜,立刻拉了丈夫跟小莫一起到戶部來。然而不巧的是,臧天任並不在戶部,說是被翰林院的事情絆住了。恩科榜眼彭茂陵——如今任職戶部員外郎——問小莫一行為何而來。小莫自然說是來送公文的,而張夫人眼楮一轉,道︰「我外子是程大人的朋友,程大人說戶部右書記的職位空缺,所以叫他來補缺。」
彭茂陵皺眉看了看他們,道︰「這可真奇了!程大人素來最憎以權謀私,怎麼會讓朋友來補書記的缺?怕是冒充的吧?」
張夫人听了,不由火冒三丈︰「小小一個書記的職位,還值得冒認程大人的朋友?不信你去問程大人,看看我外子是否真是他的朋友!」
彭茂陵道︰「程大人身為兩殿大學士兩部尚書,豈有這種閑工夫?我們戶部也沒一個閑人有功夫去做這種事。」說著,不理會張氏夫婦,徑自辦事去了。
張夫人如何受得了這樣的閑氣,又不能對戶部的人發火,就狠狠捶了張至美一拳,道︰「你若早些考中功名,怎麼會今天在這里受人白眼?你這樣沒出息,我真後悔當初嫁給你!」
張至美抱頭求饒︰「夫人息怒,其實我也不想做什麼書記。不如在家苦讀,來年一定金榜題名,給夫人爭一口氣。」
「那你金榜題名之前,要怎麼過活?」張夫人怒道,「莫非要一直受公孫天成的接濟?是誰把我們害成今天這樣的?」她一罵開了頭,就煞不住口,幾個月來的委屈憤恨一並爆發,從張至美到公孫天成,從西瑤孝文太後到楚國夷館管事,沒一個不招呼到的,而且一邊罵還一邊拿張至美撒氣,引得路人紛紛駐足觀看——不過,她說的是西瑤方言而非楚國官話,圍觀的人全然不明白這中間關乎多少家仇國恨,大家只道是個尋常潑婦,對她指指點點。
小莫急得直跺腳︰「張夫人——有話回去慢慢說……這都怪我的主意出錯了!咱們先回去,等程大人回府了,再從長計議!」
張夫人卻不理他,兀自痛罵丈夫,連戶部里的小吏也都出來看熱鬧。直將戶部門口圍了個水泄不通。而這時,忽然听人道︰「這是出了什麼事情?何人在戶部門前作亂?」正是臧天任從翰林院過來了。
小莫連忙上前告罪︰「臧大人,這都是小的自作主張惹出來的麻煩。」當下,將張氏夫婦的身份遭遇說了一回。臧天任瞪了他一眼︰「你這孩子,果然不知輕重。這樣帶了人來,豈不是壞了程大人的名聲?」
小莫道︰「是,小人知錯了。可是眼下這麻煩,要怎麼收拾?」
臧天任嘆了口氣︰「總不能讓他們在這里繼續出丑吧!」因吩咐左右驅散人群,又向張氏夫婦拱手問候︰「在下臧天任,張公子、張夫人,有禮了。天氣炎熱,二位在外面站了這許久,也該口渴了吧。請進來用一杯粗茶。」
張夫人曉得這是正主兒,立即收斂起怒容,向臧天任萬福為禮,又拖著丈夫,隨臧天任來到戶部衙門後面的一間小書房里。他們落了座,臧天任又親自給他們沏上茶來。張夫人心中頗為得意,暗想,總算來了一個有眼光的!誰知,茶還沒送到嘴邊,臧天任已經正色道︰「二位既然自稱是程大人的朋友,豈不知程大人對裙帶關系深惡痛絕?戶部書記官雖然是個未入流的職位,但責任重大,豈是隨便什麼人都能做的?二位今日竟然打著程大人的旗號到戶部來,豈不是敗壞程大人的名聲麼?」
張夫人怔了怔,才堆上臉的微笑都僵住了。張至美深知妻子最愛面子,連忙起身道︰「臧大人這樣說,就是先入為主認定我張某人是不學無術之徒了?我也寒窗十數載,熟讀聖賢文章,只不過還未參加大比,就家遭巨變,不得已,流落他鄉。倘若我泰山大人未遭奸人陷害,只怕此刻我已經在西瑤做了戶部侍郎,豈會稀罕一個小小的書記之職?」
臧天任听他這樣說,微微訝了訝,道︰「原來張公子對戶籍稅收徭役等事務十分精通了?倘若你做了西瑤的戶部侍郎,不知會有何舉措?」
張至美哪里懂得戶籍稅收和徭役?他所精通的唯有曲藝而已。不過,既然撒謊撒開了頭,便不得不硬著頭皮扯下去,因想了想,道︰「我西瑤雖然不像楚國地大物博,但是仰賴貿易通商,也十分富足。我國國庫充盈,無論是銀錢、糧食或是布匹,都多得幾乎無處可放,每年都要新增幾處庫房。不過,照我看,新建庫房,還不如朝廷設法把錢花出去,把糧食、布匹都賣出去——糧食放久了會霉變,便不能食用,布匹放久了,也會褪色並遭蟲咬,不能用來做衣服,而銀錢放久了,雖然不會壞,可是,外面的東西變得貴了,一兩銀子能買的東西就變少了。所以,銀錢也會越來越不值錢。就此看,倒不如朝廷將糧食和布匹賣出去,換了銀錢,再用銀錢向周邊各國采購所需物品,即買即用,有來有往,豈不甚妙?」
臧天任從程亦風那里听過公孫天成和符雅議論銀錢的用處,其中以「通貨」和「支付」為首要,當時他深以為然。今日听張至美說的,似乎有些相似,不過,此人竟然提議讓朝廷將國庫打開用于生意,豈不要叫天子和百官像市井商販一般討價還價?那朝廷威嚴何存?況且生意有賺有賠,若是國庫虧本,豈不危害社稷?這種奇特的想法大概只有西瑤這種商販之國的人才想得出吧!
然而不管怎麼說,總算這張至美還不是個草包窩囊廢。他便笑了笑,道︰「張公子果然很有見地。既然公子這樣喜歡經商,打算盤記賬應該難不倒公子了?」
「雕蟲小技!」張至美「哼」了一聲,「算賬還需要打算盤麼?只要這里——」他指指自己的腦袋,表示心算即可。
「果然?」臧天任道,「那我可要領教領教了!」當下喚了一個戶部銀庫的書記官來,讓他在一邊打算盤,自己就隨口報出幾個復雜的數目,讓張至美計算。張至美全然不懼,負著手在房內緩緩踱步。不管臧天任報出的數目由多復雜,他總是能在五步之內就計算出正確的結果,有時竟比那打算盤的還要快。臧天任不得不拍手贊道︰「好本領!佩服!佩服!」
張至美卻仰著頭,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
「既然張公子是有真才實學的,那便算不得是依靠裙帶關系謀取書記一職。」臧天任道,「倘若公子不覺得這個職位委屈,便請到戶部來吧。我先做了這個主,想來程大人也不會反對。」
張氏夫婦不料忽然峰回路轉,怎不欣喜萬分,當即拜謝臧天任。而臧天任還有公務纏身,無暇與他們客套,囑咐了幾句就送他們出來。小莫正在外面伸長脖子等著,一听說事情順利辦妥,也高興得很︰「原來張公子還有這種心算的本領,厲害!厲害!」
張至美笑了笑︰「我不是心算厲害,其實是听到的東西能夠立刻記住,所以別人唱戲,只消唱一回,我就能把詞兒全都記下來了。那些數字,簡直……」還要吹噓下去,見妻子正瞪著自己,連忙改口︰「以後我白天老老實實去戶部當差,晚上回家苦讀書經,戲文之流,再也不沾!」
張夫人白了他一眼,又笑著對小莫道︰「莫小哥,多虧了你穿針引線。♀這恩情,我夫婦一定不會忘記。臧大人說,這事最終還得程大人首肯,你還得多美言幾句。」
小莫抓著腦袋︰「張夫人您太抬舉我啦。我在程大人面前哪兒能說得上話呢?反正有了消息,我就告訴您二位。」
張氏夫婦自然千恩萬謝。小莫和他們告了別,去崇文殿向程亦風復命,順便說了戶部這邊的事情。程亦風覺得無傷大雅︰「反正都是書記的職位,既然張公子能夠勝任,那是再好不過。」當下寫了個條子去戶部,告訴臧天任,錄用張至美的事就按照他的決定去辦,盡早讓張至美可以到戶部來,學有所用。
可是這天晚上回到府中,和公孫天成說起這事,老先生卻大搖其頭︰「大人並不了解張至美的為人,除了唱戲,他沒有什麼事情會專心致志去做。也許一兩天,他還能勉強裝出恪盡職守的模樣,時間一久,只怕他就要溜出去看戲,或者偷偷琢磨自己編寫的戲文。如此一個活寶,將他放在夷館,至多得罪各國商旅使節。他若在戶部闖禍,不僅危害朝廷,將來還會牽連臧大人和大人你——這可真是危害無窮!」
程亦風怔了怔,繼而笑道︰「哪兒有先生說的這麼嚴重?張公子如果真的不好好辦事跑去看戲,戶部自然革退他。臧兄可不是會徇私的人。」
「大人真的打算將戶部交給臧大人了?」公孫天成問。
「我早已向皇上和太子殿下推薦臧兄出任戶部尚書。」程亦風道,「只是皇上和太子都未批復——老這樣讓我兼任也不是個辦法!」
「我看老這樣讓全國上下都等著皇上和太子批復才不是辦法呢!」公孫天成道,「難道明天樾寇壓境,出兵與否,也要等著皇上煉完丹,等著太子和鳳凰兒說完悄悄話嗎?」
程亦風苦笑︰「除此之外,難道還有別的法子?」
公孫天成看了他一眼,似乎是說︰有,只要你將他二人取而代之。不過老先生接著又是一笑,表示自己很清楚程亦風絕不會做篡位奪權的事。「罷了,罷了!」他道,「我還真希望樾寇能打過來,也許能打醒太子。」
「那還不如求老天保佑讓鳳凰兒姑娘即刻痊愈。」程亦風道,「那樣太子殿下便可以專心朝政了。」
「鳳凰兒姑娘不歸老天保佑。」公孫天成道,「她是靠她那個上帝保佑的……」才說著,想到符雅也是基督教徒,提到上帝,免不了要引起程亦風對符雅的思念。于是他連忙打住。
程亦風又何嘗不懂?笑了笑,敷衍過去,心中卻想︰符雅此刻大約也在為鳳凰兒禱告吧?
張至美不日便到戶部上任。所辦的差事無非清點稅金,登記造冊。有稅銀交上來的時候,自然十分繁忙,而其他時間則清閑得很。他便繼續編寫他的戲文,不亦樂乎。張夫人為丈夫謀得體面的差事,對小莫感激不盡,而幾次贈送禮品,都被小莫推辭了。後來他們想搬出客棧,小莫幫忙尋了一處便宜的宅子,夫婦二人便在喬遷之日請小莫到家中吃飯。小莫沒有空手上門,不知從何處找來一壇西瑤美酒,好讓張氏夫婦聊解思鄉之情。張氏夫婦自流亡以來,第一次有人這樣熱心對待他們,竟找回了幾分在昔日在臨淵城里呼風喚雨的感覺,因此將小莫因為知己。「外子初涉楚國官場,還有許多不明白的地方。」張夫人道,「莫小哥若是知道些掌故,盡管告訴他。你若不嫌棄,就當我沒是自家兄嫂,若有用得找我們的地方,也只管開口。」
小莫道︰「這話太客氣啦。我不過是一個小兵,哪兒敢和二為攀親?張公子要是有處想使喚我,只要我沒在給程大人辦事,包管隨叫隨到。」
這可把張至美給了壞了。此後,只要他听聞哪里有新戲上演,或者有新戲班子來到涼城,立刻就找小莫來替他頂班。小莫也果然仗義,並且行事十分小心,從來都沒讓管銀庫的員外郎發現。
作為謝禮,張至美時常請小莫到家里去喝酒。飯桌上,張至美說起在戶部「做官」的見聞,小莫從旁搭腔,張夫人還以為丈夫真的在楚國官場如魚得水,欣喜異常,愈加熱情地招待小莫,叫他多多說些各部堂官和兩殿大學士們的事情,將來張至美蟾宮折桂,便可以派得上用場。
小莫也不推辭,將這大半年來疾風堂引發的一場浩劫從頭說了一回,為了迎合張夫人對官場的好奇,凡涉及官員隱情的,無不說得細致入微,同時,又為了迎合張至美對戲文的熱愛,大凡緊要的地方,他又添油加醋,直听得著夫妻二人咂舌不已。
「自從疾風堂之後,太子殿下就像變了個人似的。」小莫道,「再也不肯輕信人。若說從前他還信任程大人,對風雷社的那些書生也十分倚重,如今,只怕再也沒有什麼人能稱得上是他的親信了。」
「這也難怪!」張夫人道,「連做母親的都能搶兒子的江山,做兒子又敢和祖母一道暗算父親——自己家里的人尚不可信,這世上豈還有可信之人?」
小莫知道她是感慨孝文太後逼武德帝出家一事,笑了笑道︰「嘻嘻,說起來別的國家都是大家爭江山爭得不亦樂乎,咱們楚國卻奇怪得很——皇帝只愛煉丹不愛社稷,太子殿下現在也是只愛美人不愛江山——告訴你們也不打緊,曾經有人跟咱們程大人說,他既然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不如索性自己當皇帝,結果,程大人死活也不願意——你看,咱們楚國的龍椅好像長了刺似的,誰也不願意坐。」
張至美自己便是只愛粉墨登場不愛功名利祿之人,因此並不覺得這有何奇怪。張夫人則搖頭嘆道︰「這樣下去,國家還成何國家?我看樾國皇帝倒挺想坐楚國的這張龍椅呢!楚國朝廷再這樣懶散下去,他日玉雲揮師南下,大好江山便只能拱手送人了。」
小莫笑道︰「玉雲雖然厲害,卻始終是我們程大人的手下敗將。她要是還沒被打怕,只管過來,總打她個落花流水。」
張氏夫婦隨玉雲東征,見識過這位少年將領的厲害,對她十分懼怕,何況他們這次能夠來到楚國,還虧的玉雲贈送盤纏,所以二人不便出言譏笑。張至美搭訕問道︰「玉雲送給程大人一份禮物,程大人可喜歡麼?」
「我們程大人對珍寶古玩沒什麼喜好,」小莫道,「送他這樣的擺設,除了能在房里落灰之外,沒什麼用處。何況,玉雲又不是誠心要向我們大人送禮,而是為了向他示威。大人說了,倘有真心真意,千里送鴻毛也叫人感動不已,否則,送什麼奇珍異寶也是浪費。」
張氏夫婦互相望了望,不便接話。
小莫又道︰「為了回贈玉雲禮品的事,大人還頗傷腦筋呢,最後送了一部《論語》,叫她學學做人的道理——」才說到這里,忽然又「啊呀」一聲,拍腦袋跳了起來︰「糟糕!糟糕!」
張氏夫婦忙問他出了什麼事。小莫道︰「公孫先生也準備了一份禮物要送給玉雲,囑咐我去鋪子里取來,今天要送到驛站去。我給忘了!這可真壞事!北上的信使今天酉時就要出發了呢!」他滿頭大汗地起身告辭,邊走邊跺腳不止。
張夫人看看天色︰「你這樣先去拿禮物再跑到驛站只怕趕不上。不如你和你張大哥分頭行事,讓他去替你取東西,你先快馬到驛站攔住那信使。這樣才萬無一失。」
「夫人果然聰慧過人!」張至美道,「莫兄弟,就這麼辦——那家店鋪叫什麼名字?公孫先生送的什麼禮物?」
「那鋪子叫‘楚秀軒’,在翠竹巷里,是個專做木雕的。」小莫道,「公孫先生說他要送個屏風給玉雲——張公子肯幫忙,那就太好了!」
「咱們閑話少說。」張至美道,「我便去楚秀軒,等拿到屏風立刻和你會合。」當下,拔腿奔出門去。
他想,小莫已經幫過他許多忙,這次無論如何也要報答,于是到街口雇了一輛車,命車夫飛速趕去綠竹巷的楚秀軒。到了那地,見店面並不甚大,卻被各種木雕擺設遮擋得幾乎無法通行,喚了好幾聲,掌櫃才出來,听了他的來意,即埋怨道︰「我還說怎麼沒人來拿,原來是喝酒喝忘了。酒能誤事,果然不假!」一行說著,一行到里頭取了一個大盒子來,打開給張至美看︰「你瞧瞧咱這手工,這份禮物要是送不出去,那就可惜啦!」
張至美見那是面紅木小屏風,上面用極小的字刻了一部《女孝經》。不由暗道︰公孫大哥才高八斗,更有三寸不爛之舌,他若要罵人,總能罵得別人暴跳如雷,卻沒處撒氣。如今用這屏風來譏諷玉雲,不知要把她氣成什麼樣兒呢!
時間緊迫,他也不及多想,抱著盒子驅車趕往驛站。果然小莫已經在攔下了北上的信差,見他來到,大喜過望,忙將盒子交給信差,囑咐千萬不要磕了踫了或者受潮受熱。信差答應了,打馬朝北而去。
張至美搓著手,感覺做成了一件事情,心情大好。小莫也對他連連作揖道謝,又問︰「張公子看到盒子里的東西了麼?」
張至美點頭︰「也只有公孫大哥才想得出這樣損人的禮物。」
小莫笑笑︰「所以,公孫先生吩咐了,千萬不要讓程大人知道。程大人送《論語》,是真心希望玉雲研修聖人治國之道,日後不要窮兵黷武勞民傷財。而公孫先生送《女孝經》,就是為了氣氣這不安本分的婆娘。其實說起來,有失我楚國泱泱大國的身份。只怕程大人知道了,要責怪公孫先生呢。」
張至美道︰「此話不假。我看玉雲說不定會氣得起兵南下,那可就麻煩了。不過你放心,我絕不和程大人說。」
小莫少不得又向他作了幾個揖,道︰「你放心,我看玉雲就不敢打過來。她又不是樾國皇帝,怎麼可能說發兵就發兵?再說,為了別人挖苦她幾句,便興師動眾,她豈不是告訴全天下自己是個小雞肚腸的女人嗎?」
張至美想想此話也有道理,當下放開心懷,和小莫相攜回到家中,繼續喝酒暢談。
此後月余,日子平淡無奇。到了八月,便準備秋闈,張至美不敢再和戲子們廝混,老老實實讀書備考。有時甚至從戶部回家的途中也埋頭苦讀,非得撞著人了,才反應過來。這天傍晚,他便在街上一頭撞上好些搬貨的伙計。待扶好帽子向別人道歉時,忽然發現這些人都操西瑤口音,不禁驚訝道︰「你們……是從西瑤來的?」
那些人一听他開口,也奇道︰「這位老爺也是西瑤人?那可真是他鄉遇故知了!我們都是來楚國做生意的。小店剛剛開張。老爺不嫌棄,請進來用茶。」
張至美已經許久沒有見過同鄉,欣喜若狂,當下就隨這人來到店里,又見到其他西瑤來的客商。他們為首的名叫曾萬山,自稱西瑤南部瓊州人世,家族做海上買賣,和婆羅門等國往來甚多。如今早已富甲一方,他是家中次子,不願和兄長爭家產,就出來另闢一片天地,此次來到楚國開設「萬山行」,打算先做珠寶生意,之後再看有什麼其他財路可供一試。
張至美也將自己的身世告訴了曾萬山。對方驚訝不已︰「我家雖久居南方,但也知道牟太師為國之柱石,忽然听說他獲罪的消息,都十分震驚。不料在他鄉遇到他的家人,世事當真巧妙萬分——未知賢伉儷現在住在何處?若有我等可以幫得上忙的,請盡管開口。」
「在下和拙荊來到涼城也有一段時間了,蒙程亦風大人照顧,衣食無憂。」張至美道,「今日結識諸位同鄉,其欣喜之何如?可惜在下不日便要參加秋闈,待到出了考棚,一定攜拙荊前來拜訪。」
「原來張公子要參加今年秋闈。」曾萬山道,「那在下先預祝公子旗開得勝——」說時,又招呼手下伙計,將上好的人參靈芝等物包上幾盒,叫張至美帶回去,又送了幾匹綢緞給張夫人。
張至美回到家中,將此番奇遇告訴妻子。張夫人自小見多了名貴的藥材,一看便知道那人參靈芝價值數百兩,而那綢緞也都是來自天竺國的稀奇花色,一般小店家還進不起這樣的貨物,更不可能拿來送禮,可見這個姓曾的乃是一方豪富,登時覺得此人值得結交。于是,次日便親自到曾萬山的店鋪里來。
她見這店鋪地處**居隔壁,乃是涼城最繁華之處,門面三間,每間都有一丈多長,從外面望進去,各種異國貨色,叫人眼花繚亂。她心道︰單是這樣一間鋪子只怕也要幾十萬兩的銀子,加上貨物,只怕曾萬山有上百萬兩身家。此人若是願意做我夫婦的後盾,他日張至美在官場上需要打通關節,便不用為禮品發愁了。
因上前去自報家門,求見曾萬山。伙計一听說她是太師千金,立刻殷勤地請了進去。曾萬山也很快迎出來,一揖到地,有十二萬分的恭敬︰「張夫人駕臨,小店蓬蓽生輝!」
張夫人笑道︰「曾老爺不必多禮,我夫妻收了你的禮物,沒有什麼可回贈的,所以一定要登門道謝。」
曾萬山道︰「張夫人太客氣了。那些薄禮,不值什麼錢。能在涼城遇到賢伉儷,是在下莫大的榮幸——對了,張夫人既然在涼城住了些日子,想來和涼城的親貴女眷也有不少交往。在下因為打算做珠寶生意,不知貨色是否合乎涼城人的喜好,夫人既然來到小店,不知肯不肯幫在下看看?」
張夫人在涼城勉強維持生活,連丫鬟都未請一個,更不認識什麼親貴女眷。然而,說出實情,未免太丟面子,再者,她做慣了千金大小姐,對珠寶首飾頗有心得,裝模作樣地品評兩句還難不倒她,便點頭答應,和曾萬山一起去看貨。
曾萬山帶來的珠寶有兩大箱,翡翠珠玉無所不有,乍看過去,璀璨輝煌,晃人眼楮。不過張夫人一眼就瞧出這些首飾做工成色都千差萬別,有的材料和樣式都堪稱極品,有的則材料昂貴樣式普通,還有的不過是魚目混珠而已。她受人之托自然忠人之事,將珠寶一件一件取出箱子來,分成好幾類,一一向曾萬山說明哪一類定必受到親貴女眷的追捧,哪一類只能賣給土豪的妻妾,而哪一種又只能讓市井婦人佩戴,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曾萬山一邊听,一邊讓伙計在旁邊記錄著。等到張夫人一篇大論發表完,他驚訝地拍掌道︰「原來珠寶還有這學多學問。今日幸虧遇到了張夫人,否則我的生意只怕要虧本!」說著,從被定為「極品」那一堆里抓起一條珍珠項鏈遞到張夫人面前,道︰「夫人請一定要收下這條鏈子,作為謝禮。」
那條珠鏈的每粒珠子都有龍眼大小且呈現出粉荷色,是極為罕見的珍品,沒有萬余兩銀子絕買不來。張夫人忙推辭道︰「我不過隨便說了幾句,豈能收此厚禮?」
「張夫人不肯收,那就是看不起我這個渾身銅臭味的家伙了。」曾萬山道,「我想稱雄楚國珠寶行,以後要向夫人請教的地方還多著呢!夫人若是願意,這個就當是付給夫人的酬勞吧。」
听得此言,張夫人又驚又喜——世上豈有這麼便宜的事?她幾乎忍不住要接過那項鏈了,但最終還是管住了自己的手,免得露出貪得無厭的樣子,丟了太師千金的架子,只微微笑了笑道︰「曾老爺和我們夫妻二人在他鄉相遇,實在是一種緣分。曾老爺但有需要我幫忙的地方,只管吩咐就是。我一個婦道人家,別的本事沒有,鑒賞鑒賞珠寶,總還是可以的。」
「夫人肯答應,那可太好了——」曾萬山將相連強塞到她手中,「別怪我這生意人得寸進尺,夫人可知道涼城之中最大的珠寶鋪是哪家?」
張夫人落難之時雖沒錢買珠寶,但也曾四處閑逛解解眼饞,自然再清楚不過︰「最大的叫‘廣寒閣’,就在此地不遠。那里珠寶雖多,但精品沒幾件。城南那兒有間‘祥雲記’,卻是件件精美。此外還有‘翠華閣’‘多寶樓’,都是富家妻妾們常常光顧的。」
「好極了!」曾萬山拊掌大笑,招呼伙計們,「你們幾個這就分頭到張夫人方才說的這幾家店鋪去,將里面所有的珠寶統統給我買回來。」
「統統?」張夫人咂舌,「這是為何?」
「既然我要雄霸楚國珠寶行,自然不能讓這些人擋我財路。」曾萬山道,「我將他們的貨全部買下,他們不就沒東西賣了嗎?而搜來的貨,請夫人替我按上、中、下等分好,能抬高價的就抬高,能拆分改造的就改造,實在沒用的,便賤賣,豈不便宜?哈哈,那時涼城之中珠寶鋪子唯我一家獨大,我想賣什麼價錢不行?」
這豈不是以本傷人?張夫人想,不知這曾萬山到底有多少財力?且想著的時候,萬山行的幾個伙計已經在曾萬山的跟前一字排開,又有一個帳房先生模樣的人捧著一個匣子交給曾萬山。曾萬山即從里面拿出一疊銀票來,都是一百兩面值的楚國戶部寶鈔,少說也有十萬兩。他卻連數也不數,隨便分成幾份,便交給伙計們,吩咐他們去買空涼城的各大珠寶鋪。張夫人直看得眼珠都不會轉了——西瑤的富商她見過不少,可這樣出手闊綽的還是頭一回遇到,花起銀票來簡直好像撒銅板!不過又有一點兒奇怪——這人才從西瑤而來,怎麼會有這麼多戶部官票?
這疑問只是一閃即逝——曾萬山千里迢迢從西瑤來涼城經商,總不能扛著幾十萬兩現銀,而楚國的銀票,當然又以戶部寶鈔最為可靠。張夫人想,這次總算給丈夫找到了好靠山!
她心中得意萬分,把玩著那串珍珠項鏈不忍釋手。
曾萬山沏上好茶來,又向她詢問珠寶首飾優劣細節。一直到了黃昏時分,那派出去的伙計們便陸續回來了,將一箱箱的珠寶堆滿了萬山行的店堂。街上的行人不禁駐足觀看。曾萬山即哈哈大笑,道︰「張夫人,看來明日還得勞煩你到小店來幫在下鑒別珠寶——要分出了高下來,才好標出價格開張做生意嘛。」
張夫人連人家的酬勞都收了,豈能拒絕?一口答應。第二天又早早來到萬山行。第三天、第四天亦然。除了幫曾萬山區分珠寶的優劣之外,有時曾萬山請了工匠修改首飾,她也從旁出謀劃策。曾萬山又給了一千兩銀子作為酬金,且說,日後生意紅火,紅利源源不斷。張夫人本來悶在家中無聊至極,如今找了件既輕松又賺錢的事情做,正是樂趣無窮。因用曾萬山付的酬金請了一個僕婦打理家務,自己成日鑽在萬山行里。漸漸的,竟然連張至美也懶的管——八月初九那天,張至美入考場,考了三天才完,回到家中,只有僕婦在,問起夫人,說是還在萬山行沒回來。張至美先是覺得奇怪,後來就欣喜若狂——想他一向畏妻如虎,此時張夫人有了寄托,他正如出籠了鳥兒,獲得了自由。當即跑出門看戲去。
不過才到鬧市,忽然見到一大群人氣勢洶洶迎面而來,一邊走一邊道︰「這萬山行欺人太甚,竟然將涼城所有的珠寶全部買了,又高價搶走咱們的貨源——世上豈有這樣做生意的道理?」
張至美嚇了一跳,見這幫人如此凶惡的模樣,顯然是要去萬山行找麻煩的,擔心妻子的安危,趕緊撒腿飛奔,搶先跑到萬山行來。
到了門口,見那里停了十來乘轎子,轎夫們歇腳聊天,僕婦們撐傘乘涼,丫鬟們則簇擁著她們的女主人在鋪子里挑選首飾,好不熱鬧。諾大的店面,張至美幾乎擠不進去,唯听伙計們諂媚地介紹,說店里的首飾都是親貴女眷們的至愛,件件由西瑤太師的千金親自挑選——西瑤人喜歡的樣式充滿異域風情,如今的準太子妃鳳凰兒小姐也是這樣打扮……如此如此這般這般。來買首飾的女眷們曉得商家的話不可全信,只是唧唧喳喳和丫鬟討論。
張至美看那找麻煩的人就要殺到了,忙使出吃女乃的勁兒鑽進店里去。一直到了後堂才找到妻子,見她正埋頭在珠寶堆里不知忙些什麼。張至美連日苦讀,沒怎麼和妻子見面,此刻見到,竟吃了一驚。只見張夫人遍身綾羅綢緞,頭上簪子,頸中項鏈,腕里鐲子,手上戒指,一樣都不少,徹底擺月兌了幾個月來落難的模樣,甚至比當初在臨淵城里還要華貴。
「咦,張公子!」曾萬山迎了上來,「你已考完了麼?一定得心應手?」
張至美氣喘吁吁︰「曾老爺,你有所不知,外面有好些人,說你欺行霸市,要找你晦氣。你快……快關上鋪子,避避風頭吧!」
「這算什麼道理?」曾萬山道,「做生意做不過人家,就動手麼?豈有此理!我去看看!」說著,卻並不立刻出門,而是吩咐帳房先生先去算賬並去銀號存錢,都交代完畢了,才走出店堂來。那群來評理的珠寶鋪老板也已經到了門外。
有人指著他的鼻子罵道︰「你就是萬山行的掌櫃?你懂不懂做生意的規矩?我們涼城有六大珠寶鋪,二十七間小珠寶鋪,百年來都相安無事。做生意講求和氣生財。你怎麼一來就用下三濫的手段搶走我們的貨?這豈不是要斷我們的活路麼?」
「笑話!」曾萬山道,「你們的貨豈是我搶來的?我不是真金白銀同你們買的嗎?買的時候你們個個都笑得合不攏嘴。轉頭後悔了,想找我要後悔藥吃麼?可惜我萬山行並不賣這個。」
珠寶鋪老板們義憤填膺︰「你買我們店里貨物所謂,卻為何壟斷貨源,讓賣黃金翡翠的商販都不賣給我們,又將工匠也都從我們鋪子里撬走?」
曾萬山神色甚是輕蔑︰「買東西自然是價高者得。我出得起價錢,自然買得到東西。你們若是有如此財力,我豈能斷你們貨源?」
珠寶鋪的老板們被他激得火冒三丈︰「豈有此理!我們六大珠寶鋪都是涼城的百年老字號,連王公貴族都光顧我們。你小小西瑤蠻夷,敢存心和我們作對?」
「你說什麼?」曾萬山瞪起眼。張夫人也從店堂內走了出來,怒道︰「誰敢侮辱我們西瑤人?我西瑤雖然立國不久,卻是和你們楚國平起平坐的大國。再說,一個國家的大小絕不僅僅是人口多少疆土幾何,還在于該國國民之胸襟。我西瑤人對待外邦商旅,無論其國家大小、貧富,都以禮相待,決不嗤旁人是藩邦蠻夷。不像楚國,只會以天朝大國自居,看其他人,全都是前來朝覲的夷狄,長此下去,只會固步自封,落後于人。」
珠寶鋪的老板都吃了一驚︰「你……你是什麼人?」
「這位是西瑤太師的千金!」曾萬山搶先介紹。
眾人不禁一片嘩然,齊來將張夫人仔細打量,目光驚訝中帶著羨慕。張夫人不由得意萬分。而忽又有一人道︰「西瑤太師的女兒不在西瑤呆著,跑來楚國拋頭露面做生意?哪兒有這種道理?一定是假冒的!別听這奸商胡說八道!說不定是他的姘頭!」
「不許對我夫人口出污言!」張至美本來一直躲在後面,這時大聲斥責,走出店門來,「我夫人正是西瑤太師千金。不過岳父大人遭奸人誣陷,被發配邊疆,我二人才流落到涼城……」
他還未說完,人群里爆發出一陣笑聲︰「落難小姐?那就不是小姐啦!什麼被奸人陷害——你當是唱戲麼!你們是西瑤太師的女兒女婿?那我還是樾國皇帝的叔叔呢!因為他怕我搶他王位,要加害于我,我就不得不逃來楚國啦——哈哈哈哈哈!」旁人也跟著起哄道︰「沒錯,我是西瑤國舅——這位是蓬萊國的太上皇,大伙兒快來見禮!」
張夫人的臉漲得通紅,真恨張至美沒混個大一點兒的官位,好立刻將這些刁民拿下。曾萬山也擔心這樣吵鬧下去影響了自己的商譽,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喝道︰「呔,還要胡言亂語?你們自稱和王公貴族多有來往,難道不曉得當今太子選定的正妃就是來自西瑤?而張夫人正是未來太子妃的閨中密友,否則豈會千里迢迢來涼城投奔她?至于張公子,他是程亦風程大人的莫逆之交,眼下正在戶部供職。豈容你們紅口白牙隨便誣蔑?」
眾人都被唬住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雖然不信這對西瑤夫妻真有如此大的來頭,卻也不敢冒然得罪。張至美夫婦二人也呆住了——不意曾萬山說了這樣的大話,萬一被拆穿了如何是好?
而就在他們擔心的時候,人群里忽然傳來一聲尖銳的冷笑︰「程亦風的莫逆之交?鳳凰兒的閨中密友?這牛皮也吹得太大了吧!」只見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公子搖著折扇走了出來,上上下下打量了張氏夫婦一回,眼神頗為輕蔑。
既然謊話已經說出了口,張夫人可不能自打耳光,便傲然問道︰「公子是誰?」
「你自稱是鳳凰兒的密友程亦風的至交,卻連我都不認識?」那少年冷笑道,「可見是吹牛的!」
听此人直呼程亦風和鳳凰兒名字,似乎地位十分尊貴,只怕是哪位公侯家里的少爺。張夫人有些底氣不足,還是不肯松口,道︰「你不必故弄玄虛。我夫君是程府的常客,我也是……常常見到鳳凰兒小姐。不過從來不曉得你這樣一號人物。你不肯以姓名相告,只怕自己才是在吹牛——請問各位夫人,你們可認識這位公子麼?」
店鋪里女眷們全都搖頭。
「她們算是些什麼東西?」那少年冷笑,「京官二品以下的,只怕還沒那福分認識我。這些個土財主的大小老婆,今日能見到我一面,也算她們三生有幸——哼,反正我對珠寶首飾沒有興趣,你們各個店鋪怎麼你爭我奪,我也懶的理會。只不過我看不得人家打著程亦風……和鳳凰兒的旗號在外面招搖撞騙。你們再敢胡說八道,我便叫涼城府尹來關鋪抓人了!」說罷,搖著扇子大搖大擺地撥開人群而去。
眾人愕然地盯著他。各大珠寶鋪的老板都覺得這個神秘的少年人給自己出了一口惡氣。在萬山行購買首飾的女眷們則感覺受到莫大的侮辱。有些氣的立刻上轎回家,有些則憤憤地對曾萬山和張夫人道︰「真金不怕紅爐火,張夫人既然真是未來太子妃的閨中密友,就想辦法證明給他們看——誰家的毛頭小子,欺人太甚!」
張夫人連鳳凰兒是何模樣都不曉得,在人前卻不得不打腫臉充胖子,滿口答應。到了人後,她就逼迫張至美︰「你快去找莫小哥,讓他牽線搭橋,總之,請程大人帶我們進宮去一回!」
作者有話要說︰吼吼,進度神速吧?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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