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鳳羽……」過了許久,葉姿才低聲喚他。他一動不動地伏在地上,她用手背踫了踫他的臉頰,冰涼。
于是葉姿彎腰抱住他,發力將他拖坐起來。鳳羽身子癱軟,倚靠著土牆才未倒下。葉姿撿起被蹂躪得凌亂不堪的斗篷,披在他身上,但他還是毫無反應。
葉姿擔心起來,扳著他肩膀晃了晃,道︰「鳳羽,清醒一點!」
鳳羽極其緩慢地轉過臉,似乎想要看看她,但在黑暗中,只是徒勞。靜了片刻,他才喑啞著嗓子道︰「帶我去你見到姐姐的地方。」
「我不認識路,何況當時從那里回到上京都走了很多天,又豈是說去就能去?」她一邊說著,一邊替他攏了攏斗篷。
鳳羽卻道︰「你還想騙我?」
「……你怎麼老是不相信我?」她生氣了。
他質問道︰「你既然不認識路,又怎會獨自去了雪山?我難道不能有所懷疑?」
「你的疑心病未免太重!」葉姿冷笑,飛快地說道,「我並不是你們這個時代的人,穿越時空來到北遼,蘇醒時就躺在雪山下,面前就是一具女尸!怎麼樣,你可听懂了?」
鳳羽緊緊攥著斗篷,良久才壓抑著情緒道︰「什麼穿越,什麼時代,你是裝瘋賣傻還是故意取笑我?!」
「所以我才不想跟你多說,你根本听不明白!」
「那你說,姐姐是因何而死?」
「我怎麼知道?!」葉姿抱著雙膝,將身子埋在角落,「也許跟世子一樣,原本受了傷,加上遭遇暴雪,最終無法走出困境……」
他靜了許久沒再發問,葉姿正詫異,卻听黑暗中傳來窸窸窣窣的微響。她抬起頭,隱約見他又伏子,正費力地抱起自己的雙腿。他的身子搖搖晃晃,葉姿扶住了他肩膀,道︰「怎麼了?」
他沒有回答,呼吸又沉重。♀
「還是痛?」葉姿怔了怔,見他緊緊抱著自己的膝蓋,不禁伸手覆上他的左腿。隔著衣物,她還是明顯感覺到了異樣。他的腿非但無力,也比正常人的要細弱許多。就在這一瞬間,鳳羽卻猛地推開她的手,將自己蜷縮進更深的陰影中。
她望著他的側影,道︰「你當時摔斷的是左腿?」
他啞聲道︰「不是。」
「……難道雙腿都斷了?」葉姿有些詫異,「一般不會這樣……那時候沒將斷骨固定好嗎?」
他倚著牆角,只是緊緊抓住自己的褲管,身子微微發顫,卻不說話。葉姿沉思片刻,道︰「能讓我模一下嗎?或許我可以幫你想辦法……」
「不要說了!」鳳羽突然嘶聲喊道,「別再提這件事!」
葉姿被他嚇了一跳,解釋道︰「我雖不是醫生,但也許懂的比你要多些。」
「沒有用了!治不好的,你還要問到幾時?!」他猛地抬頭,直視著她,「我不想听,也不想說!我的腿已經徹徹底底廢掉了,就這樣,明白嗎?!」
她抿著唇,過了片刻才道︰「蕭鳳羽,你能不能稍微控制一下情緒?」
「不能。」鳳羽似是有意與她作對,語帶挑釁。
葉姿再度被激怒︰「你這樣對自己沒一點好處,是想拿我當出氣筒?之前你叫我姐姐的時候,並不是這樣……」
「因為我現在知道,你根本不是姐姐!」他打斷了她的話語,回答得斬釘截鐵。
「……好,等今晚過去,我自動消失,這樣你就不會再煩了。」她說罷,站起身抱著雙臂走到了另外一邊,在離他很遠的地方坐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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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羽根本不想再看她一眼,便閉上雙目。他早已渾身冰冷,徒有斗篷披著,卻不能帶來一絲暖意。先前劇痛的左肩已經趨于麻木,自肩頭至手腕,連抬起都困難了。然而來自于雙腿的刺痛卻還未消散,這種深入骨髓的痛楚伴隨了他十余年,如長著利齒的毒蛇般一直潛藏在他體內,只要尋到機會,便會狠狠噬下。
三千多個日日夜夜里,他記不清有多少次想要砍掉自己的雙腿,以求最終的解月兌。但是他連刀都找不到。
那間破舊的屋子里,除了木制桌椅以外,沒有更多的物件。他們怕他自殺,收去了所有可能被他利用的器具。
廢了雙腿後,他再也無法離開房間,安靜的時候,最多只能坐起,透過窗欄望著圍牆上的枯草。荒僻的院子門前很少有人經過,偶爾會有鐘磬樂曲自遠處飄來,輕輕泠泠,如同捕捉不住的風。漫長的白晝過去後,便是更加寂靜的夜,被疼痛纏繞,無休無止的夜。
沒有受傷前,年幼的他就害怕黑夜,因為夜里風更大,吹得門窗作響,他會從睡夢里驚醒,坐起後卻找不到任何人影。
他還未被送到朔方時,也時常是獨自睡覺的。曾經半夜電閃雷鳴,他嚇醒後見窗上黑影斑駁,以為是妖怪要來吃人,便抱著枕頭赤著雙足跑去找姐姐。
「砰砰砰」地砸著房門,房門一開,乳娘見他衣衫散亂,光著的腳丫上滿是泥水,一把抓過他就要責備。姐姐卻挽著長裙奔過來,手里還舉著一支紅燭。
「小弟,你怎麼半夜跑來了?」她模模他濕漉漉的頭發,驚愕問道。
他囁嚅著不敢回話,目光停在自己黑乎乎的腳上。蕭鳳盈努起嘴,擰擰他的臉︰「不會又是害怕了吧?」
她的手指溫暖,即便是輕輕掐著他的臉,也不會讓他感到不適。乳娘去替他打水擦身,鳳盈伸出手,拉過還站在房門外不敢進來的他,帶著他走進屋子。
外面依舊風急雨驟,昏暗中的那支紅燭發出的微光,卻讓他安心。
姐姐的臥房比他的房間要大許多,桌上盒奩無數,床上錦繡重疊,恍如神仙所在。幼小的鳳羽依稀還記得姐姐叫乳娘端來了熱水,他被扒掉了濕透的衣衫,按到了木桶里。
姐姐笑得爽朗,拉下青色的簾幔將他圍在中間。燭光搖曳,她的身影在簾幔外若隱若現,小小的鳳羽羞紅了臉,藏在水里不肯出來。
「小弟,怎麼像女孩子一樣,膽子要大啊!」隔著簾幔,姐姐笑著說,「以後我還要帶你去草原騎馬射箭呢!」
他扒著木桶探出小腦袋,朝著她的身影道︰「我會勇敢的。」
「不要騙人!」她說著,將簾幔撩開一絲縫隙,探手模模他的臉,「咦,不再冷了,真好!」
她明眸如星,掌心溫軟如春。他抿著唇笑了,用同樣的姿勢模模她的臉。盡管他手上都是水,但姐姐卻只是笑,並沒有閃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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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聲馬嘶驚破殘夢。
蕭鳳羽驀然睜眼,四周仍是無盡黑暗,寒風刮過身畔,屋內如同冰窟。他無力地挪了挪身子,手指卻正拂到地面上突起的東西。
干枯的稻草下,似是有一個銅環,與地面的磚石緊緊相連。他一怔,此時外面又傳來馬嘶之聲,對面牆角處的葉姿先是在地上模索一陣,繼而起身奔向門外。
「你要去哪里?」鳳羽寒聲道。
她本已跨出門口,堪堪停下腳步,冷冰冰地回道︰「沒听見馬叫嗎?我去看看,也許有人過來。」
「……」他欲言又止,眼見她已出了屋子,不禁將聲音提高幾分,「不要貿然行事!」
「別出來。」葉姿回過頭望了他一眼,裹緊衣衫鑽進了風中。沙地松軟,她搖搖晃晃地走了幾步,看不到任何光亮與人影。但馬兒的嘶鳴聲仍若有若無,一時間讓她迷失了方向。
她以長袖掩住口鼻艱難前行,終于,在不遠處的沙丘後發現了馬匹。
只是之前還在高聲嘶鳴的馬兒,此時已經跪在沙堆中,一邊發出哀鳴,一邊顫抖著想要站起。葉姿一驚,奔上前拉住它的韁繩,卻聞到了濃重的血腥氣息。
伸手一模,馬匹頸側皆是鮮血,正沿著韁繩不斷往下淌。
她驚慌起來,松開韁繩往後退,身後卻已被堵住。
如鐵鉗般的手掌牢牢抓住了她的腰身。她呼吸一頓,身子變得僵硬。身後那人的手由她腰間緩緩上移,直至抓住了她的肩膀。
「你走不掉。」他的聲音比之前更加低沉。
沙丘下的馬匹還在垂死掙扎,血腥味愈發刺鼻,葉姿卻不再像前幾次遇到他時那麼震驚︰「你覺得我一直在躲著你?」
「不然呢?」m967扣著她的肩胛骨,將她控制于自己掌中,「我再說一遍,交出通訊器。那個東西,對于你來說沒有任何用處。」
「我也說過,你要通訊器,我則要知道我父親到底因為什麼而死……」葉姿微微側過臉,可惜四下漆黑,看不到身後的人。她頓了頓,又道︰「不然的話,我會把那個東西毀掉,你永遠也回不到現實。」
身後的人冷笑道︰「那樣的話你也一樣回不去。」
「我為什麼一定要回去?」葉姿嗤笑,「我不是已經被秘密抓捕了嗎?回去繼續當逃犯?這里的人都將我當成郡主,我自然可以留在這里享受榮華富貴!」
「我的任務是將你押送回國。你父親的死因並不在我掌握中。」他冷漠回答完畢,手掌發力,拖著葉姿便往回走。葉姿感覺到離鳳羽藏身之地越來越近,在踉蹌中猛地抓住m967的手臂,使盡全力掙月兌開來。
「再不告訴我實情,我現在就毀掉它!」她跌跌撞撞地往後退了幾步,從袖中取出一物緊握于掌心。
大風中,m967略顯遲鈍地轉過身朝著她,在靜默片刻後,突然像獵豹般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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