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到底還是回到臥室去睡了,因為我喝多了,跟那晚在酒吧抓著康寧的領帶不放的狀況差不多,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為什麼會喝多了呢?因為于帆從酒會上不只順了一瓶酒,而是順了三瓶。喝光一瓶她便從箱子里再掏出一瓶,又喝光一瓶,她又去掏一瓶,三瓶酒都喝光的時候,我基本上沒有意識了。我不知道我是怎麼進的臥室,事實上我根本不記得我進了臥室。
第二天早上當我睜開眼楮的時候我驚訝地發現我和于帆各自裹著被子的一角一顛一倒睡在臥室的大床上,我意識到了什麼,騰地一下爬了起來,然後我環顧了一下房間,確認了自己的確是睡在臥室的床上了,再然後我便跪在床上望著仍在熟睡的于帆發呆。
發了一陣子呆之後我有些不知所措,因為我發現我的心里竟突然沒有了我印象中的那種肝腸寸斷的痛苦。我想不通,此刻,我跪在我和簡輝曾經共枕過的床上,何以竟感覺不到痛苦呢?我的心中不禁涌來一陣陣地悵然,我對自己說也許是因為昨晚喝了太多的酒,到現在頭腦都還是麻木的,所以才會沒感覺。
我努力給自己這種近乎失去知覺的狀態尋找理由,我不甘心,不甘心沒有痛苦。因為痛苦是我還愛著簡輝的證明,沒有了痛苦說明我不再愛他了,這怎麼可能呢?我愛簡輝愛了那麼久,我曾經把和他的婚姻當作一生一世的聯盟去呵護和經營,我曾經無數次幻想過白發蒼蒼的我和弓腰駝背的簡輝在夕陽中手挽著手散步的景象。
是的,我曾經對我的婚姻寄予厚望,我曾經以為我們這幾個好友中大概唯有我能夠將幸福的婚姻進行到底。可結果呢?所有的人都看到了,我為自己在愛情和婚姻中所表現出的自負和幼稚付出了代價,生活毫不留情地給了我一記響亮的耳光。然而盡管如此,盡管我和簡輝的結局令人唏噓,盡管我對他非常非常的失望,盡管我知道這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但是,我仍舊不甘心,不甘心眼睜睜地看著自己對簡輝的愛情就此逝去。
我不甘心是因為我對簡輝的愛情凝聚了我青春里最美好的時光和最天真的心情,人的愛恨就是這樣,一旦被融入到實實在在的歲月中,就很難輕而易舉地將它們從一段時光或者一個人的身上抽離,很難輕而易舉地說我不再愛了,或者不再恨了。就是因為愛與恨的艱難,人生也才會有這麼多的紛擾。
于帆還在熟睡中,我沒有叫醒她。我輕手輕腳地下了床,出了臥室,心頭仍舊是一陣陣地悵然。我跑進衛生間,用冷水用力的往臉上潑,試圖讓自己的頭腦清醒起來,試圖讓自己盡快恢復昨晚之前的那種知覺,然而很不幸,依然沒有痛苦。只在這一夜之間,痛苦說不見就不見了。在昨晚之前,我還時時地盼著盡快忘掉簡輝,忘掉他帶給我的一切痛苦和折磨。
可是現在呢,當我一覺醒來意外而又意外地發現所有的痛苦和折磨竟不翼而飛了時,我幾乎是在以一種快要發瘋般的心情想把丟失了的痛苦和折磨找回來。我匆匆洗漱完畢,換好衣服,又匆匆給于帆寫了張字條放在了茶幾上,然後便沖出了家門。就像突然得了失明癥的患者,我不敢相信自己看不見了,于是便急于想到外面去,想到陽光底下去,想去驗證自己是不是真的看不見了。
我一溜小跑著來到大街上,早晨的陽光很好,明媚但不刺眼。這個城市有這樣的陽光的早晨並不多見,但是陽光並未帶給我溫暖的感覺,因為我仍然感覺不到痛苦。我簡直有些恐懼了,我想我怕是真要永遠失去一種感受了,一種能夠證明我還愛著簡輝的感受。
我這樣想著,卻仍然覺得難以置信,我不得不放慢了腳步,以便能夠細細品嘗心中的滋味,細細尋找痛苦的蹤影。我意識到上班已經晚了,但是我仍舊無法加快我的腳步,我一心想要找回原來的知覺,可卻怎麼也找不回來,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是強迫自己接受這樣的結果?還是要繼續固執地找下去,直到把所有的痛苦都找回來?在這個陽光明媚的早晨,我又一次迷失在茫茫人海中。
迷迷糊糊走進公司,忘了打卡就往自己的辦公室沖。
「可嘉,回來,你沒打卡!」前台秘書方月在我身後追上來叫住我。
「哦,可不是麼,忘了!」我一邊轉身回去一邊低頭去皮包里翻我的卡。
「你遲到了!」我听見身後傳來一個男人的聲音,我無需轉頭,我知道說話的人是黃皮條。他的聲音本來就特別,有濃重的上海口音,別說我們這里只有他一個上海人,一開口就知道是誰在說話了。就算是在上海,就算好幾個上海男人同時在我背後講話,我也能分辨出哪個聲音是他的聲音。黃皮條的上海口音雖然濃重,但是語氣卻不如別的上海男人那麼和軟柔順,他的特別之處在于吳儂軟語式的上海口音中融入了北方話的豪放式語調,因此听起來既不同于其他上海男人說話的腔調又不同于北方話,而是介于兩者之間,很容易辨認。
我沒有立刻回頭,也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從包里把卡拿出來,去門口刷了卡,然後才轉過身來。
轉過身來後我發現黃皮條已經賭住了我的去路,身材並不高大也不魁梧甚至還有些書生氣的他此刻看上去竟像座冰山似的矗立在我面前。當然這種感覺完全是由他臉上的表情導致的,一臉的蕭颯之氣,肅穆,凝重,且冰一樣的冷酷。
「來上班不是來逛商場,想什麼時候到就什麼時候到!個個都這麼懶散的話公司離關門就不遠了!」黃皮條惡狠狠地說,顯然是不打算輕易放過我。
「對不起,下次不會了!」我道歉,然後做保證,卻並沒有試圖給遲到找個借口或者理由。
「你就不想解釋一下遲到的原因?」他的語氣稍微緩和了些。
「不想解釋,不管什麼原因結果都是遲到了!我保證以後不會了,如果你覺得我這樣保證還不行的話,我願意接受公司給我的任何處罰!」我用生硬的語氣回答道,回答完之後我便等著他大發雷霆。
然而黃皮條卻什麼也沒再說,轉身在我前面走了。
我看見一直站在一邊的方月沖我吐了吐舌頭。
我本來一直崇尚簡單自然的生活方式,雖然頭腦也算靈光,但是並不喜歡過度思考。比如哲學這東東我就從來不踫,自打學生時代一些關于哲學的必修課讓我對哲學有了基本的認知之後,我對它的態度就始終是敬而遠之。不論是我自己的人生,還是我生存的世界,我都不想讓它們在我的思想中和哲學產生瓜葛。這並不是因為我輕視哲學,反而是因為我太看重它,認為那絕對是一門深不見底的學問。深到什麼程度?深到你一旦陷進去便永遠不得超生了!不知道別人怎麼看待哲學,反正我是這麼認為的。總之我對哲學始終敬而遠之並不是一種輕視,而是實實在在是出于敬畏。
可是怕什麼來什麼,早上睜開眼時發現自己睡到了臥室里,而本該感覺到的痛苦卻莫名其妙的消失了,甚至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了,直到我在公司門口逃過了黃皮條的刁難後坐進了自己的格子間里時,我仍然沒有找回本來屬于我的痛苦。我呆呆地坐著,一種從未有過的麻木感讓我不由得想起了一個經典的哲學命題︰我思故我在。而後,我又在這個經典哲學命題的基礎上發揮出了一個適合我當前境遇的新命題︰我痛故我愛。再然後,我便怎麼也擺月兌不了這兩個哲學命題的糾纏了,我被這兩個哲學命題搞得精神恍惚。在和簡輝離婚以前,我從未思考過這樣的問題︰我存在麼?什麼能夠證明我存在呢?我在愛麼?什麼又能證明我在愛呢?
可是怎麼辦呢?我不能一直陷于對哲學命題的思考中,不能一直想自己還存在麼?還愛麼?我還有很現實的任務——都市桃源的策劃案等著我去完成呢。我想我如果不能從那個哲學的黑洞里抽身,那我就得學會並適應在那個黑洞里去做都市桃源的案子。我必須在對人生對世界都感到一片茫然的時候還能堅持做好一些具體的事情,我知道這很難,但是我想試試看。于是我努力振作起精神,我打開電腦,然後按照每天早上的慣例去查看郵件,結果我發現,我的困擾絕不只是哲學帶給我的。
郵件中有一封是老爸從歐洲給我發來的,他說隨身帶的現金全部用完了,信用卡也透支了,說他們在歐洲還有一個星期的行程,他要我用即時到帳的方式立刻匯款給他。我簡直要被他的這封郵件給氣瘋了,去歐洲旅行是跟團走的,費用早在報名的時候就交過了。吃住都是旅行社包了,除了買東西還有什麼地方是必須用錢的?就算是買東西也不至于連信用卡上的錢也都花光了。我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在花錢還是燒錢!
他們是在婚禮的第二天出發的,先是在國內玩了一圈兒。然後去上海跟一個國際旅游團匯合一起出發去歐洲。可以說如此大動干戈的蜜月旅行在中國的中產家庭都是很少見的,而對于他們那樣的年齡又是再婚的老人就更是不可思議的舉止了。然而即便如此,我都沒阻攔他們,盡管我心里一直對他們的蜜月旅行計劃耿耿于懷,母親活著的時候想去一趟九寨父親都推三阻四,現在居然帶著那麼個爛女人環游歐洲去了。去也罷了,還如此揮霍,那個女人究竟想要干什麼?她不如拿把刀把我的父親開膛破肚,把五髒六腑都挖去賣錢算了。
看到父親郵件後的我心情真是無法形容,我恨那個女人!真的,恨死了!連帶著我也開始恨自己的父親,恨他不爭氣,恨他被那樣一個沒有格調的女人玩弄于鼓掌之上,恨他完全忘記了我可憐的才剛剛去世一年的媽媽,恨他一點不為自己的女兒著想,不考慮我的難處,不顧及我的感受……我是有一點積蓄,可是我是留著準備買車的,為了上班能方便一點,為了不用每天狼狽在擠公交車,我需要一輛屬于自己的汽車。那些錢是我辛辛苦苦攢下的,我為什麼要拿出來給那個女人揮霍?
我是讀過書的人,我知道百善孝為先是什麼意思,我知道做為女兒應該盡量滿足已步入老年的父親的願望,然而他還是我的父親麼?還是那個曾經那麼用心呵護我愛我的父親麼?不!他不是了,他變了!父女之間骨肉親情以及他和母親數十年相濡以沫的感情竟然都敵不過那個女人的誘惑!我不知道我也想不通這是為什麼!
我用了兩秒鐘便做出了不理會父親發來的郵件也不給他們匯款的決定,然後又用了兩個小時去克服自己心里上的種種障礙和痛苦,千方百計說服自己否決了那個用兩秒鐘做出的決定。怎麼說服自己的呢?親情二字而已!父親可以不當我是他的女兒,何況他當了,不當的話他怎麼知道要發郵件給我要錢呢?他當我是他的女兒,他也知道我終于不會不理會他。
至于我,無論他做了什麼,我必須得承認他是我的父親,我親生的父親!我的血管里流著他的血,我的dna中有他的遺傳基因。他做了什麼都不能消除這些印記,就算他是一個禍國殃民罪犯,我們今生也都是血脈相連的。所以我不能,我不能讓他在舉目無親的歐洲因為沒有錢而著急上火。我得匯錢給他,是的,必須匯給他,盡管我可能會因此窩囊得大病一場,但是我還是得匯錢給他,因為這是我做為一個女兒必須為他受的。正如那些慈愛的父母曾經為自己不爭氣的兒女所受的一樣,沒辦法,這大約就是人倫吧!我認了!
就這樣我利用午休的時間去了樓下的銀行,正如父親要求的那樣,我用即時到帳的方式給父親匯去了三千美元。從銀行出來,眼淚再也忍不住奪眶而出……
有賴于父親的鼎力相助,在愛情中已經失去了知覺變得麻木僵硬的我在親情中找回了痛苦的感覺。雖然,這痛苦不是愛情帶給我的,但是它卻讓我深刻地感知到自己還活著,感知到自己千真萬確還存在著,父親只用了一封電子郵件便輕而易舉地幫我解決了哲學帶給我的困擾。由此看來,父親對他這個唯一的女兒也不是一點幫助也沒有。雖然愛情的知覺仍然沒有恢復,但是至少我從今天早上的「植物人」變為現在的「偏癱患者」了,我不知道,我是應該為此感到高興還是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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