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娘緩緩的站起來,手中的書頹然落地。♀那個挺拔如青竹的郎君,眼里裝滿了她,大步從甬路那頭而來。她心里萬般滋味,酸酸漲漲,堵塞了喉嚨,填滿了心。
淚水模糊了眼楮,可是那個夢中幾度來往、卻觸模不著的人如今就這樣站在面前,他的氣息溫暖如初,他的胸膛如此寬厚,為什麼她的心里還是如此悲涼?
守禮心中大傷,他顫抖著伸手,攬住容娘瘦弱的肩膀,將她拉進自己的懷抱,緊緊的抱住,塞滿因離了她而空虛無主的心。
「容娘,我回來了……。」
這個聲音,抽走了容娘最後的一絲清明,她的整個心中只余了面前的這個人,任你風霜雨雪,這個人便是渡她的舟,收容她的小屋,黑夜里溫暖她的那堆篝火,疲憊不堪時潤澤她的那一汪清泉。她揪緊六郎的衣襟,渾身因抽搐而疼痛的無以復加,然心里郁結的那團陰影慢慢消散,他回來了,——回來了!
兩人滾燙的淚水匯集成流,守禮顫顫巍巍的在她芬芳而又苦澀的氣息里尋找,找到那兩片世上最柔女敕、最甜美的唇,狠狠的吸吮、啃噬,輾轉纏綿。
若離了這一日,不知可還有明日?
若離了這一處,不知何處還有如斯鮮亮容顏?
若離了這個小人兒,世上可還有如此深入髒腑的痛和愛?
從來此事,眉間心上,無計相回避。情到濃時,一日不見兮,——思之若狂!
春雨死死的盯著黑黝黝的院子,不敢回頭。小環卻淚水肆流,無力的靠著牆,慢慢的滑了下去。
被幽禁在小跨院內的日子,她心里也埋怨六郎,為何不想辦法求情,放容娘出去?為何在容娘度日如年時,那麼狠心便去了臨安?可是里面的兩個人那麼傷、那麼痛,她惟願這次團聚,可以久一些,再久一些。
屋里的燈火一直持續到半夜,偶爾有黯啞的說話聲,間隔著長久的沉默。
守禮守著容娘入睡,印去了她腮邊的淚水,又怔怔的瞧了一時,方退出房來,小環引了去歇息。
這一夜,在這濃郁得化不開的夜色中,在這小小的村莊宅院里,重逢的喜悅,夾雜著離愁別緒,攪擾的人不能安睡。
次日清晨,容娘送至垂花門口,守禮攔住不讓再送。他定定地瞧著容娘,小娘子眼楮微微浮腫,然胭脂輕抹,淡淡的柔媚味道,從眉梢眼尾流露。無酒,卻令人心醉。
容娘笑了笑,無比安靜的神情,道聲︰「六哥好走。」
守禮不由心中一苦,知道容娘的苦心,當下也不再猶豫,深深瞧了她一眼,眼神掃過那頭青絲間的碧玉簪,驀地心中萬般滿足,轉身離去。
容娘目送一時,回房。
床頭是一對泥娃,一個男娃,一個女娃,憨態可掬。容娘模了模男娃,唇角忍不住的笑意流露,這個如果是六郎,可也太——滑稽了呢!
衛大娘在門口瞧了一回,心事重重的走了。
那十來個桃李陸續來到,容娘寫了幾個字,釋義解形,叫他們臨摹。不經意間抬眼,卻看到趙東樓徑自走入。♀容娘心中哀嘆,無論如何當請個守門的婆子了。
然小兒們歡喜異常,他們接到雪白的紙,嶄新的筆,便如過年穿了新衣,無比雀躍。
趙東樓的算術教的十分生動活潑。你家有幾只雞,雞有幾條腿,合計有幾多?小三家喂了幾只雞,小腦袋骨碌轉的飛快,迅即報出數來。
你有兩個果,我吃一個,再吃一個,你尚余幾個?那個拿果子的小兒認真的看了看手中的果子,很是不舍,終是分了一個給趙東樓,又看一眼,慢慢的將手里的果子遞過去,低低道︰「沒了。」傷心的眼淚默默流淌。
趙東樓變戲法似的從身後變出一盤精致果子,小兒們大樂,紛紛喚「老師」討果子吃。
容娘抿嘴而笑。趙東樓真有讓人高興的本事,雖然有時候討厭了點兒。
那邊趙東樓卻笑著看了過來,他看了看容娘的同心髻,又看了看那只碧玉釵,又看了看容娘嘴角柔柔的笑意……。
容娘察覺,秋波一斂,瞪了過來。趙東樓開懷一笑,無比的花枝招展。
午飯時分,容娘不得不款待這位身份無比尊貴的同仁。莊上沒有甚麼拿得出手的東西,虧了衛大娘巧手,幾個家常小菜清淡可人,很是開胃。趙東樓用的很歡,甚至堪稱粗魯,大筷挾菜,大口吃飯,容娘看了看,有些懷疑他是否真是郡王出身。
「放心,不是騙子。」趙東樓氣定神閑,手一伸,小環便將茶遞了過來。那氣勢,確實不是裝的。
然貴為王孫,與之私交,也是有失婦德。容娘幾番斟酌,正要開口之際,趙東樓卻忽道︰「六郎來過?」
容娘驚愕地看著他,不知他為何忽出此言。
趙東樓眉毛一揚︰「今日容娘很是歡喜,眉目間有些不同。」
容娘漸漸的紅了臉,那抹艷色,直蔓延到了耳根、脖頸,在趙東樓的眼中慢慢擴充、融化,最終幻化為天邊的雲霞。如斯佳人!趙東樓心中嘆道,偏偏為六郎動了心。
容娘羞了一回,醒過神來,便瞪了趙東樓一眼,怒氣上來,先前醞釀已久的話便月兌口而出︰「容娘獨居在此,未有父母兄長在側,不便招待郡王,還請郡王見諒。多謝郡王的饋贈,容娘必盡心教導,不負郡王美意。」言罷,容娘起身福了一福,辭客之意明顯。
趙東樓苦笑不已,果然,說話還是要三思啊!好不容易入得室來,便被自己的唐突之語壞了事。他也不多說,作了一揖,提腳走了,又是幾日不見蹤影。
容娘心中暗喜,只當他不會再來。然到得第五日授課之際,他一身白袍,超凡月兌俗,翩然從大門進來。
容娘驚得不行,不由看向跟在後面喜滋滋的婆子。
那婆子手里捧了幾朵精美絹花,樂不自禁︰「小娘子,你瞧,這是郎君賞與我的花哩,老婆子一輩子也沒見過這麼好看的絹花!」言罷,便簪了一朵大紅的絹花在耳側,頓時喜氣盈盈。
容娘閉了閉眼楮,不堪目睹。
趙東樓邊走邊與小兒們招呼應答,大大方方的坐在容娘的對過。
容娘尋了機會警示那婆子,那混賬婆子竟然說︰「小娘子莫小氣,二郎不過是贈了幾朵絹花與我,又不曾送掉徐府整個家當!」
容娘哭笑不得,小環怒道︰「你這個老虔婆,也配!」
趙東樓笑吟吟的坐在那頭,不乏得意。
狐狸!容娘咬了咬牙,問道︰「我們家何時有你這麼個二郎?」
「七郎也有幾分風姿,做我的小弟倒也無妨。六郎……,便罷了。」趙東樓乜了眼楮,一副不可一世的模樣。
容娘張口結舌,只覺此人無禮至極,他……他怎可如此詆毀六郎!
「你……你也不過是個繡花枕頭罷了,怎能做我家二郎?」容娘氣憤不已。
趙東樓深深的嘆了一口氣,雙手托腮,燦若夜星的黑眸定定的瞧過來,一眨不眨,語氣中甚為遺憾︰「容娘,我便是個繡花枕頭,可如何是好?」
想趙東樓是何等人物,《詩經》里頭所說「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n兮,赫兮?i兮」,用來形容他是最合適不過了。
小環見了,心中砰砰亂跳。
容娘听了,卻是無可奈何。
從此趙東樓便隔三差五來往,不知他使了什麼法子,邱莊頭對他是有求必應,莊上人家也只當他是徐府公子,倒沒什麼不好言語傳出來。若容娘趕他,他居然可憐兮兮的說︰「我無處可去呢,容娘要趕我麼?」小環忙幫著說好話,就連衛大娘,也不免的對他和顏瑞色。
趙東樓行走之處甚多,見識可謂廣博,讀的書也很雜。容娘甚喜听他說些異地見聞,風俗習慣。他又愛狡辯,有時正理被他掰成歪理,有時歪理又被他說的堂而皇之。總之,除了臉皮厚些,這個人,也是個有趣的人。
然而有時,此人卻最是討嫌不過,背了眾人,他忽地問道︰「去臨安可否?」
或者︰「若六郎不能娶你,又當如何?」
容娘初時怒目而視,被問得多了,便索性答︰「我會等,無悔。」
趙東樓看著她,嘴邊慢慢裂開一個大大的笑容,竟然一副十分高興的模樣。
「無悔,甚好。」l3l4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