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後第三個戌日,祭祀百神,是為臘日。
衛大娘早早備好了各色干果,于臘八清晨燒火熬煮,小火熬了足足兩個時辰。天色微亮,院子里便充盈了一股香甜濃郁的味道。
容娘重重的吸了幾口氣味,倍覺饑餓。小環與春雨兩個也急不可耐,忙忙的收拾好屋內,便去廚房幫衛大娘盛粥。幾人吃得熱氣騰騰,出了一身薄汗。
有人叩響大門,衛大娘忙起身,笑道︰「定是那群小兒給老師送臘八粥來了,春雨瞧瞧去,我回廚房預備著。」過臘八按例是要互相佛粥的。
誰料春雨掀起簾子一瞧,便回頭抿嘴一笑,兩眼閃閃發亮︰「是二郎!」
容娘撫了撫額際,萬般無奈的起身迎接這個不請自來的「二哥」。
趙東樓從門外進來,帶來一陣刮骨的寒氣,他的肩膀上尚有一層薄薄的雪霰。小環忙取了巾子幫著抹去,春雨便遞上滾燙的茶湯,以供驅寒暖身之用。
容娘哭笑不得,無力地看著自己的兩個婢女圍著趙東樓噓寒問暖,將她這個正主子撇在一邊。
趙東樓一副理所當然的模樣,抬了下頜任由小環幫著解了玄色披風的系帶,又撢了撢袖口,方抬眼朝容娘一笑︰「餓壞了,可有吃的?」這一笑,花開無聲,偏又叫人瞧見,動人心魄。
容娘早已瞧慣,也不開口,自有人張羅送來。
果然,話音剛落,衛大娘的腳步聲響起,春雨打簾讓進,小環接過來一一擺放。容娘一瞧,同樣是臘八粥,這位「二哥」的就有四樣小菜相配,超過她這位正經小娘子的配給!
趙東樓也不客氣,持箸就食。
不過一時,小兒們陸續來給老師送粥,衛大娘也不停的從廚房端了粥來回送。
趙東樓從未經歷此事,倍感新鮮,那些小兒送來的簡陋粥食也一一品嘗。
容娘看了好笑,戲謔道︰「臘八粥可不是如此吃法,須得將各家所送的粥參雜在一起,拌勻方可食用。」
趙東樓狡黠笑道︰「我各家的都吃了一口,在五髒廟內他們自己便混在一處了,甚好。容娘不妨先參雜了,再好生嘗嘗。」
容娘知道自己于口舌之上,與趙東樓比相差甚遠,便不再說話,只顧自己練字。練得一回,屋中只听見石炭燃燒發出的嗶嗶之聲,十分安靜。容娘不由去瞧趙東樓,誰知那人懶懶的靠在椅上,黑白分明的眼珠子直直的看過來,一動不動,似在深思。
容娘大窘,日常親近之人,只有六郎七郎。便是周淮安,也只能偷偷瞄一兩眼。哪像趙東樓如此,恣意行事,無所顧忌。
「容娘,隨我去臨安吧!」趙東樓幽幽開口。
容娘潤白如玉的臉頰嗖地通紅,羞惱無比。
須知男女大防,趙東樓來此,不過是仗了臉皮粗厚,兼之容娘心中郁郁,很有些賭氣不顧世俗之意在里頭。況男女之間,縱使有情,也須得媒妁之言方是正道,否則便是私定終身,要受世人唾棄。何況容娘對他本無男女情弊,他這一兀頭兀腦的要求,甚是輕慢!
容娘緩緩將筆擱置在筆架上,按捺了心頭怒火,輕笑一聲,嘲道︰「多謝郡王美意,容娘不過是一鄉野女子,不敢高攀!」她話語雖輕,臉頰猶紅,然凜然態度,已自那縴細的身子慢慢滲出,不容忽視。
趙東樓倒也不惱,他看著那個站得挺直的小娘子,那眉眼已是漸漸長開,往日淡淡的顏色如今已然鮮艷無比,可是內里那如刀刃般的鋒利,卻始終未變。
他忽地笑了一笑,卻是兩分苦澀,兩分無奈,另加幾分莫名而來的悲哀。♀「容娘,我終究是遲了一步!——若他日六郎不能承諾,我必來接你!」
容娘心中惱他無禮至極,便轉過身去,不再理會。
趙東樓深深的瞧了一瞧,起身離去。
良久,容娘癱坐下來,強自鎮定的身子頓覺筋疲力盡。小環忐忑過來,卻听到容娘吩咐道︰「日後,若小郡王再來,便說我不便見人,請郡王見諒。」
這是鐵了心不見趙東樓的意思了,小環心中實是取了郡王六分,他為人灑月兌,又會照顧人,性子和煦,好相處,若是容娘子……!罷了,容娘斷斷不會見異思遷,不過是自己一時妄想。
容娘累及,便索性窩回床上,將那兩個泥娃兒放置在枕邊,摩挲玩耍。不知六郎在臨安,可有人送臘八粥?臨安……,那麼繁華熱鬧的去處,下回定要問問,他在哪里買的這兩個女圭女圭。容娘思緒漸沉,昏昏睡去。
似是睡了不過一時,便被小環興奮的喚醒︰「小娘子,二郎,娥娘子來看你來了!」
容娘初初听到「二郎」又來,心中一驚,待想到娥娘,方才醒悟,原來是正經的二郎守惟來了!
鄉居甚久,日子其實是落寞的。容娘心中雀躍,忙收拾一番,出門會客。
真是意想不到的客人!
容娘急急的來到暖閣里,乍一踫面,驚喜交加!
守惟兄妹自不待言,屋中那個不斷焦躁踱步的娘子,不是許三娘卻又是誰?
許三娘听到響動,抬頭一瞧,便紅了眼撲了過來。「容娘,是我害了你,嗚嗚嗚……,我不該拉你去看什麼趙東樓,都是我的不是……。」
容娘緊緊摟了許三娘,心頭卻如被巨石壓住,沉沉透不過氣來。她心中苦笑,原來,只當熬一熬,便可柳暗花明,任流言消逝。不想今日許三娘一提,自己卻是先就過不去了。
娥娘尷尬的站在一旁,卻是不敢近身勸阻。
守惟清了清嗓子,正待說話,同行的李晉卻對許三娘道︰「三娘,先坐下來,再與容娘細說。」
容娘听到陌生郎君的聲音,不由一驚,再不願與人有任何牽扯,便慌忙側首避開。
許三娘抹了眼淚,抽抽噎噎道︰「那是我官人,我已經成親了。」
守惟忙帶了幾人去隔壁閑坐,原來娥娘子官人今日也一並同來,幾人本是縣學同窗,如今又瓜蔞相連,見一面倒也不值甚麼。
許三娘是個爽快人,一旦雨過天晴,說話便 里啪啦,再無別人插嘴的余地。她將自己好生罵了一通,又將娥娘狠狠羞了一番,許是嫁了人,她說話更無顧忌。
「……你們的首尾,出了事便要容娘來擔丑名,羞也不羞!你們徐家,說是甚麼官宦世家,尚比不得西街那些破落戶,薄情寡義得很!」
娥娘羞得滿臉通紅,直欲鑽了地洞去。便是李子夫,在隔壁听了也是坐立不安。
「容娘,我……我對不住你,本,本也是想來瞧你的,可才剛成親,不好隨意出門。」娥娘吶吶道。
容娘勉強笑了一笑,道︰「事已至此,多說無益。三娘,我很好,不必擔心。」
三娘不再喋喋不休,她握了容娘的雙手,淚眼婆娑道︰「容娘,你可怎生是好?」
容娘按捺住心頭翻騰的情緒,笑道︰「我並無不妥。家里才剛給我送來了許多物事,家人對我如故,不過是來此處避一避風頭罷了。」
三娘漸漸安定,她眼淚未干,笑著點頭道︰「我知你有個好兄長。听說六郎在夫人房里跪了許久哩,若不是夫人身子弱,暈過去了,怕你今日便不必在此受罪了!」
容娘驚愕,她從不曾听說守禮跪地之事,便是夫人,她也只知身患有疾,而不知有暈倒一事。
她待要問娥娘,三娘卻又憤憤道︰「若非張四娘與你家的婉娘子作祟,當日也不至遭人誤會。娥娘,我不知你今日來是何意圖,若是你再為虎作倀,我定將你的丑事說得清平縣人盡皆知!」
娥娘被嚇得面無人色,忙忙擺手道︰「我實無害容娘之心哩!三娘子莫亂說。」
容娘听得糊涂,不禁問道︰「此事與張四娘和婉姐有何干系?」
許三娘冷哼一聲,下頜朝娥娘一揚,道︰「你來說。」
娥娘戰戰兢兢,將當日之事一一道來。原來當日所叫之人便是張四娘的婢女,正是張四娘指使行事。
「那又與婉姐何干?」容娘心中悲涼,冷冷問道。
娥娘覷了容娘一眼,囁嚅道︰「婉姐也在一旁。她因周家表哥之事,遷怒于你,故此……。」
容娘怒不可遏,一手將桌上的杯盞掃落在地,她連連冷笑,道「遷怒?我並無一絲一毫對不住人,她憑甚遷怒于我?我原只當自己行錯踏差,便是撞上你們,遭人誤解,也是我有錯在先,該當受此磨難!不想……,呵,原來如此!」
娥娘看得心驚,深恐容娘再揭她的丑事,忙解釋道︰「婉姐也可憐呢,阿爹借了周家表哥許多錢,便硬要婉姐嫁過去。婉姐無奈,……。」
「便來害我?」容娘氣急,緊追不舍。
娥娘吶吶,再無話可回。
容娘心中翻滾,想到那些被關押在小跨院內的日子,惶恐不安,似遭遺棄,心中孤苦,夜夜輾轉不得入眠。偏乳娘又不得見,心里的慌張害怕無人訴說,只得緊緊捏了針線,將一腔心思鎖住在一方方小小的帕子上。原來,這一切,不過是張四娘與婉娘的嫉恨!
屋內安靜,呼吸可聞。
許三娘焦急,正欲開口安慰容娘,不料容娘沉聲道︰「你們走吧!」
三娘不敢置信,她直直的看著容娘,正欲規勸,容娘卻又道︰「往日之事,再提無用。但若再有人敢如此算計于我,我決不輕易罷休!」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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