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是夜,容娘無法入睡。
大哥的聲音低沉渾厚,說起話來簡潔干練,听起來十分清楚明白。可是容娘今日卻有些糊涂,大哥的話,在某個地方,有她所不知道的意圖。
「你識得小郡王?」
是,她並無甚好隱瞞,唯有點頭。
「小郡王已有妻室,你可知?」
她並不知,听到後心底甚至有一絲不自在,然她自忖與趙東樓並無私弊,故搖頭。她以為大哥會訓斥她,然而並沒有,大哥只是看了她一眼,反而說起趙東樓在他被困期間所行之事。
原來趙東樓消失那幾個月,竟然是在為大哥的事奔波忙碌,為什麼?容娘自認,無論是自己,或是七郎,都還沒有如此重要到讓趙東樓傾力相助的地步?畢竟,當時情勢對大哥及其不利,背後的勢力極深極強,怕是趙東樓,也要有所顧忌的吧?
「小郡王一腔熱血,其人至誠,看似碌碌,然心懷楚囊之情,丹心一片。此次我月兌困,承他之情甚重。然他地位特殊,此舉已為他帶來許多煩擾。我雖得釋,職位被奪,則罪名未消,家中行事須得謹慎。」
容娘听得十分仔細,意思是趙東樓此次相助大哥,給他自己惹了大麻煩。而大哥雖然被放出來了,卻仍遭罷黜,意味著並未實際月兌罪,家里須得時時小心著呢。
可是,與她有何相關?
大哥如此慎重告訴,是何意圖?
這些話,雖大嫂病重,然告與婆婆與娘不是更妥當?她,畢竟不是家中主事人!
自己當時是如何回答的?容娘在**上翻了個身,看著帳上的經緯,密密交集,回想當時自己的答復。
「大哥,我……我知曉了,日後我會……會避開小郡王的。」
容娘將臉埋進枕頭中,羞死人了,說的什麼話呢,好像與趙東樓經常踫面一般,真蠢!誒,誰叫大哥那般嚴肅,實在嚇人啊,那樣冷的天,小環居然嚇出了一身冷汗!
大哥囑咐的,都是一些粗略的關系、道理,寥寥數語,交代些府里可能會有來往的人家,以及交往的深淺。
這些話,告訴她做甚麼?自己終究是要走的呢!糟,才剛說不再見趙東樓,卻忘了此事。罷了,這句話是遵循不得了,離了趙東樓,自己的盤算無從實施。
大哥今日甚為奇怪?甚為奇怪啊!容娘推開小環搭過來的腳丫,冬日天寒,兩人一向是擠在一**,互相取暖的。
大哥何時不奇怪呢?自打自己進徐家的門,大哥總是來去匆匆,自己怕他都來不及。他的一言一行,在自己眼中,都是奇怪的吧!
從來不會想到,會是大哥第一個找到自己?她想過六哥,七哥,甚至趙東樓,卻從來沒有想過大哥?在富陽街頭看到那個逆光而站的人,便似看到天神般強大,她一瞬間什麼都不怕了,知道這個人可以帶她月兌離苦海,找到八斤。
小環說大哥一回來,听說了她的事情,便馬不停蹄的忙開了。原來,自己還是有幾分重要的呢!
這些日子,大哥帶了四喜、白甲,每每出去,十余天不曾歸家,回到家之後,便要換一次鞋。她叫管事去街上買靴子回來,四喜擋住說,只需支錢便行,他們的靴子須得去店鋪中定做才行。一雙的錢當得兩雙平常的靴子呢!
當她不知道麼?街上店鋪小二來結賬時,說這樣厚實的靴子,只有軍中方才有呢。他家做的,堪堪也可抵得九分軍用的靴子了。
大哥在做甚麼,行軍麼?
字如其人!大哥的字氣勢磅礡,便如大河之水洶涌,滔滔不絕。大哥,滿懷抱負受阻,難怪在家中待不長久呢!
容娘在**上輾轉胡思亂想了半宿,幼時流離的悲苦漸漸遠離,然那記憶深處的臉孔反越發鮮明,那樣悲慟絕望的神色,便如用刀子刻劃出來一般,深深地印在心底,愈久彌鮮。
次日清晨,容娘吩咐小環去打探一番,是否大哥與婆婆或是娘說了些什麼,可與她有何干系?
春雨則服侍著容娘去婆婆處用晨飯。
老夫人精神尚好,只是夫人屢犯心悸心悶之病,吃了幾帖藥總也不見好,郎中說要放下憂思,養著才好。兩位夫人皆吃的清淡,家中眾人也跟著吃得清淡。今日廚房里備的是棗兒粳米粥,幾樣小菜,另蒸了雪白的炊餅。
老夫人吃了小碗粥,鄧氏見老夫人的粥吃得差不多了,忙掰了半個炊餅,道︰「婆婆,用些炊餅,今兒的餅喧軟,擱了糖霜呢。」
老夫人笑著接過,又吩咐鄧氏坐下用飯。「咱家不必你府里,如今也是小門小戶的,不用那麼講究。」
一旁的徐夫人也微笑著點頭,鄧氏微微紅著臉,又與夫人玉娘盛了一回粥,方才坐下。
「這是咱自家莊子上出的白面呢,容娘,你也好生嘗嘗。」老夫人見容娘只顧著用粥,便指著那盤炊餅勸她。
容娘一愣,想起魏老三種的麥子,忙點了點頭,自己夾了那半塊炊餅,默默吃了。
「你大哥那里,可用的也是這些?」夫人忽然問道。
容娘忙停箸回道︰「也有這些。只炊餅是肉餡的,多兩樣葷菜。」
大哥例與昌明、白甲在外院用飯,幾個郎君,自然葷腥重些。
老夫人點頭,道︰「你想得仔細,很好。日後外頭事情只交給守惟和兩位管事去跑,八斤不是伶俐麼,也叫他跑些,你只在家里管著事便好。」
容娘一听,便知往後是不能輕易外出了,也只得輕輕應了。
從此,外頭的事情便有守惟出面,兩位管事並八斤陪著與高九郎商議。高九郎做事利索,絕不拖沓。當日下午守惟便帶回來高九郎與陳昌明畫的草圖,卻是將兩戶人家的坡地連成一片,造一進或兩進或並排、或錯落的小院。
容娘注視良久,心頭緩緩的升起一層歡喜,暖燻燻的,十分滿足。她摩挲了一時,忽地提筆在那房屋的間隙點了數筆。
守惟看見,不覺詫異,便偏頭去看,卻是階梯,另外卻是看不明白。「那是甚麼?」
容娘抿嘴,眼楮里卻是笑意盈盈,提筆又添了些物事。這回守惟看明白了,卻是些花草樹木。「容娘何意?若是栽樹修路,又要添花費呢。況這些,原該房主自己謀劃的。」
「此處到底逼仄些,不比平地。只好以花草樹木隔開,鄰里之間有些阻隔。二哥,你不覺得如此要雅致些麼?」容娘黑眼珠子亮晶晶的,很是期盼的看著守惟。
守惟有些怔愣,他從未見過如此神采奕奕的容娘。自打臨安搬來此地,他甚少與容娘說話,只覺得這是一個嫻靜的小娘子,不想這幾年所發生的一切,徹底顛覆了他對容娘的認識。
「二哥?」容娘眨了眨眼楮,迷惑的看著守惟,守惟忙應聲。
「砌上石階,可使這片住宅地顯得齊整,亦可免雨濕路滑,老人小孩跌跤。二哥與兩位管事商議些,算算本錢,再行決定。」
守惟卻自去外頭與高九郎商議,九郎思想片刻,倒是贊同。
「他說成本便歸到房屋本錢之中便是,不必另外費錢。」守惟回來告訴容娘。
容娘咋舌,到底商人奸詐,不會白花一個銅錢。
守惟卻遞上兩只輕薄的紙,道︰「這是九郎所立文書,寫明高家出本錢幾多,利錢……他要收三成。」他紅著臉,很是不自在的模樣。
容娘一怔,不想高九郎如此直率。她想了想,道︰「二哥回去與九郎商議,不需他出所有的本錢。山莊木頭是現成的,我們自己再籌些本錢,向他借五百貫錢,許他兩成利錢。」
守惟大驚,疙疙瘩瘩道︰「如……如何與親戚談交易?我……我不去。」
「為何不去?」守中一腳踏進門來。將近元旦,他這些日子並未出遠門,只在家中盤桓。
守惟垂首,不敢回答。
「便是親戚,賬目算清楚,才好免了日後的糾紛,免得傷了親戚情面。二郎若要當家,須得看得遠些。」
守中一手抄起桌面上草圖,看了一時,叫守惟自去辦事,又問了容娘些事情,神色倒是輕松。
容娘悄悄的松了一口氣,正欲尋了借口出去,不妨守中那渾厚的聲音傳來︰「家中可有余錢?」
容娘訝異,心中不及思想,答道︰「才剛莊上賣了一頭老牛,進的百余貫。」那錢,她原是盤算著用來造房子的,這話她卻未說,只顧著回答守中的問話。
「嗯,給我吧。」守中自顧看圖,眼楮未抬。
容娘雙眼圓睜,心中滿是不可思議!大哥,你可知家中賬上尚余多少錢?這一百貫,可是最大的那筆數目啊!
「嗯?」守中未听到容娘回復,狹長的雙目靜靜看來,詢問的意思十分明顯。
「呃,賬上……余錢……不多,只可給大哥二十貫。」容娘初時還有些不安,然用錢之處太多,她也顧不得許多了,只將話速速報完,憑守中反應。
守中也是一愣,不想今日被拒。他瞧了瞧那個小小的腦袋,許是怕了他,只垂的低低的,不肯抬頭。
他不禁彎了彎嘴角,道︰「如此。其他事情倒可以推遲些日子,只是白甲的老母在江南東路的饒州府,須去接來。家中不好安置,須得在城中尋間房子與他。你算算,需費錢幾多?」
容娘听了,心中轉了幾個輪回,便道︰「二十貫足矣。只需預備白大哥路上費用,和回來的生活安置。大嫂的陪嫁房子如今正空著,不如先住到那處。明年家中房屋造成,分一處給白大哥住便是了。」
守中一听,甚為滿意,對容娘倒又有了一層認識。
「便如此吧,明年我須得用一筆錢,你心里留個底,給我預備著。」說完,守中大步一邁,徑自去了。
容娘舒了幾口氣,方覺得心中舒暢些。「明年?大哥,明年的事情卻是誰都說不準呢!」被人追著要錢使的感覺真是糟糕,容娘本盤算著離開徐府,正有些離愁別緒,不想守中這一出,倒讓容娘覺出些快意來。
容娘笑著回房,不想小環與她前後腳進門。一見到容娘,小環急急上前,拉了容娘的手道︰「小娘子,大郎……大郎……,要把你許給七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