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上回那酒不錯,可曾帶來?」趙東樓朝高九郎抬了抬下頜。
高九郎起身取了桌上的酒壺,給各人斟了一盅酒,道︰「今晚喝點別的。這是惠春酒,酒味甘冽,不易醉人。」
趙東樓這幾日心情郁悶,酒需勁烈,方能解愁。他听到九郎此語,先已不喜。守中卻端起酒盅飲盡,道︰「確是好酒!」東樓只得作罷。
酒過三巡,幾人吃的微醺,話也說得投機,心境自寬。那惠春酒能助興,卻不醉人,正合今夜眾人談興。東樓瞄了瞄侃侃而談的高九郎,心道︰「此人精怪!」
精怪的高九郎不但精通商事,便是朝廷事物亦有獨特見解。雖他不免有些書生氣,然他每每從自己所擅長出發,以小窺大,倒讓人有耳目一新之感。
守中想到容娘所托,趁了話隙,說將出來。
白甲卻訝道︰「府上種了麥?怪道恁貴的物事,我倒常吃到。還當將軍如此闊綽,如何不給我漲些月費?」
他素來陰沉,說話時眉目冷峻,便是如此煞有趣味的話語也被他說得冷颼颼的,如北風過境。
守中聞听,狹目掃過來,問道︰「你手中窘迫?」
一旁的昌明笑道︰「哪里窘迫了!容娘子給他收拾的嶄新的屋子,家什齊全,一個銅子兒不花,他老娘高興著哩,正給他張羅婆娘!」
軍中之人,葷素不忌。昌明說得直白,白甲听得也自在,他低眉垂眼,平平道︰「我老母初來乍到,不曾識得幾人。要有主母,才好替我張羅。」
昌明正對著白甲,一口酒「噗」地噴出,盡數噴在白甲衣裳上。
趙東樓喉嚨里一口酒匆促滑下去,一陣嗆咳。他看了看徐守中。那人卻神色平淡,自顧吃酒挾菜,並未見怪。
「收麥之事,牙儈既已等了許久,不如便交與兩個本錢雄厚些的。從此地往臨安,他們有相熟的車行,路費便宜些,也能賺幾個養家錢。此事非是小弟推月兌,行商一事,各人有各人路子。各人做各人活計。互相留些余地。這卻是大哥教與我的。若府上有其他我專長之事,我自當效勞。」
高九郎接了守中之話,誠懇說道,卻將白甲打諢之語掠過不提。趙東樓略略朝九郎揚了揚眉。眼中嘲意明顯。九郎但笑不語,只將酒盅端起,朝東樓方向停了一停。
守中卻抬眼道︰「如此甚好。九郎心胸寬闊,眼界不凡,難怪城中人人夸贊。那城北被燒的房屋,張家賠了四百貫,九郎幫著合計合計,可夠造一所土地廟之用?若是夠了,造土地廟之事便拜托九郎吧。」
高九郎听了。不由一愣,著實意外。然他是心思及其靈巧之人,不過一瞬,他已想得明白,不由驚嘆道︰「大郎好計較!」
土地廟乃神靈之事。老百姓無比尊崇。若是被燒的屋子建成土地廟,民眾心中因大火而起的忌憚無形之中又要減弱幾分。且若此處有了廟宇,不怕人流不往城北而來。此,實是一舉兩得的好事!
眾人听了九郎說道,自然明白守中之意。白甲那雙波瀾不起的眼楮看了看守中,道︰「將軍何時拜起土地廟來了?」
守中卻是不拜土地廟的,那是容娘今日下午慎重托與他的。彼時日頭正烈,容娘自外進來,額際微濕,浸潤的黑發黏黏的貼在頭皮上,顯得膚色越發粉膩,自有一番珠玉之姿。
然她說起話來卻是爽利的很,要托他與高九郎所說之事,一一列清,毫不含糊。他初听到土地廟之事,很是不解,只一抬眼,面前的小娘子似乎已知他的疑惑,道︰「婆婆說了,要消除孽障,便要多拜神佛……。」
她說的那般認真,唯恐他不將話轉述,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兀自牢牢的盯著他,似在期盼他快些答應。
他怎麼說的?他呵斥了她一頓,說她目光灼灼,著實無禮。容娘微微的嘟了嘴,又抿嘴,似乎小小的嘮叨甚麼。臨走之時,她尚且不放心,豎起三根手指頭朝他輕輕的晃了晃,似在提醒。
不成樣子!
守中挾了箸菜,就了飯吃了。
白甲輕抬眼皮,捕捉到他的將軍臉上一絲奇異神色,他心中一笑,卻是快活的。
酒足飯飽,眾人散了。守中徑回內院,婆婆屋中燈火猶亮,他腳步略停,拐了進去。
老夫人正自瞌睡,夏日炎熱,歪在榻上倒比床上舒服些。她微餳的眼楮看到守中進來,心中歡喜,忙撐著起來,問道︰「可吃好了?」
守中自然答好,他素來無閑話可聊,此時在家人面前更是不加修飾,直問道︰「婆婆,今日婉娘說在我岳丈家之事,到底何事?」
老夫人嗔道︰「哪有甚麼事情,不過是小孩兒家鬧著好玩罷了!」她可不敢再將前事說出來。不然,依守中的脾氣,不但婉娘,便是出嫁的娥娘也要受到波及。
然守中那烏黑的眼珠子一凝,道︰「若婆婆不說,孫兒自可查來。到時,叔父院中的開支……!」
老夫人咬牙,狠狠道︰「好哇,大郎,你將營中的手段用來對付你婆婆,哼!」
她卻不得不說,為了她的寶貝三郎。自然,老夫人將娥娘之事隱了,只說容娘撞見了他人私會,又叫婉娘與張四娘設計喊破,遭人誤會。
「可叫你婆婆為難死了,手心手背,叫我動哪一個都不妥。容娘雖說委屈點,到底行為有失,也不算冤屈她。她自到我家來,你娘把她當親生的一般對待,受點委屈,也不值什麼。」老夫人在自己的大孫面前,便有些小兒態。
守中靜靜的聆听,片刻,方道︰「婆婆,于大事上,你把握甚準,孫兒向來佩服,只是此事婆婆未免有失偏頗!我自幼時婆婆便訓導我,徐家子孫,須得方正賢良。叔父家中,屢有事端,歸根結底,是家風不振所致。阿爺當初便說,若要廢家,只叫家人享樂放肆不加約束,不出一代,便可令這家人再無人才可出,再無根基可覓。況,市恩一途,絕非婆婆所為!婆婆定是為了掩飾婉娘之不軌,方才如此自毀吧。」
守中一通話,說得潑水不進,既表明了態度,也哄了老夫人開心。老夫人感慨,道︰「大郎,你是你大爺的好孫。這個家有你,才有中堅骨!我曉得了,日後你叔父那邊,也不管那麼多了。三郎的新婦不錯,行事爽利潑辣,讓她管著那個家吧。」
果然老夫人是個說話算話的,自此,李元娘便將進之府上管得滴水不漏,便是進之要開銷幾個錢出去吃酒,也不好向兒媳討得。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單說容娘這邊,一邊期盼著守中回信,一邊應付著靖哥兒,一邊又要對些賬目,忙得不可開交。春雨自己都一副不懂事模樣,每每把持靖哥兒不住,只知來告狀。「靖哥兒尿濕了,靖哥兒拔了院中花草,靖哥兒摔碎了碗……。」
容娘長嘆一聲,正要教訓春雨,卻看見小環從外頭進來。小環見了春雨那樣子,便呵斥道︰「做的甚懶樣,只管告訴小娘子做甚?你生的雙手,不會做事,便叫你娘來領你回去!」一番利落話語,好歹打發春雨帶了靖哥兒去了。
小環將從稻香那里打听來的消息告訴容娘,容娘听了,不知作何感想。怒吧,事情已過去,婉娘被送去了姑子庵!不怒吧,到底有口氣在那里,不上不下,著實不舒服。
「小娘子,大郎甚是護著你哩!若如此,日後你也有個依靠了。」小環臉現憧憬。
容娘想了想大哥那個樣子,不由有些不寒而栗,若是……成親,與大哥……!容娘呼了一口氣,心道︰「遠著呢,且不去想。」她挖了一眼小環,道︰「若是你日日對著大郎,你不怕?」
小環笑嘻嘻的道︰「若他對我好,我便不怕!」
此話說得甚是厚顏,主僕二人笑作一團。
次日,娥娘卻來為婉娘求情。容娘敲了瞧她那樸素的妝容,連帶著容顏都有些如市井人家的娘子,多了些質樸良善之氣,少了些昔日的偏激幼稚。
容娘淡淡地問道︰「娥姐,你若是我,被人毀了名節,你能原諒她麼?」
娥娘臉上一熱,道︰「容娘,婉姐一時想不通,方才如此哩!她……,她心里喜著那高九郎,娘卻不願為她去說親。後來,高九郎又到這邊來求娶你,故此……。」
容娘詫異地看著娥娘,久久不能言語。原來,婉娘竟是如此麼?為情而嫉恨?容娘不由心中嗤笑,自己,卻是絲毫不知,背了一個怨鍋呢!
她厭惡婉娘,不願與娥娘多說此事,便將話題轉過,說些家常。因說到家中用度,娥娘卻不小心透露了她家里的窘況,待想起時,臉頰燒得通紅。
容娘只當瞧不見,待娥娘走時,卻叫小環包了幾貫錢並些物事,交與娥娘的婢女。
老夫人知曉,心中實實的放下心來。有憐憫之心,有管家之能,這個孫媳,應該是不錯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