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莊麥田共計八十余畝,收麥一百石余二斗。回頭溝麥田五十畝,收麥五十八石。兩處共計收麥一百五十八石零二斗。遵夫人囑咐,只收四成租,共計收租六十三石余。如今已有十來位牙人聞風而來,盡等著收麥呢。」
宋管事喜滋滋的稟道,這些日子那十來位牙人盡數纏著他,好話說盡,無非是為了這點稀罕的麥子。自難逃以來,南方少有種麥,吃慣了面食的北人叫苦不迭。雖各地陸續有麥產出,到底南北有異,農戶尚未模透土地的脾性,產出微薄,卻不能喂飽那一大群北人的胃口。臨安市面上,一石麥曾高達一百二十貫哩,爺爺的,那簡直是吃金子。如今價降了些,也要四十貫一石,此番主家可是賺翻了!
容娘眼楮亮了亮,心里算盤打得飛快,已經粗略得出莊上收入。如按四十貫一石出售,可入兩千多貫哩!容娘深深的吸了一口氣,不曾想當日隨口敷衍了一句那魏老三,竟帶來了如此巨財!
「那些牙人收了去,一石可賣多少?」
宋管事正沾沾自喜間,忽地听到容娘詢問。他忙斂神答道︰「牙人一石約莫賺四貫錢,估模著臨安一石能賣四十四貫一石。」
容娘與一旁抽氣的小環對視一眼,兩人同是瞪得滾圓的眼楮,同是嘴唇微張,一副不可思議的神情!
小環吶吶道︰「一畝良田才十貫錢哩!一石麥可值四畝良田?」
容娘眼楮眨了眨,黑眸里現出汩汩清泉那般歡快的神色。她很歡喜,十分的歡喜,比在城北賺了錢更甚!那樣的歡喜,浸潤了田莊里清香的樹木味道,又有春耕時飄來的淡淡的糞臭,院外小兒們在吵嚷打鬧,婆娘們說長道短……。
容娘問道︰「清平麥價如何?」
宋管事聞听,卻笑道︰「清平麥價卻比臨安賤些。」
「不是總說臨安價貴?為何清平麥價反比臨安賤?」容娘奇道。
宋管事嘿嘿一笑,分解到︰「麥價恁貴。清平縣有幾人吃的起!咱府里也不過偶爾買些,給老夫人做點點心, 些湯餅,常用也是不能的。街上糧店里不過進的兩三斤,搭著賣罷了。只有臨安那些炊金饌玉的巨賈和大戶人家,方能食得起哩!」
容娘默默的想了一想,道︰「既是如此,高家在臨安經營甚廣,不如管事去問問九郎,看九郎有甚想法。若高家願收。都是親戚。便與高家好了。若是那些農戶願意。他們的麥也可一處賣了,免得遭人壓價。」
宋管事忙不迭答應,又說到莊上各樣雞鴨牲畜收入,雖不比種麥。倒也收成不菲,田莊並回頭溝半載盡入五百余貫!
「邱莊頭說,若是主家許可,他意欲將其余牲畜減了,只養鴨子與大豬。算來算去,竟是此兩樣賺錢些。況如今兩處莊子苜蓿長勢喜人,豬喂少了反不合算。此次,他竟弄了樣新鮮物事來了,已經交與廚房去了。午間便可嘗到。」
容娘瞧宋管事那藏藏掩掩的模樣,不由十分好奇。可惜此時她尚有事交代,不好去廚房瞧得!
「既然邱莊頭計較甚多,拿捏甚好,就依他的好了。養甚麼。怎麼養,養多少,他拿了主意,與管事說一聲便罷了。回頭溝那處也不必著急,富貴可多問問管事與邱莊頭主意,左右都是一家,無甚避諱。」
宋管事點頭,收了賬本,作揖離去。
小環兀自呆呆的站在那處,眼神怔怔的,不知作甚。容娘合了手中賬冊,回頭去看時,不由好笑的推了一把小環。小環身子晃了一晃,清醒過來,忙忙道︰「小娘子,這許多入賬,可得小心著不讓三爺知曉。」
容娘不料她想得恁遠,不禁失笑︰「如今大哥在家哩,叔父已經許久不曾來要錢了!」
由此可看出,小環實是比容娘更為了解徐進之這位神仙啊!
容娘坐了兩個時辰,腰背著實有些酸痛。她趁廳內無人,柔臂一展,伸了個懶腰,道︰「走吧,去瞧瞧靖哥兒。許久未見,不知可鬧著婆婆了!」
靖哥兒倒未吵著老夫人,自有不省事的鬧著!容娘來到老夫人屋外時,正听見守中厲聲喝道︰「容娘每每外出,皆為家中操勞,無一處為私心。而你心思狹隘,莫名嫉恨,竟不顧姐妹之情,行此歹毒之事,還有甚好分辨?留你在家中,沒得帶壞弟妹,壞了門風。叔父,今日我便與你做這個主,將她送往城外靜心庵修行三月,若知悔改,方能接回嫁人。」
屋中寂靜,似乎眾人皆被守中之話所驚,未能有所反應。須臾,一個尖銳的聲音叫喚道︰「徐手中,你憑甚來處置我?我有爹有娘,怎容你如此欺負?你不過是被黜的破落戶,在家中擺甚威風!溫容賤人,她拋頭露面慣了,卻處處有人護著,反說我沒有規矩,這是何家風?當日在張府……!」
「住嘴,快些把她壓出去!」
容娘听得火氣直冒,一腳邁進屋內,正欲辯駁一番張府之事。不料老夫人厲喝一聲,候在門旁的兩個婆子便上前,利索的堵了婉娘嘴巴,鎖了婉娘雙臂,拖著她一路踉蹌著往外去。
經過容娘時,婉娘那細長的眼楮看到容娘,驀地睜大,眼中狠戾之色明顯。容娘冷冷的瞧了她一眼,輕聲道︰「婉娘,若是我與大哥說,張府之事皆是你在其中攪渾,你道大哥會如何?」
婉娘呆了一呆,眼珠子不由自主的往守中方向轉動了一下,復「嗚嗚嗚」地朝容娘嚷嚷。那兩個婆子手中一緊,拖著她出去了。
丁二娘不免哭得黑天暗地,英娘乖巧,靜靜的倚在她身邊遞帕子。進之滿臉灰色,雙目黯然。
老夫人嘆了一口氣,道︰「好好的一個人,動歪了心思,變得恁的可惡!三郎,盼娘,我不盼著你們孝順忠養,只盼你們將家中管好,把幾個孩兒帶出來也就罷了。你瞧瞧,一個個的,成何體統?簡直比那市井人家還要糟心啊!」
于氏臉上一紅,不好言語。李元娘輕輕挽了她手臂,給些安撫。
那邊守中卻又好生說了一頓,從家中訓誡說到長輩管束,直說得進之夫妻無地自容。且守中說了,若進之家中仍如此管教不嚴,則一月可只來這邊一趟,也好讓老夫人與夫人將養些身子。
守中說話時,便是那幾個小的也閉了嘴,安安靜靜的听他說話。
至午飯時,桌上次序井然,小輩們端正坐著,杯箸無聲。老夫人雖心傷,倒也覺得如此一來,頗有些舊都府上的況味了。因桌上有一盤豆腐湯中飄著些紅艷艷的物事,老夫人問道︰「這是甚麼,怎的未見過?」
一旁的李元娘听見,忙挾了一片擱在老夫人的碗中,笑道︰「這是咱本地人想的法子,家里若有剩余的肉,用鹽腌了,掛在廚房柴火灶上頭,經煙燻火燎而得。做湯吃是極鮮的,婆婆嘗些吧。」言罷,又替老夫人舀了一勺湯。
進之听到,頹廢的心情有了一絲起色,他挾了一片咸肉嘗了,道︰「听說當日宗留守獻給官家幾條火腿,莫非便是此物?果然咸鮮,香味濃郁,色澤也好。」
說到此處,容娘也有了些好奇,便命婢女去將那物事端出來。一時廚房宋婆子提了那樣大家伙過來,徐府眾人一看,外頭倒是灰不溜秋的,一副髒污的模樣。只那切開面著實好看,肌理緊湊,肉面紫紅,果然應了火腿之名!
李元娘雖是本地人,如此鮮艷的火腿倒真未見過,也不由稱贊兩聲。
老夫人見進之歡喜,心中又有些心疼小兒的意思了,便命廚房片了一大塊火腿,叫于氏帶回去料理。
素來于吃食上不甚挑剔的守中,此回倒說︰「晚上叫廚房做幾樣菜,我請人喝酒。」
他朝容娘瞥了一眼,那意思容娘自然曉得︰火腿不錯,弄幾個好菜,我請好友知己聚一聚!
容娘想了一想,順口道︰「大哥不妨請高家九郎一道過來,我正有事要請教哩!」
眾人驚愕,不由齊齊看向容娘。須知高家九郎乃外男,怎可隨意見面?容娘收了各人眼光,放醒悟道︰「自然是請大哥幫我問一問。」
晚上,那幾個好友一一到齊,不過是小郡王,白甲與昌明兩個,以及高九郎罷了。
桌上擺設干淨,去了那些郎君們不喜的果子,只擺了一碗火腿魚羹,一碗火腿蒸蛋,一碟銀芽牛肚,一碟肉瓜齏,一碟荔枝白腰子,一碟炒鱔魚,一碟灸鵪子脯,另有兩樣應季的菜蔬。菜品不多,但每樣菜分量足,收拾得干淨,擺在桌上紅紅綠綠,十分入眼。
因見了桌上火腿,趙東樓嗤笑道︰「自宗留守獻了火腿,如今
宮中動則火腿入菜,皆說宗留守獻得好,卻全然不提留守臨終三呼‘過河’之悲愴!」
眾人一听,心中黯然。良久,守中沉聲道︰「只要我輩心系故土,終有一日我大宋收復失地,使我百姓重回家園。」
屋中氣氛有些沉悶,九郎淺笑,道︰「听說宗留守做這火腿,皆因這火腿耐收能藏,可扛著去行軍打仗,供將士裹月復。若如此,此火腿實大義也,我等須心懷恭敬,慎重嚼之!」
他這話說得有趣,又隱隱含了對將士的恭敬之意在里頭,一時眾人笑。趙東樓瞥了他一眼,並不言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