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娘又羞又惱,有生以來頭一回有人如此貶斥自己,且話語說得明明白白,便是心里頭想要糊弄過去也不能夠!
她賭氣睨著那人,卻不料那人大喇喇坐下,那剛勁有力的身板此時忽然松懈,以一種無比閑適的姿態坐在椅上,寬闊的肩背將那弧圓的交椅填滿。那雙狹目之中,此時既非惱怒,亦非震懾,自然更與那歡喜無關,似乎只是累極,全身之氣便如此松懈下來的模樣。他平靜的看著容娘,良久,閉上眼,道︰「出去。」
容娘出得門來,心中怒極,反頭腦清醒起來。當下,她要小環去找八斤,八斤成日與昌明混在一起,與四喜也熟,若是問大哥的事情,還是他們知曉得多些。
「問甚麼?」小環迷迷糊糊問道,其實她是想說︰「怎麼問?」
難不成問大郎說小娘子蠢笨,到底是何意思?她呆呆的看著容娘,只盼她出個主意。
容娘不想今日小環也如此呆愣,不由瞪了她一眼,道︰「去問大哥對磨坊到底持何想法?」
一時小環匆匆去了。容娘不過去廚房兜轉一回,才回到房中,小環的後腳也踏進門來。
「四喜說,大郎不喜下屬凡事去問他,須得有自個主意。若是想不清白可數人商議,但切忌不開心竅,只知依賴他人。」
「陳使臣說,容娘子何必去問他人尋主意,自己不是有主意麼?」
回完話,小環巴巴的看著容娘,她的心中實不知四喜與陳使臣之話何意?但小娘子是個聰明人,必定想得清楚。
容娘將著兩句話掰碎了揉爛了,翻來覆去嚼味,心中忿忿不平道︰「我如何蠢笨了,蠢笨在何處?瞎說爛說,你怎的不去賺個盆滿罐滿,反滿嘴胡言亂語。仗勢欺人!哼,我的主意賺了這許多錢財,哪有依賴……,依賴……,依賴!」
容娘心中綻開了一道口子,慢慢的那口子越發清晰,有些事情呼之欲出,只是還需要自己有勇氣面對才是!
依賴,是的,自己何嘗不是依賴!自己依賴的可不就是那高家九郎!頭回屋子之事。賴他操勞。將一應瑣事攬去。自己只需在家中算賬罷了。如今一旦想起磨坊之事,頭一個便想到去問他的主意。其實,家中有兩位管事,有二哥。有八斤,足夠去市面上打听消息的了。那高九郎雖是親戚,到底隔了一層,如何自己只想著依賴他?是了,他太聰明,太能干,凡事交到他手中,自有圓滿的回復過來。自己,卻是變得越發懶惰、越發無能了!
想到此。容娘心中有些羞愧難當,須知那高九郎來家里求過親,自己如此行為,豈非……!怪道婉娘忌恨,原來自個行為卻是不妥。容娘想明白了。倒也不再糾結。蠢笨麼,我且叫你看看我如何蠢笨法?
小環瞧著容娘臉上一忽兒陰一忽兒晴的,此時卻又現出一番得意之色來。她瞧得心驚膽戰,忙上前道︰「小娘子,听八斤說,大郎怕是受傷了哩,早就進城了,在高九郎那處歇了兩天才回來。他跟著陳使臣去瞧過,還叮囑他不許講與別個听,一味瞞著家里哩。」
容娘一驚,想著先前大哥做的那副模樣,確是從所未見。那臉色,也確是有些蒼白呢!怪道忽然要做衣裳,怕是衣裳也毀了吧!
「八斤可說,大郎在外頭都做些什麼?」
小環搖搖頭,八斤也只窺探到這些,其他的怕是不會讓他曉得。
容娘想了一想,便叫小環給四喜送去二十貫錢,又叫她傳話給四喜,說是衣裳現做要些時日,若是急著穿時,便先去街上成衣鋪子里買來用上。過些時日,家中所做衣物也該得了。
她安排了大郎這邊,轉身便叫守惟與兩位管事去打听磨坊之事,存心要做成此事,令大郎刮目相看。
那邊四喜接到小財一注,心中詫異,忙回與大郎。旁邊昌明听到,不由笑道︰「定是八斤那小子告與容娘子,那張大嘴,恁的不可靠!容娘子便沒有問其他?」
四喜搖了搖頭,這個小娘子忒也古怪,明明知道大郎受了傷,居然不聞不問,好歹兩人已是一根繩子上的兩個螞蚱了啊!
大郎只叫四喜收好,重又執起案上書冊,沉心翻看。
白甲那個悶葫蘆眉眼依舊死板,卻道︰「甚好,甚好,自在得好。」
昌明吃了一口茶,明亮的大眼看了看白甲,又看了看大郎,道︰「將軍,容娘子行事甚是大度,我甚喜歡。將軍若不嫌,不如將容娘子許與我唄!」
「噗!」白甲一口茶水噴在昌明身上,恰恰報了上回的仇。
昌明瞪著他,正欲說話,卻見大郎冷冷掃了過來,道︰「她是你日後主母。」
此話甚冷、甚寒、甚冰,昌明呆呆的看著大郎,忽道︰「我衣裳未洗呢,先去洗來。」言罷,那麼高大開朗的漢子,竟然滿臉通紅、全身僵硬的出去了。
白甲神色自若的撢了撢衣裳上不見蹤影的塵土,垂眉順眼繼續喝茶。屋中寂靜,四喜垂首站立一旁,想著適才陳使臣之舉動,實是好笑之極。也踫到自家郎君這麼個人,不然可沒有他好果子吃!他想得入神,不提防白甲忽地道︰「將軍,你卻老了些!」
此話兀頭兀腦,卻有奇異的效果!
白甲原也是個冰人,他的冰是陰沉的,如日頭未曾照到的角落,寒磣陰郁。大郎卻是靜默的,肅殺的,氣勢逼人的。他並未抬頭,只淡淡問道︰「白甲,你多大?」
白甲瞧了瞧自己長年累月模刀的手,呲牙咧嘴的指甲蓋丑陋得狠,虎口處甚是粗糙,他收回視線,道︰「三十有五。小人十八那年討的婆娘,二十那年得的小兒,二十六那年全都丟了。」
此話甚是沉重,白甲起身,跛了的那只腳一墊一墊,往門口移去。只眾人皆知曉,若是他動作起來,卻是許多人都趕不上他。
「將軍,給昌明尋個婆娘吧,他還未嘗到婆娘味道,太可惜了。」
白甲開門離去。留下暗自傷神的四喜與沉思的守中。四喜心道︰「咱家大郎才二十有六,怎的就老了?」他瞥了瞥那邊大郎,卻發現大郎與陳使臣比,確是老成許多。陳使臣,今歲二十二吧。
大郎因手受了傷,到底難掩形跡,便日日在外院與昌明白甲一處。趙東樓也賴在清平,只不回臨安去,時不時來徐府蹭頓飯吃。因廚房做的好湯水,一日三餐換著上,從不重味。菜肴卻比平常清淡了許多,初始幾人吃得新鮮,過了兩日,白甲與昌明便開始嚷嚷著要吃肉,趙東樓便使人去街上酒樓里買了酒肉來,吃的甚是歡喜暢快。
守中並不言語,只是這些日子他不踫酒,飲食禁忌些,傷口也好得快些。這日,他看了看那敬酒的三人,道︰「郡王也該回臨安看看家小了。白甲,你去探探那磨坊之事。昌明,你去街上看一處房子,看中了回來告訴四喜,也該成個家了。明日媒婆過來,你自個去說。我有事,失陪。」
話畢,他也不管那三個神色各異的郎君,自行去了。
守中傷好後的頭一件事,便是去岳丈府中看望萱姐兒。他對靖哥兒甚是嚴厲,在萱姐兒面前卻是另一番模樣,抱著那小小的軟軟的小身子,嬌滴滴的眉眼,香噴噴的味道,他心里十分輕松、高興。這是他的小娘子,靖哥兒向月娘,圓臉圓眼;萱姐兒卻像他,細長的丹鳳眼,小小的耳朵往外翹。
張夫人心里有些發酸,忙喚過一旁的駿哥兒,道︰「去,跟萱姐兒玩去。」
駿哥兒是許三娘的兒子,比萱姐兒年幼,才剛學會走路。他踉踉蹌蹌的奔向守中,守中便將萱姐兒放下,兩個小兒玩耍到一處。
張夫人張教授與守中說些家常事,正待說到張四娘之事時,那邊萱姐兒狠狠的將駿哥兒推倒在地,眉眼做的一般狠戾,又將穿了繡花鞋的腳在駿哥兒身上踏了幾腳,道︰「叫你不與我玩,叫你不與我玩。」
卻是駿哥兒手中一個撥浪鼓,他攥的死緊,不肯讓與萱姐兒。
教授與夫人大窘,夫人忙去拉開二人,又叫婢女哄了哭鬧的駿哥兒出去。這邊萱姐兒卻心有不甘的哭將起來,至傷心處,竟然歇斯底里,小小的身子抽搐不止,連夫人也哄不好。夫人無奈,只得叫人將萱姐兒送往張四娘處。
「也就听四娘的話,別個的話都不听哩!虧了四娘的耐心,當初萱姐兒鬧病,她整宿整宿的陪著,要哄到天明才能睡會哩!」
張夫人絮絮叨叨,卻不妨她女婿變了臉色,歡喜的臉上漸漸的沉了下來,他的眼楮暗了暗,徑對教授道︰「岳丈,萱姐兒蒙二老照拂,如今我已歸家,欲把萱姐兒接回去,還望二老莫怪。」
教授與夫人大驚,兩人面面相覷,張夫人忙到︰「女婿,雙生兒不得成年前不得見面,如何今日忽起心思?莫是怕我照顧不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