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傍晚,晚霞如錦,璀璨瑰麗。那金色的夕照將院中各處踱得黃燦燦一片,清風徐徐,將白日的炙熱吹散幾分。院中的桑樹,翠綠的葉片被那熱浪烤的蜷縮,如今也懶懶的舒展開來,在微風中輕輕搖擺。
婢女們已經開始鋪排碗筷。容娘牽著靖哥兒慢慢往老夫人廳堂中去。靖哥兒頑皮,瞧著條蟲子要捻一回,踢著片葉子也要玩弄半天。游廊旁有好些晚香玉,粉白粉白的花瓣,一簇一簇,開得絢爛。靖哥兒趁容娘不注意,揪了一大把,混了葉子,兩只手搓揉了,又往容娘裙子上抹,邊抹便得意笑道︰「姑姑,香,香香!」
小環看見,忙不迭地去捉他的手,已是晚了。淡淡的草綠染在容娘的白綾裙子上,十分打眼。靖哥兒尚且嬉笑著,以為自己做了一件多麼了不起的事兒。
容娘瞥了一眼裙上兩個爪印,心中好笑,卻不肯露出笑意來。靖哥兒太皮,這些日子不知為何,十分喜歡破損物事。若是砸壞了碗,听到那聲脆響,他會高興得跳躍歡叫;他成日在院中玩耍,手上的髒泥草汁只喜往人身上去蹭,弄壞了容娘幾個好幾件衣裳。
容娘蹲來,兩只烏黑的眸子靜靜的盯著靖哥兒,半響不曾出聲。靖哥兒漸漸的有些不安,他局促地拉了拉容娘的手,又模了模容娘的臉。那雙胖乎乎的小手觸踫過來時,溫熱、軟膩,便是再硬的心腸也難免融化。容娘幾有些堅持不住,她拉開靖哥兒的手,道︰「靖哥兒,你把我的裙子染香了,姑姑歡喜。可是你瞧,姑姑的白裙被你弄髒了,可就難看了,洗也洗不月兌。姑姑再也穿不出去了哩!靖哥兒說怎生辦才好?」
靖哥兒眼楮忽閃忽閃,想了一時,道︰「姑姑,買,買!」
靖哥兒雖調皮,說話卻較別的孩子說的慢,總是一個字一個字的往外蹦。此時他圓圓的黑眼珠子中滿是誠意,幾乎是誠惶誠恐的勸容娘去買新裙。
容娘緩緩的展開一個笑意,柔聲道︰「靖哥兒,姑姑可以去買新裙。那這條可就廢了啊。靖哥兒廢了姑姑中意的裙子。姑姑可傷心呢。不如靖哥兒仍如上次那般。與姑姑做了來。」
頭回靖哥兒砸了好幾次碗,容娘每每教誨不听,便要八斤挖了一大坨泥巴回來,叫靖哥兒自個做碗去。靖哥兒初始高興異常。只當玩耍。孰料他從早上做到午時,一個碗未做成。期間不知有多少次要扔了那坨扶不起的泥巴,被他爹知道,抽了幾棍,才勉強在容娘幾個幫忙下,做出了一個歪歪斜斜、略有些碗模樣的物事。如今那物事尚且擺在容娘案上呢!
靖哥兒小小的嘴唇嘟起,黑眸一潤,便似要溢出淚水來。他眨了眨眼,似懂非懂。那兩只短短的胳膊伸出。環繞了容娘的脖頸,那女敕嘟嘟帶著乳香的臉蛋貼著容娘的,蹭了蹭,靜默不語。
容娘笑了笑,抱起靖哥兒去老夫人處。
用飯時。靖哥兒甚是規矩,一板一眼,便如一個小大人一般。老夫人見狀,不由笑道︰「靖哥兒,你爹爹不在,如何也這般拘謹?」
靖哥兒黑漆漆的眼珠子瞅了瞅老夫人,又瞅了瞅容娘,仍自低頭用勺子舀飯。
玉娘要去打趣,卻被容娘一個眼神制止。
兩位夫人見狀,心中十分安慰。
一家人用完飯,說些閑事,道些家常,愜意不過。靖哥兒也回過神來,在老夫人的榻上翻滾嬉戲。
不久守中回來,問過兩位夫人的安,守中便道︰「婆婆,娘,我欲接媗姐兒出來。」
老夫人與夫人詫異,徐夫人忙道︰「大郎如何魯莽,雙生姐弟,如何能帶養在一處?且你岳丈家待媗姐兒甚厚,豈能輕易接回,傷他二老的心。」
老夫人亦點頭稱是。
豈料守中十分堅定,又稱教授已然同意,張夫人也應了,帶媗姐兒的乳娘也叫一並跟過來。
「並非接回家來。月娘的陪嫁院子如今空著在那處,收拾齊整些,安排在那處住著,比岳丈家還近些。日後婆婆與娘要去瞧媗姐兒時,也不必興師動眾。若婆婆與娘心中有甚德行甚好的婦人,請來與媗姐兒作伴更好。」
兩位夫人面面相覷,雖心中極度不安,卻知大郎主意甚堅,若非事先想好,他是不會草率行事的。
她往回一想,心中已有了個大概,不由暗嘆守中為人之純正,遂道︰「既是親家已然許可,也便罷了。日後你仍需鞠躬事孝,不時帶他們姐弟回張家探望。」
徐夫人卻很是惶惶,甚覺對不住張家二老︰「大郎,教授與夫人待你甚厚,你為何如此忤逆?月娘如知,怕是……。」說到早去的兒媳,徐夫人愁腸百結,兩眼已濕。
大郎垂眸,須臾,對容娘道︰「你帶著玉娘、靖哥兒回房。」
容娘知道他有些事要避諱自己,忙帶了那兩人回去了。
至次日,徐夫人親來安排盧管事去修飾月娘的院子,臉上再無昨日的為難。容娘心中好奇,卻不好問得。況她這邊也有好些事情,幾路人馬居然齊齊將磨坊的消息傳來,忙得她人仰馬翻,面對一大堆消息,要想要算,喜壞了她,也愁壞了她。
高九郎送來的消息中,即有清平本地的磨坊經營收益,又有臨安的磨坊生意比較,十分詳盡;兩位管事知曉清平人事,卻將清平附近十數間磨坊主人模了個透;便是二郎守惟,也帶來了磨坊的成本及工匠等消息。這,卻是讓容娘十分驚訝的,不知何時二哥如此上道,模到了此等扼要處?
不管如何,容娘花了一日的時光將各人消息融會貫通,堅定了一個想法,磨坊之事不但可行,且有大利可圖!她心中摩拳擦掌,只欲大干一場。孰料次日守中的一番話,將她的宏圖大業絞得粉碎。
彼時容娘正于側廳寫寫算算,估量著造磨坊的大致費用。守中進來,徑自問道︰「家中可有余錢?」
容娘雖不解,然她看守中神情,答話之前便有了些提防。她謹慎答道︰「有些,不多。」
守中抬眼,眸中神色莫辨,容娘頓覺那眼神中雷霆之勢壓來,她不堪重負,頹然回道︰「大哥要做甚麼?」
守中卻不答事情,只道︰「你那磨坊暫且停下,家中進項與我做樁事。若有剩余,再由你去張羅。」
容娘張大嘴巴,怔怔地看著守中,因磨坊之事費了她大半精力,日前有了確切消息,她心中正如山泉水般歡騰雀躍哩!守中此語,縱使容娘瞞下錢財,也無濟于事啊!左右她不能瞞著大哥行事不是?
容娘沸騰的心漸漸冷卻,她心有不甘,索性問道︰「大哥要行何事,容娘可否知曉?不然,若非非行不可之事,容娘欲先造磨坊。」
守中瞧了瞧容娘,她形容雖仍顯稚女敕,言語間主意卻強,看樣子若是自己不告與,她竟似要抵觸到底的模樣。守中有絲好笑,這卻是多年不曾有過的事情。于他,事情只有可為不可為,若給一個小娘子解釋,那實實是一樁不折不扣的笑話!
然而,許是驟雨之後那片清新之氣讓他心神松懈,又許是院中的晚香玉傳來的陣陣淡香讓人恍惚,他竟然道︰「明日你與我出去一趟,帶上靖哥兒。」
容娘身子一抖,便似被猛然嚇到一般,她杏眼圓睜,不可置信的模樣。守中卻輕輕松松的出去了。
次日,便是容娘坐在車子上了,心中還是有些不信︰大哥竟然帶自己出行,不用乞求?靖哥兒也是興奮,在馬車內蹦跳著不肯停歇。可惜,大哥不許玉娘同行,不然更快活了。
鄉間小路坎坷凹凸,路程又長,晃晃蕩蕩大半日,只途中用了些干糧,歇了片刻,便又前行。兩側雖景致甚美,然車中顛簸,只將容娘與小環二人閃斷了腰去。靖哥兒雖無礙,卻早已沉沉睡去。
路越發難走,行了半日,兩側山愈高,林木愈深,人煙寂寥,只余鳥鳴蟲叫,及其幽深的山溝。容娘心中大概有數,也不去問守中何意,只揉著腰,打著哈欠。
及至午後寅時,酸痛難捱的容娘等人方才下得了車,放眼一瞧,正是位于一片窄窄的峽谷之中。那山並不甚高,卻陡。林中樹木茂密,不甚高大;藤蔓纏繞,看去幽深無比。谷底小溪一條,甚是清澈,入谷的小路便在溪邊,蜿蜒曲折,雖有意境,容娘卻不及欣賞。
前方來迎的,正是富貴。
此處,回頭溝。
富貴將容娘幾人安置在他家中,也只有他家,方有幾間像樣的屋子。旁的,容娘觀測,皆是低矮茅屋。便是富貴家,也是石頭壘就,茅草鋪蓋,好在他婆娘甚是勤勞,收拾得干淨。
守中與昌明、白甲卻未作停留,略吃了杯茶,便同了富貴外出了,也不知作甚。
靖哥兒來到陌生的地方,十分歡喜,也不認生,便與富貴的小兒玩到了一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