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致表情微斂,復又笑開去,他伸手指指常蕙心,搖頭感慨︰「阿蕙,你真是變得太多,還是從前的你可愛!」
常蕙心想︰你也一樣啊。她笑問道︰「殿下一番苦心救活我,是想我怎麼報恩呢?」
謝致想了想,道︰「阿蕙,你不用稱呼我‘殿下’,還是‘三吳’順耳。」
「好,三吳。早間你派人約我京郊見面,打算安排我與你護衛易容換衣,方能同行。這般煞費心思,是為何?」
「阿蕙,你這不是明知故問麼!」謝致似羞澀淺笑,「我怕阿兄的人看到,知道你回來,對你不利。」
「哦?」常蕙心突然覺得同謝致對話,很有意思。她與他,不知誰是鉤,誰是魚,「你來見我也特意易了一回容,也是怕你阿兄發現麼?」
謝致不答,算是默認,他就一直凝視著常蕙心笑。
常蕙心兩眼媚態,啟唇嘆道︰「三吳啊……你怎麼就這麼忌憚謝麗光呢?」
其實謝致之前已經提過了,「怕阿兄看見,對常蕙心不利」。但常蕙心還問,顯然表示她完全不信他的回答。
謝致便再告訴常蕙心一個答案︰「阿蕙,實不相瞞,阿兄謀害你這事,我年紀越大,越覺得後怕。帝心叵測,你和他結發夫妻,都能痛下殺手,親弟弟又算得了什麼……所以我怕他呀!加上,他現在又盯得我緊。」
常蕙心輕笑兩聲,縴手松開玉杯,徐徐道︰「三吳,你跟謝麗光雖然是親兄弟,年歲上卻差得大。反倒是他的太子,今年十九歲,只比你小四歲,謝麗光猜疑忌憚你,是擔心幾十年後他老病殘軀,甚至已經西去,而你正逢壯年,弒佷篡位。」
將一切小人之心推到謝景身上,不提謝致自己「年紀越大,對權力就越渴望」。
「是這麼回事。」謝致仰起頭,興致充沛道︰「我也不瞞你了,近年來,皇兄對我的猜疑之心越來越重,我為了求全自保,不得不做下打算。」謝致敲桌,「有道是說得好,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與其束手待宰,不如廢兄奪位,自立為皇!」
謝致說完,給自己斟了一滿杯酒,痛飲而盡。喝完,他喘了口氣,問常蕙心︰「阿蕙,我救你回來……你願意助我嗎?」
常蕙心端坐椅上,眉目四肢均一動不動,猶如老僧入定。
屋內的空氣的沉默的,寂寂蕭蕭,但並不壓抑。
「三吳,當年害我性命的事,你有沒有參與?」
「當然沒有!」謝致立刻否認。剎那之間,他朗月似面,清風如眸,不藏一點私,仿佛還是那個沖動的,藏不住任何情緒的孩童。
常蕙心不置可否,低頭玩自己手指。謝致又再道︰「阿蕙,其實你必須幫我。」他頓了一下,「皇兄可以藏著尸身,懷念死去的你。但若得知你活著歸來,他未必會歡迎。皇兄會怒、會怕、會忌憚……他勢必不會容你,既然殺了你一次,就會再殺第二次。然而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又能逃到哪里去?所以,阿蕙,你若想活得自在無危,必須先除了頭頂那片令你時時提心吊膽的天。」
「三吳,你真是為我著想,不枉從前我把你當做親弟弟看待。」
「那當然,阿蕙是我最親之人。」
「那說說吧。」常蕙心笑問︰「除了這客棧的里里外外,一路上你還做了哪些事,監視你的至親之人?」
謝致臉色驟敗,垂下頭去。良久,他訕訕交待︰「之前我就說過了,皇兄在明我在暗,這些年來,帝陵里也有我護著你的人。我手下方士給你續的命,我自然清楚你還陽的時日,派我的人去玄宮一查,就知道你已經出陵了。我料定你會來京城尋仇,原本沒打算路上還監視你,只在京中候你歸來。哪知無心卻踫巧,你陪容書生赴京趕考,路上……遇著了我的朋友。」然後就命朋友將常蕙心引來這家客棧了。
「韋俊?」
謝致眨眨眼楮,細長的睫毛震顫,「不,是周一川。」
常蕙心注視著謝致和顏悅色的樣子,心想︰大家都說漢王脾氣古怪,「待所愛者便青眼相加」,看來漢王這些個朋友交得值,各個肯為他盡心賣命。又想起「待所鄙者白眼相向」,謝致沒朝常蕙心翻過一次白眼,這麼看來,她還算他半個朋友呀!
常蕙心忍不住笑了一笑。
「阿蕙,我什麼都給你交底啦,你總願意助我了吧?」謝致給自己倒酒,見壇里酒也沒多少了,他干脆將最後的醇酒全部倒出來,斟了滿滿一杯。謝致舉杯,指著常蕙心面前始終未動的那杯說︰「來,你若答應,便與我飲了此杯。」
常蕙心還在猶豫,謝致已經嗤笑出聲︰「這整個客棧都是我的,要想毒你,何必等到這杯酒。」
被這話一激,常蕙心竟有一刻意氣上腦,舉杯一飲而盡。
謝致含笑凝視常蕙心,徐徐飲完自己那杯酒,相邀道︰「酒都肯喝,肯和我出去走走嗎?」謝致放下酒杯,彎腰去撿地上的人皮面具︰「怎麼說今日也是上巳,不出去逛逛,于情于理,皆說不過去。」
謝致扮回原先的假樣貌,和常蕙心並行出門。客棧背街,大門對著東方,窄巷中無人穿行,獨有一縷陽光斜著照下,謝致和常蕙心一跨出門檻,這縷陽光就迎面刺入眼來。他和她皆禁不住抬手一遮。
放下手,謝致自言自語感嘆了句︰「大好的春光。」
兩人轉入主街,行人頓時多了起來,車馬也多,常蕙心本是走在左側,靠著街邊商鋪。她卻習慣性繞過謝致,走到右邊,靠著車馬來往的主干道。
常蕙心自己都沒察覺,謝致卻楞了一下,稍稍恍惚。他默不作聲,也不表露出來,將雙臂反剪至身後,隨常蕙心同行。
春至水暖,各地的物資經由梁河漕運,陸續順抵京城。街邊的臨時張起的各個攤位前,都圍了不少人,尤其以產自江南的桑絲彩帛最討姑娘心歡。許多女子佇在彩帛攤前細心挑選,金翠耀目,羅綺飄香。
常蕙心和謝致踱步前行百尺,邊走邊看,听見一賣桑絲的客商操的是會稽鄉音,常蕙心禁不住停下步來。因著幾分親切,她往那攤位上多瞟了數眼,看中了一匹單絲羅,石榴顏色,極為工麗。
謝致左轉上前,掏銀子把這匹單絲羅買了,塞到常蕙心懷里。
常蕙心大窘︰「你買給我做甚麼。」接下來,她還得抱著匹衣料逛街。
謝致卻道︰「從前,你怕我被車馬撞著,總護我靠著街邊走內道,你自己走外道。十年過去,還是沒變化……也有變化,以前我年紀小,阿兄怕我養成揮霍惡習,一個子都不給我。逛街遇著什麼中意的拾物,都是你都偷偷掏錢買給我,解我的眼饞。但是怕阿兄責備,你知我知,回家了,我們都不敢說與阿兄知。」謝致挺起胸脯,昂起頭,「如今,我有的是錢,來顛倒一回,你看中了什麼,我都如數買給你吧!」
常蕙心抱著單絲羅怔住︰「這些事你竟還記得……」
謝致自嘲一笑,嘆口氣︰「本來忘了的,最近幾年我自己走這條道,和別人走這條道,都從不曾想起舊事。卻偏偏和你一走,就什麼事都重憶起來!」
「冰糖山楂滾雪球——」前頭吆喝聲起,賣山楂的小販推著小車,由遠及近。常蕙心和謝致雙雙望去,小販激靈,趕緊把車推過來︰「兩位公子,要冰糖山楂不?個大糖多,新鮮又便宜,一斤只要二錢。」
謝致當即掏錢︰「來五斤!」
小販大喜,道一聲「好咧」,麻利稱了山楂,拿紙扎袋。
常蕙心忍不住問︰「五斤你吃得完麼?」
謝致表情和動作皆是一滯︰「記得你從前最喜歡吃的。」
常蕙心其實到現在也很愛吃山楂,但不知為何,她就是想嗆謝致一下。她駁斥他︰「從前是從前,萬一如今我口味換了,不愛吃了呢?」
「怎麼可能?」謝致稍楞,很快明白過來。他的目光在常蕙心兩瓣朱唇上游走,輕輕道︰「就沖你剛才張嘴說的那句話,口中仍冒的是酸味。」
說完謝致側過身去,接了小販遞來的那包山楂,取出一顆送入嘴中。他眨巴眼楮,故意做出痛苦的表情︰「嘖、嘖,酸死個人!」
這句話被小販听到,急忙辯護︰「公子,我家山楂不酸,糖多可甜呢!」
謝致斜眼瞟一瞟小販,嘴邊似笑非笑,那表情,分明是酸與甜本王自己心里知道,不需說真話予你听。謝致自顧自往前走,悠悠四、五步,他又止步回頭,手里拿著紙包問常蕙心︰「唉,你真不來一顆?」
常蕙心快步上前,狠狠瞪謝致一眼。她單手抱住布匹,騰出一只手來抓了一顆山楂。
謝致仰身大笑︰「早說你騰不出手來吃山楂,我喂你啊!」
常蕙心吃著山楂,凝視前方,邊吃邊問︰「怎麼人突然多了這麼多?」
「問問不就知道了。」謝致漫不經心回答。他隨便問了個路人,得知皇帝郊祭將返,他們都是守在路邊,等著再瞻仰一次聖顏的。
謝致立刻垮了臉,盎然笑意全不復見︰「他這麼早就祭完了……現在什麼時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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