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玉峰爬上了上鋪,開了電腦,兩三分鐘後,他像是胃痛,慢慢的躺在了床上。吊燈就在頭頂,不到半米的斜上方。光線太刺眼了,他用手臂遮住眼楮。有那麼一兩分鐘,他完全的,什麼東西也記不清了,腦海里就像電視機沒信號時出現的雪花屏,沙沙沙,沙沙沙。
他竟然睡著了,而且睡得可死了,被「咚咚咚」的拍門聲驚醒,睜開眼,哇,眼里一片白花花,趕緊再閉上,黑暗的世界里閃爍著星星和光暈,讓他以為自己睡了一個世紀,睡到了太陽邊上。
門外傳來聲音︰「里頭人在不在,應一聲啊?」
何玉峰「哎」了一聲。
「你怎麼還沒走,我就要關樓了。虧得我上來看一下,再不然就把你鎖里頭過年了。」
何玉峰坐起來︰「我就下來,你等我五分鐘。」他起身想下來,轉頭看到電源指示燈,才想起電腦還沒關,才又意識到他之前看見了些什麼。他把a盤里的東西都刪掉格式化了,才爬下床來。
整棟宿舍樓里,他是最後走的那個人。他以為自己睡了很久,其實等他拖著行李箱到羅美娟小院時,還不到下午三點鐘。他開了門,小屋子里靜溢暖融,他不想想事情,只想睡覺,月兌下外套鞋子,爬到了床上。
陰冷的冬天里,也很適合睡覺,何玉峰覺得眼楮睜不開了,所以就閉上了,腦袋里也開始混沌了。可每當要進入深睡眠了,他就會機靈一下抖醒自己,不知哪里來的那麼根針刺穿他的腦膜,逼著他清醒,你想啊,你想啊。
何玉峰痛苦的把臉埋在床單里,床單上留有羅美娟的香水味,仔細去嗅,一定能在茉莉花香的混合香味中嗅到她獨有的女人味道的女乃香。他有時候會和桃子爭,桃子說,香媽媽是她的,他說才怪呢,是我的。
可她現在不是我的了,不對,她一直都不是我的,她是別的男人的。何玉峰想拼命壓制住這樣的念頭,可是壓不住了。為什麼別人說她的壞話時,他只想要去教訓別人,從沒想過要來質問她?他的信任遭遇了史上最嚴重的欺瞞,欺瞞了一件事意味著欺瞞了所有事。
門外傳來了羅美娟輕聲細語的歌唱聲。何玉峰眼皮一跳,翻個身朝里睡著。門開了,羅美娟說︰「桃子,你先進去。」她又「哎呦」一聲︰「里頭這麼黑,阿峰還沒過來?」
燈開了,何玉峰下意識的將臉再埋進臂彎一些。羅美娟見到他,吃了一驚︰「阿峰,怎麼不開燈呢。」
「睡覺呢。」
「起來了,幫帶下桃子。我買了只雞回來,晚上做小炒雞給你吃。」
何玉峰不肯翻身,悶悶的說︰「桃子你過來。」
桃子穿著厚厚的棉襖,爬上了床。羅美娟把她拉了下來,笑著拍她**︰「小兔崽子,一天到晚,穿著外頭髒衣服,就往我床上爬。」
何玉峰憋不住了,一把抱過桃子︰「桃子,你先去王女乃女乃家玩會。」王女乃女乃就是房東,子孫都不在身邊,平時也挺喜歡桃子。
羅美娟想,他想要睡會覺所以才覺得桃子麻煩,就隨他把人抱走了。她穿上圍裙,去院子里把菜市場剛買的雞給洗了,回到房門前的小灶砧板上去剁。
何玉峰送完人回來了,站她跟前︰「我有……,我有話要問你。」
羅美娟看了他一眼︰「問什麼,說唄。」
「你進來再說。」
羅美娟油膩的手往圍裙上擦了一下,笑著跟了進來︰「就煩你這小孩子作風。」
「你……,你是不是和我們系的朱主任吃過飯?」何玉峰亂七八糟想了一個下午,決定先拿朱主任這件事情開刀。
「沒有啊。」羅美娟說,「哦,有,有天我給你送衣服過去,踫見你班上的輔導老師正好從宿舍樓上下來。他約我吃個飯,我以為就我和他兩個人,沒想還有,一個是你們的系主任,還有一個是學生處的老師,記不得姓什麼了。」
和何玉峰預想的不一樣。他問︰「這麼多人?他們找你干什麼?」
羅美娟沉默,接著又笑想順帶過去︰「沒什麼,就問問你考上大學前的事情。」
「你沒和他單獨吃過飯?」
羅美娟皺了眉,也覺得今天這小子有點反常︰「我吃飽了撐的,要和他單獨吃飯?」
「那,那黃輝呢?」
羅美娟斂了神色︰「你問這些,什麼意思?別吞吞吐吐的。」
「我沒什麼意思?」何玉峰低著頭,「那個暑假,黃輝本來不想帶我去參加比賽,為什麼後來帶我去了,還沒收我錢?」
「我不跟你說過,我有個姨父在玉河教育局里。」
「我不信。」
羅美娟也生氣了,轉身就往外走︰「不信拉倒。」
何玉峰抓著她手︰「那禿鷹呢。」
羅美娟回頭過來,眼楮直愣愣的看著何玉峰。何玉峰不敢對視,低頭下去,看著自己腳尖︰「禿鷹,你總不會不承認了吧。」
兩人在房中間站著,都不動,羅美娟問︰「誰跟你講的?」
「我自己看見的!我想一個下午都想不明白,你為什麼要跟禿鷹在一起,為什麼又要照那些照片!」何玉峰突然朝她叫囂,要許多的詞語才能說清楚他現在的感受,憤怒羞愧恥辱悲傷絕望,他全都有。「我在木頭堆里撿到那張盤,我以為是自己的,可沒想到那是你的。」
羅美娟坐在凳子上,看眼前的少年在她面前痛哭咆哮。她只能做微不足道的解釋︰「我只是想要禿鷹去救你。」
何玉峰根本不接受。他沒法接受,一旦接受了,就得接受那個無能懦弱的自己。
「我還想起來了,羅老師,禿鷹對你就是不一樣。那麼凶的一個人,在你面前就只會弓著腰笑。」他反諷︰「禿鷹他很厲害嗎,他擺平了,把我撈出來了嗎?羅老師,我不要這個,我寧願坐牢,把牢底坐穿。你這樣講,是想讓我明白,我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在付出,你用色相才換來的,對不對?你想要你的恩情壓垮我,是不是?」
最後那一句話,好重的分量,讓羅美娟啞口無言,只能掩面垂淚。那天小林老師請她吃飯,她以為就是食堂里湊合一頓而已,沒想是師大用來招待貴客的雁湖樓。
兩層的紅磚小樓,臨窗還靠著湖。那麼大的陣仗,她臉都嚇白了。一樓上到二樓,短短二十多步階梯,她扶著欄桿挪上去,想就當是世界末日吧。她給自己打了預防針,結果卻沒事。大城市里的教授老師世面見得多了,對于她和何玉峰的事情,只說少來師大,注意影響。這讓她了卻一樁大事。所有人都知道了,無所謂遮掩躲藏,她可以放下心來,努力教書掙錢,跟何玉峰,還有桃子,像一個真正的三口之家。
可是,世界末日總會在人覺得放心美滿的時間到來。「你想要你的恩情壓垮我,是吧。」他們給了彼此那麼重的包袱感。
何玉峰自顧的全吼了出來。他喘著氣,往後退了兩步,靠在牆角的折疊桌上。睡多了,頭開始暈,他的手按在桌子上,想撐住身子。沒想折疊桌受了大力氣,桌腳翹起,向旁邊劃去,何玉峰沒站穩,摔在了地上,後腦勺就撞在桌腳上。他趕緊爬起來,覺得頭暈加劇又很惡心,剛想開口,打了個飽嗝,中午吃下去的東西都給嘔出來了。
羅美娟嚇呆了︰「阿峰,你撞到哪里了?」
何玉峰月兌下髒衣服,回床上躺著去了,嘴里還喃喃自語︰「羅老師,你怎麼可以這樣。我接受不了。我真的接受不了。」過了一會,羅美娟遞水給他喝,他又抓著人手說︰「如果我真的有本事,羅老師,你一點罪都不用受。」
何玉峰毫無預兆的發燒了。
接下來的幾天,他幾近瘋魔成痴,整天的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那樣子,就像是年輕十幾歲的何貴雷,千里迢迢遠赴廣東,目睹老婆打工掙錢的事實背後回來的慘樣。羅美娟听李嫂說過,就這樣躺著,跟個活死人一樣,喂口飯就吃飯,喂口水就喝水,三個月才爬出家門。可爬出家門也不一樣了,之前那個逢人就笑眯眯,把老婆當寶寵的阿貴死了,死了。
他躺在床上當干尸,羅美娟就蹲在牆角小聲的哭泣。她沒有去補習班教課,桃子這兩天也交給王女乃女乃帶。她多希望,抬眼的那一刻,那個善解人意的少年回來,那個知她心中千般滋味的少年回來。
桃子想念媽媽,偷偷從王女乃女乃那邊回來。這屋子里的沉重氛圍,她不喜歡,只想讓媽媽抱她出去玩。羅美娟推她︰「桃子,去爹爹那里,讓他起來吃飯,吃完飯帶桃子去公園里玩,好不好?」
床上的人听耳不聞,桃子望了一眼床的方向,搖了搖頭。
這個時候,何玉峰怎听得見旁人的呼喚,他正葬身在自己臆想出來的苦海里。巨浪翻滾拍打,聲勢逼人,遮蔽了他的天空。
何玉峰整整躺了三天,三天後他爬起來了。羅美娟滿懷期待的上去叫了聲阿峰,人也沒理她,背了畫架徑直走了。
人躺久了,無異于恢復身體,相反頭暈嘔吐都會加劇。何玉峰躺久了,倒是很想要畫畫。
那根許久都不會發作了的食指,老是在抖,扯著末梢神經,一路往上,讓他的腦袋也被迫體驗這抖動的痛苦。他捏住那根手指,沒用,還在抖。咚咚咚的脈搏聲听久了,又被哪根不受控的神經放大在顱腦里,咚咚咚的響。他異常的煩悶,就起來了。根據以往的經驗,他得去畫畫了。
這是他唯一能擺月兌那種不可控的、活躍大腦皮層的有效途徑。白天一早他出去,晚上回去挨被子就睡。羅美娟已經不和他說話了,他也不理人,桃子黏過來,他就說一邊去,別煩我。此刻他倒是完全不想禿鷹的事了,也算是獲得某種寧靜。
或者也不全是寧靜,只是洶涌的巨浪找到了一個替代品,那副還沒完工的師大雪景圖。
過年前夕,省城下雪了,飛飛灑灑下了兩天。師大校園里這時清靜得如同人煙罕至的寺廟道觀,比其他三季加起來的古典韻味還要多。每經過一處地方,圖書館、雁湖樓、何玉峰都會想,該如何搬上他的畫卷。他的大腦皮層被重新激發了,是以不停的畫。
這樣無休止的畫了四天。等他畫完滿目蒼雪中翹立的圖書館屋檐以及那隱隱露出的琉璃瓦時,突然,他的手指不疼了。他的腦袋里刮過這麼多天的狂風暴雪,也都驟然歇了。
雪過天晴,空氣里都透著清新的味道,深吸一口,富含氧氣的沁人心脾。何玉峰迫不及待的收拾起東西,想回去見見羅美娟。他想和她好好聊一聊。不管怎樣,他愛她,如此的愛她。
何玉峰氣喘吁吁的奔回去,羅美娟卻不在,屋子里收拾整齊。何玉峰想,也許還在補習班里。他將畫板凳子放下,打算先去托兒所里接桃子,再去蛋糕店里買個甜甜圈給她。
托兒所說,桃子沒來,好幾天沒來了。
何玉峰納悶,桃子哪里去,王女乃女乃那里也不在,難不成羅老師把她帶去補習班了,沒準,上街買年貨去了。他想起那天,羅美娟做好的香噴噴的小炒雞,端來他面前,他還不肯吃,後來好多次,羅美娟給他乘好飯菜端給他,他理都不理。
不顧雪融後,雪水滲進鞋子里,把腳都凍麻了,何玉峰跑去了菜市場和超市,掏光了兜,買了許多的菜回來。他很興奮,這是一種清醒的興奮,就像雪融,冰冷而清澈。
下午,他回了院子。都臘月二十八了,租戶去了十之□□回老家過年,只留下他們一戶和三樓的一戶。那人家的嬸嬸正在廊下掛臘肉,看見他說了句︰「你還沒走麼?」
何玉峰說︰「走什麼?」
「今天一大早,我就看見羅老師抱著桃子,還背了好多東西,走了,不是要回家過年嗎?」
何玉峰的大腦皮層才剛剛被凍清醒。這句話想了幾秒,才想出意思來,手里東西扔掉,沖到門口去踢門,這才想起是鎖了門,趕緊拿鑰匙開門。進到屋里,他拉開櫃子拉鏈,里頭空了一半。他環顧四周,羅美娟這次走得很匆忙,連桃子的女乃瓶子都忘帶了。
他愣在原地,久久的,突然蹲下去哭了。要知道,一個人長久以來擔心的事,總有一天會發生。
何玉峰簡單收拾了東西,打了一張票回玉河。玉河離省城只要兩個小時的車程,這一天雪天路滑,等他到三和巷時,已是晚上八點。他急匆匆的穿過巷子,走向何家的小樓,他從來沒有這麼歸家心切過,他手上甚至拽著桃子的女乃瓶。整個下午,他都拽著,他不住的告訴自己,羅老師只是生氣了,她不會就這樣走的,不然桃子沒有女乃瓶子沖女乃粉,怎麼辦?
再轉三個彎,轉兩個彎,轉一個彎,就快到家了。羅老師就在堂屋里等著他,他把女乃瓶遞過去,然後一切都沒有發生,一切都可以重新開始。
何家小樓被籠在黑暗中,沒有一點光,何玉峰靜靜走了過去,長久的,站在門口看著。過年了,租客都已經回了家,只留下一把將軍鎖看門。他沒有鑰匙。
鄰居李嫂出門倒垃圾,在自家門口看了一陣,說︰「這是不是阿峰啊。」
何玉峰轉回了頭,李嫂說︰「哎呀,真是你,來來來,我給你找鑰匙啊,黃老板走之前給了我一把,沒想用得著。」
門推開了,堂屋里維持著半年前他們走時的模樣。
何玉峰沒有理她,他把背包放在涼席上,走到樓梯後面,推開了後門,北風吹了進來。李嫂說︰「你開後門干什麼,怪冷的。」
後院也是沉寂,梧桐樹的葉子都落光了。羅美娟當年買的藤條椅還在樹下,日曬風吹,它已經破得不成樣子。何玉峰艱難的彎腰,坐了下去,椅子「咯咯」的響。他沒法接受這樣的事實,這個世界,又只剩他一個人了。
李嫂被他這種哽咽的哭法嚇到了,她似乎想明白了,說︰「你怎麼這時候回來呢?飄飄說你留在省城過年的,你家也沒人了啊,要不你去你伯伯家過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