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九,辰時,定秦,紫衣巷,三豐客棧,馬廄。♀
一位濃眉大眼的偉岸青年手中拿了把刷子,正給一匹通體漆黑的良駒梳理鬃毛,將這匹黑馬打理得油光泛亮之後,又往馬槽里頭倒滿了飼料,看著黑馬低頭慢慢咀嚼,這青年輕撫馬背喃喃言道︰「唉……墨玉呀墨玉!這幾日大家伙兒都快把定秦城翻個底兒朝天了,可你家主子仍是杳無音信的,他又受了傷,能跑到哪兒去啊?若是他舍得我們這幾個酒友那也罷了,可把你也丟在此處,這可如何是好?不如……你就跟了我侯牧之吧?」
話音未斷,墨玉輕微扭身,用力朝侯牧之蹬了後蹄子,侯牧之趕忙疾速後退才躲過一劫,又見著墨玉仍自顧自地嚼著飼料,不禁嘆了口氣,搖了搖頭正要離去,卻見得樂聆音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立在了身後,也不知方才的狼狽情形有否落入大師姐眼中,侯牧之大臉一紅,對著樂聆音行禮︰「大師姐……」
樂聆音微一頷首︰「六師弟每日這般早起打理墨玉,也是辛苦了……雲公子歸來後定會請你痛飲一番。」
侯牧之臉紅到了耳根子,連連抱拳說道︰「牧之與雲公子肝膽相照,雲公子不在的這段日子里頭,牧之定會替雲公子仔細看管他的物什,也好讓雲公子歸來時看了心中歡喜。」
「六師弟有心了。」樂聆音看了眼墨玉,發覺墨玉伸出舌頭飲了幾口清水便盯著自己瞧,那對烏黑通透的眼珠似乎有話要說,但有何人通曉馬語?樂聆音輕嘆了口氣,「這幾日總是將墨玉圈禁在這馬廄里頭,著實憋屈它了,此時清晨風和日麗,我帶它出去轉轉。」
侯牧之听得大師姐的語氣中透著一絲悵然,想著雲小七被人帶走這幾日,樂聆音整日奔波找尋,一天只睡兩三個時辰,若不是定秦府衙因初四那日之事定下了宵禁,恐怕樂聆音真是要廢寢忘食的了!侯牧之打算開口勸勸大師姐,可話到了嘴邊只是打了個彎,點了點頭,松開馬韁把墨玉牽了出來交給大師姐,看著那一襲曼妙身姿牽著一匹通黑駿馬緩步離去。
樂聆音自己也清楚這幾日睡得少吃得少,可她就是沒法讓自己像往常那般寢食,略微閉眼就會閃現出雲小七在自己眼前受傷吐血的情景,還有她悄然無力垂頭的樣子,都讓樂聆音心中疼痛得恨不得大聲尖叫,也只有在勞累得筋疲力盡直接倒頭便睡,才能在夢境中繼續尋找雲小七的蹤跡。雖說溱州陳家灑下了所有人手在定秦城中尋找雲小七,許多江湖人士也在一同相幫,但樂聆音仍未听得關于雲小七的一星半點訊息,就像是清晨綠葉上的露水,被日光一曬就消失得一干二淨。♀
避開定秦最擁擠的幾條青石板路,樂聆音毫無目的地牽著墨玉隨處兜轉。幾個路人見得一位美若天仙卻神思憂愁的妙齡女子,帶著一匹漆黑駿馬慢慢走著,愣神的有,失神的也有,更有幾個竊竊私語的,大多數還以為這位漂亮的姑娘是在定秦古城迷失了方向的外來客,但卻無人敢上前叨擾,只因覺得這姑娘的周身氣勢不同與凡人,溫婉又端莊,舉手投足之間更是透出幾絲高人一等的貴氣。
起初,墨玉乖乖地跟著樂聆音踱了幾條大街,卻在一條丁字路口的分岔處停了下來,見得樂聆音回頭略顯疑惑地看向自己,墨玉對著樂聆音眨了兩下眼楮,隨後往左邊那條道兒‘呼哧’了下大鼻孔。
樂聆音心領神會,嘴角微揚,拍了拍墨玉的額頭,輕笑︰「真是什麼樣的主子什麼樣的馬兒……好,听你的,我們就往那兒走。」
循著墨玉的心思,樂聆音跟著它行到了城南江邊,看著碼頭處熙熙攘攘的人群,樂聆音看了眼墨玉,嗔笑︰「這兒人擠人的,非要來這兒作甚?當心與我失散了,被人帶走了找也找不回來……」
慢著!!
被人帶走了……在這兒失散了……找也找不回來……!!!
突然緊緊地攥住手中的馬韁,似乎下一刻墨玉就會被人帶走一般,樂聆音凝思聚神地看著船來船往的寬闊江面,將初四那日陳家的情形又回顧了一番……玉羅剎、江淮子、破魂冰刃、衣衫的破裂聲、帶走了雲小七的黑衣人樂聆音略微低垂的雙眸忽然一個閃亮,隨即輕巧翻身上馬,輕扯墨玉的耳朵低聲說道︰「好墨玉!乖墨玉!快帶我去九姑娘那處……」
還未待樂聆音說完,墨玉早已揚起馬蹄,一路飛馳而去。
陳瓊玖剛從陳老夫婦那兒請安出來,便听人來報說流水閣大弟子已在前庭吃茶,她趕忙走去前庭,即見得樂聆音起身言道︰「有一事,須勞煩九姑娘。」
「甚勞煩不勞煩的??這話就見外了不是?」九姑娘請樂聆音一同入座,滿臉歉意說道,「我陳家幸免于難,多虧了聆音姐姐將雲公子引薦與我等相識,否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方才我家祖父還說了,傾盡全力將雲公子周全尋回!聆音姐姐有事盡管開口吧!」
樂聆音喝了口茶︰「好!還請九姑娘著人問問,初四那日午後有多少艘船離港的?無論大小。」
陳瓊玖也毫不遲疑,喚了個隨從便吩咐了下去,過了一個多時辰便有人拿了本冊子回稟了,前前後後共有四十六艘船離港。
樂聆音听了,微一思慮便問︰「這四十六艘船里頭,是否有可疑之處?」
廊下的人停頓了片刻,恭敬答道︰「若說可疑,倒也是有一樁事兒,那日搬運工正給升平舫扛物資,大家伙兒都挺利索的,可也不知怎麼了,船主說是要即刻開船,將幾個搬運工人急急忙忙趕下船,也不等堆積在碼頭上的貨物都搬上甲板便了……」
「升平舫?」
「恕小人冒昧……升平舫是艘花船。」
「那升平舫駛往何處?」
「往江東而去。」
「江東?……」
陳瓊玖在一旁听了,見得樂聆音若有所思不再問話,便接口隨意問了廊下之人幾句就打發了,又看著樂聆音問道︰「聆音姐姐可是想到些什麼了?」
樂聆音手握茶杯,大姆指月復輕摩杯口,輕聲說道︰「那日陳老太爺說破魂冰刃是件及其陰寒的利器,我曾听聞,以往之人就算不被這利器所傷,也會被那股陰寒之氣所噬,當時我見得那黑衣人手勢凌厲為雲公子封穴施救,但那也僅是權宜之計,若是論及根治……普天之下,還數洛州炎陽山莊的純陽內力。」
陳瓊玖點了點頭︰「洛州在溱州之東,一路往江東而去……哈!怪不得我等在定秦怎麼找也沒半點兒人影!難道雲公子早已在初四那日坐船去往洛州了?!」
「興許吧我也是做個揣測」食指指節輕撫眉間,樂聆音似乎有些神思倦怠,畢竟是幾日幾夜沒好生寢食了,再加上方才全神貫注去思慮推測,稍一停歇便有些疲憊。
陳瓊玖趕忙低聲勸道︰「聆音姐姐這幾日諸多勞累,已然清減了稍許……不如先去客房歇會兒吧?方才之事,我會修書一封叫信鴿帶去給炎陽山莊的楚家六小姐,請她施以援手。」
「楚家六小姐?楚悅顏?」
陳瓊玖本就是個雷厲風行的脾性,走至案桌前坐下,邊說邊提筆疾書︰「對!雖說悅顏姑娘年方十三,但她自小跟著她的恩師瀟湘先生游歷各州各郡,在江湖上歷練了許多年,為人聰慧、處事周全,也與我陳家有幾分交情,若是雲公子真的早于我等一步到達炎陽山莊,悅顏姑娘看了我的信,定會多加照拂的。」
幾句話說完,洋洋灑灑的幾行字也書寫完畢,陳瓊玖喚了個隨從交代了一番,又對著樂聆音說︰「聆音姐姐再稍等片刻,待我去和祖父、父親說了,便與你一同去炎陽山莊看看。」
待得樂聆音與陳瓊玖說定明日一早登船去洛州了,便帶著墨玉回紫衣巷,自馬廄去後院廂房的小徑上,見得一位細瘦女子坐在窗前縫縫補補,那位女子似乎剛把一件長衫縫制完畢,將手中的繡針插.進線球,抬起頭剛要轉動一下脖子,卻正巧與樂聆音做了個對視。
這位細瘦女子的五官倒是相當的清麗秀氣,將手中長衫奉在懷里,輕輕站起,點頭微笑︰「樂女俠。」
「麻姑娘。」樂聆音站在後院的小徑上,隔著一道窗,對著屋內的麻姑溫和問道,「令尊今日可好些了?」
「謝樂女俠的照拂,家父的身子日漸好轉。」
「那便好。」樂聆音笑著點了點頭,又略微思忖,便道,「明日我等要出趟遠門,屆時我會留下秦師妹守在客棧照料,秦師妹處事穩重,定會打理妥當的。」
麻姑不由自主將新制長衫的一片衣角捏在了手中,抿了抿唇,最終問道︰「雲公子雲公子他?」
樂聆音看了麻姑手中的那件長衫,清爽的天藍色想必不是為垂暮老父而制,見得麻姑的輕咬著嘴唇欲言又止,心思通透的樂聆音豈會不知其中奧秘?可眼前這位秀麗的繡娘知道那人也是個女子嗎?若是他日知曉當初自己錯把痴心付,是該哭還是該笑??
人在江湖圖個行走方便,女扮男裝惹出烏龍笑話的武林軼事也並非沒有,以往樂聆音听說了那些滑稽也只是一笑而過,但今日也不知怎地了,只是覺得心中有些酸澀。
「雲公子將麻姑娘與令尊解救至此,雖說此刻她不在定秦,但我流水閣與雲公子相交一場,必會護得你們父女倆周全,如今這三豐客棧里外都有陳家人護著,麻姑娘不必擔憂,盡管安心便是。」言罷對著麻姑點了點頭,樂聆音剛要離去,卻听得那瘦弱的繡娘輕聲堅定言道︰
「雲公子是大有福德之人,此生必定吉人天相、安康喜樂。」
樂聆音轉頭看向麻姑,笑著點了點頭︰「定是如你說的那樣。」
麻姑口中的那位大有福德之人,卻仍舊昏沉沉地躺在床榻上一動不動,不過雲小七的氣色要比前幾日好看了許多,青紫的雙唇淡化了些許,但是每逢丑時還是會被寒氣折磨,若不是慕容一直守在榻前,也不知雲小七的那顆心還在否……
「慕容掌舵,藥材溫湯已然預備好了的。」
「爾等退下即可。」
這幾日里頭每隔三個時辰,慕容便會為雲小七泡湯驅寒,雖說雲小七從未有過醒轉的跡象,但慕容知曉這個法子對深陷冰窟的雲小七多少起了些作用,幾次三番下來伺候昏迷的雲小七泡湯已是熟能生巧,看著雲小七緊閉雙眸的面容,慕容照常擰了塊柔軟的棉布為她擦拭臉龐,想著這幾日一直替她打了個發髻還未梳洗過,于是解了長帶散了油發,拿了把牛角梳將雲小七的長發洗了個干淨,取了塊大紗巾將頭發圍裹了,又為雲小七換上浴衣才算了結。
待得慕容自己也更換了一身衣裙,搖鈴喚人來收拾,進來的卻是歐陽。
「剛收到信,說是昨日堂主對雲小七下了殺戮令,若是輪回堂之人殺了雲小七,賞賜金銀不算,還可坐上申屠生前的執事之位;若是非堂中之人殺了雲小七,賞賜金銀不算,輪回堂還將其奉為上賓。」
歐陽見慕容僅是默不作聲地喝茶,于是看了眼窗外的江面景色,繼續說道,「听說司徒那伙兒人早已四處打探雲小七的下落,他們是否有探听出什麼無法知曉,但整條黑道都清楚……雲小七中了幽寒鬼手!在江湖上混跡得久一些的都明白,化解這幽寒鬼手的,當屬炎陽山莊。」
慕容將杯中茶湯幾口飲盡,又為自己倒了杯茶。
歐陽看著慕容低首倒茶的秀美側臉,輕聲說道︰「我未將雲小七的行蹤透露出去,你信我麼?」
慕容給歐陽倒了杯茶︰「信。」
歐陽聞言欣慰一笑,面如冠玉的臉上顯出了迷人的微笑,可對面的女子仍舊神情淡漠,只是一口一口輕緩飲茶。
歐陽臉上的笑容逐漸散去,輕咳一聲,說︰「我這兒話也說完了,你繼續忙你的吧!」
「嗯。」
待得歐陽離去,桃紅領著四個丫鬟輕聲入內,對著慕容行禮︰「掌舵,百年雪參的湯羹也已預備好了的。」
「好。」
慕容起身來至榻前,為雲小七墊高了個枕頭,隨後側坐在床沿,接過桃紅奉上的那碗參湯,用調羹舀了,小心仔細地喂雲小七喝下。
今日昏昏沉沉的雲小七倒是听話得很,喂多少喝多少,不像初時硬著紫唇紋絲不動,要捏了下巴才能進得幾口。
待得一碗參湯告罄,慕容轉頭將手中的空碗遞回給桃紅,又取了帕子要為雲小七擦拭嘴角,卻剛回過頭便是一怔!
那對湛藍的雙瞳還是一如初見時那般深邃通透,似乎能看到人的心底里頭去,散發著平和溫暖的光彩,真是比世上最珍貴的寶石還要漂亮。
慕容看著雲小七的藍瞳,微咬丹唇,攥緊手中的帕子,隨後一如既往地為喝了參湯的雲小七擦拭嘴角,卻見得雲小七口中輕聲念著什麼,又對著慕容揚唇一笑,彎彎的眉眼猶如暖春的和煦陽光,照得慕容心神一晃,擦拭的帕子不禁緩了半拍。
慕容輕咬貝齒,撤回帕子,待要起身,卻听得那蘇醒之人開口喚道︰
「琬兒……」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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