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客人定楮看著來人,沒有說話,一旁的老張便有些不好意思地解釋道︰「這位是我渾家,人沒見識,也不懂個進退,讓您見笑了。♀」
那張氏拎著熱水走到茶坊中央,听丈夫又在人前奚落自己,本已不快,斜眼又看見客人年輕俊秀,言語間便越發憤憤不平起來︰「是啊,人家死掉的老婆風流標致,自己的老婆沒見識——真是委屈你了,我人老珠黃,死不掉!」
「哎,我說你,沒事又生什麼閑氣?」老張訓了老婆一句,苦笑著繼續招呼客人。
那年輕客人這時被勾起了好奇心,不由連連嘆道︰「可惜、可惜,可惜這樣一位佳人,竟然死于非命。想來她既如此美貌,生前必定結下風流債,如果不是仇殺,竟是情殺麼?」
這時老張听見他的感慨,卻搖搖頭道︰「林家娘子到底是誰殺的,官府到現在還沒查出來呢。至于是不是情殺,我可不敢亂猜。」
「哼,你們亂猜得還少了?」這時張氏在一旁冷笑了一聲,面帶蔑色地白了丈夫一眼。
「嘿,我說你這婆娘,添好熱水就回後面去,別耽誤我做生意,」老張把眼一瞪,作色道,「你一個黃臉婆杵在店里,生意都被你嚇跑了。」
「是,我這就回後面去——我是黃臉婆,頭上又沒有玫瑰花,可別嚇跑了客人,」那張氏板著一張臉往後屋走,話里有話地回嘴道,「真是可惜哪,有人這一死,那些剃頭修腳換糖的,都不過來咯,反倒冤枉我嚇跑生意……」
「嘿,你還越說越來勁了!」老張把腳一蹬,臉上已顯出怒色。
張氏听見丈夫斥責,掉過臉來忿忿瞪了丈夫一眼,便摔了簾子回後屋了。
茶坊里這位年輕的客人,正是羅疏。♀
她晌午時分拎著些雜物回到縣衙,趁著日頭正烈,將自己廂房的被褥都拿出來暴曬。又將床板拖出屋外,用沸水來來回回慢慢澆燙,並將靠床的牆面仔細抹上了石灰。
官媒婆王氏瞧見羅疏時,發現她正在用沸水浸泡床單,便笑著上前問道︰「姑娘在殺臭蟲呢?」
羅疏沖她笑笑,沒搭話,仍舊卷著袖子干活。被熱水燙得粉紅的胳膊上泛著水光,襯著白色的霧氣,越發顯得女敕潤,一旁的王氏瞅在眼里,便又故意笑道︰「姑娘好女敕的肌膚,生得可真水靈。」
羅疏听了她的調笑,抿著唇沒有說話,徑自晾好床單,將一盆熱水呼啦一聲全潑在地上。那王氏生怕打濕了裙子,慌忙邁著小腳跳開,這時便听見羅疏冷冷道︰「王大娘您大概還不知道,知縣有令,今後衙中都不準稱我為姑娘,便麻煩您老還是叫我一聲羅疏吧。」
那王氏在羅疏面前踫了一鼻子灰,好生沒趣,偏又沒處發作,只得憋著悶氣悻悻走開。
這廂羅疏收拾好屋子,算算時間剛好,便去二堂求見韓慕之。
早晨的一場風波韓慕之都已經听說,這時候見羅疏來到二堂,便請她進堂入座。他原本心中懷著一絲憐憫,此刻卻見羅疏面色如常,不免關切地問了一句︰「你還好吧?」
羅疏一怔,望著堂上的韓慕之,料想他是在關心自己早上的遭遇,不覺笑道︰「還好,只要能夠月兌除賤籍,大人這份恩德,羅疏一生銘記。」
韓慕之將她這份從容淡定看在眼中,心底不禁暗暗納罕,面上卻是不動聲色,言歸正傳道︰「你這時候來見我,可是在林雄家中有什麼發現?」
羅疏听他問話,臉上便也斂去笑意,正色道︰「小的前往林雄家打探,得知那死去的林氏是個美人……」
她話音未落,這時堂外便響起陳梅卿興奮的聲音︰「你們在說什麼?有美人?」
座上的韓慕之臉頰一抽,頓時沒好氣道︰「陳縣丞听見美人二字,真像餓狗嗅見肥肉。」
「哎,子曰︰食色性也!」陳梅卿大言不慚地替自己辯解,翩若驚鴻般飄進二堂,很舒坦地盤踞在一張官帽椅上,喜形于色地催促羅疏道,「你繼續說,我沒錯過精彩的吧?」
羅疏便笑著輕咳了一聲,對陳梅卿道︰「小人說的是林雄的亡妻林氏,生前是個美人。」
「哎呀,可惜我竟不知道,」陳梅卿一拍巴掌,大為失望地感慨,「仵作驗尸的時候,我沒敢去看,慕之,那林氏真的很漂亮麼?」
韓慕之面色鐵青地回答︰「你以為面目猙獰的死人還能漂亮嗎?戲文看多了?」
陳梅卿嘻嘻一笑,令門子替自己倒了杯茶,示意羅疏繼續。
羅疏便對韓慕之道︰「小的打听了林家街坊對林氏的評價,似乎她平日的言行輕薄浮浪,這樣的女子,只怕會惹來情殺。」
「情殺?」韓慕之在座上沉吟了片刻,開口道,「據林雄的供詞來看,林氏平日貞潔本分,不過這方面丈夫的評價很可能有失偏頗,倒是旁人的眼楮往往更可信,想來是我失誤了。」
「我听鄰家的婦人不經意間提了一句,說林氏死後,剃頭修腳換糖的都不來了。」羅疏蹙著眉分析道,「只怕這是一句氣話,不過走街串巷的小販走卒,確實既有結識林氏的便利,又有靈活機變的時間,大人不妨從此著手,查一查近日這類人中可有人歇了生意,離開臨汾的。如果有,很可能就是在畏罪潛逃。」
一旁的陳梅卿這時喝飽了茶,便又插話道︰「這個倒不難查,雖然這類人走街串巷,做生意的地盤倒是固定的,快班先從在林家附近做生意的人查起,也不用花太長時間。」
韓慕之便點頭應允,即刻令快班的捕頭前往林家附近打探。
兩天之後,果然有捕頭來報,說是打听到常年在林家一帶換糖的小販李逢春,從月初開始就不曾出現過。捕頭又上李家去問話,得知李逢春早已離開臨汾,便十萬火急地趕回衙門稟告韓慕之。
韓慕之聞言大喜過望,急忙問道︰「他家中還有何人?」
「還有一個四十歲的老父名喚李恭,一個十六歲的弟弟名喚李成實。」
韓慕之一听,立刻發下批文,命捕頭前去拿人︰「即刻將那二人緝拿前來,不得有誤!」
快班捕頭得令,當天便將李恭和李成實拘入縣衙。韓慕之在縣衙大堂里升堂審問李氏父子,羅疏則躲在暗處,靜靜細看那大堂上的光景。
只听那李氏父子跪在堂中連聲喊冤,而年輕氣盛的李成實更是理直氣壯地爭辯道︰「求青天大人明察,小人一家本分謀生,雖則家貧,卻不敢為非作歹。林家娘子月初被殺,疑犯俱已收監,如今並無贓證,我哥哥不過是出趟遠門,怎麼就成了殺人的疑犯?」
韓慕之听了李成實的辯解,見他滿臉倔強,便將驚堂木一拍,冷著臉反問道︰「李逢春如果沒有半點可疑,你一家在臨汾做點小本生意,家中又有多病老父,你哥哥卻是何故離開臨汾,至今不歸?」
那李成實在堂下一愣,也想不出哥哥離家的理由,卻依舊執拗地反駁道︰「照大人的意思,咱們平頭百姓沒個理由,就出不得城了對嗎?否則就是殺人嫌犯!」
「大膽刁民,竟敢藐視公堂!」韓慕之一拍驚堂木,從案上抽了三支紅簽,拋在地上,「給我先打上三十大板,本官再來問話!」
站堂的皂隸立刻一叉笞杖架住了李成實,剝了他褲子一杖一杖狠打起來。跪在一旁的李恭看見小兒子的被打得血肉模糊,嚇得哭著給韓慕之磕頭︰「青天老爺開恩!小人的大兒子月初離家,當初只說是謀到了一樁好生意,要跑外地去看貨,因此才帶了些盤纏和本錢,出了這趟遠門。」
堂上的韓慕之便立刻追問道︰「他做的是什麼生意?有沒有說要去哪里?」
「這個小人就不知道了……」李恭搖了搖頭,一把鼻涕一把淚地哭訴,「小人因時常生病,這兩年都在家中歇養,凡事不多過問,都是他們兄弟倆商量著辦。」
「那麼弟弟便是知道了,」韓慕之在堂上徑自道,這時三十杖已經打完,他便望著趴在地上氣喘吁吁的李成實問,「你可知你哥哥去了哪里?」
那李成實被打得趴在地上動彈不得,疼得渾身抽搐著,正一陣陣冒著虛汗。他听見韓慕之問話,黝黑的眼珠里卻是光芒一閃,依舊翻著眼楮倔強地回答︰「我不知道……反正我哥哥他……絕不是殺人凶手……」
韓慕之聞言面色一沉,再要問話時,卻見那李成實兩眼一翻,竟已痛得暈死過去……
上一陣陣刺骨的疼痛,一刻不停地折磨著昏迷的李成實,最終他昏昏沉沉地醒來,卻發現自己正俯臥在一間牢房里,而父親不在身邊,面前只站著一個斯斯文文的年輕男人。
「你是誰?」李成實下意識地將身體往後一縮,卻又忍不住虛弱地問道,「我爹呢?」
那年輕人沒回答他,徑自緩緩走到他身邊,放下食盒柔聲開口︰「你在怕?」
不等李成實開口回答,他又徑自往下喃喃道︰「你當然會怕。你才十六歲,能見過什麼世面?可是你卻為了哥哥在公堂上和知縣大人對峙,可見你和你哥哥,都是極講義氣的好人。」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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