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九,日月並陽,兩九相重,古為吉日,我在二十四年前的這一天出生。
今年的生日和往年不一樣,是在媽媽的老家度過的。媽媽的老家在一個離市區比較遠的鄉下地方,我坐了三個多小時的車,昏昏欲睡中被一陣熱鬧的鞭炮聲嚇醒。
「到了。」媽媽說。
一條彎彎曲曲的鄉間小道貫穿了整個村子,正好是下午四點多,太陽正慢慢地往山的那頭移過去。我迷迷糊糊地下了車,突然起了陣風,一抖索就察覺出些許寒意。
這個地方自我出生到現在,算上這次,也不過來了三四回,沒什麼特別的印象。有一次是因為已故外公外婆遷墓合葬,跟著爸媽來看落成祭典。還有一次是大表哥結婚回這里辦酒席宴請宗親。這一次,依舊是媽媽的娘家事。媽媽姓王,蓮溪村除了外來媳婦外全部都姓王。這一天,不但是我的本命年生日,也是蓮溪王氏二十四年一次的「眾生日」,用大俗話來講,就叫「鬼祭」,拜先祖、撫亡魂、求闢邪、祈興旺的大日子。整個村子聯辦酒席,搭台唱戲,通宵達旦,親朋好友甚至附近的村民,認識不認識的都可以來吃桌。這一天所有的王氏子弟都得穿上紅衣服,顯得喜慶一些。
我外公很早以前就離開了這個村子出外謀生,但他的兄弟還留在這里。我緊緊地跟在爸媽後面,穿過幾戶正在掛紙燈籠燒金紙的人家,邁進了一棟兩層樓高的紅磚房里。這村子的房子不是石頭房就是紅磚房,只有一棟大宅孤零零地藏在山腳下。
「姑姑,姑丈,您來啦……」一個化著濃妝的女人熱情地迎了上來,見了我,仔細打量了一眼,捂著嘴夸張地叫,「哎喲,這是表妹吧?好幾年不見,變得這麼漂亮啊!是叫,叫……」
我看她頓住了有點尷尬,便接過話︰「表姐,你好,我是春生。」
「對對,春生。阿霞、二仔,快來看,是誰來了?」她親熱地攬住了我的肩膀,渾身的香水味嗆得我難以呼吸,卻只能被拖著去認親。
她叫阿珍,王映珍。她不記得我名字,我卻記得她。寥寥數次來這里,都是她領著我四處串門,逢人便說︰「這是我表妹,城里人,讀書可好了,將來要嫁有錢人的。」我不明白讀書好和嫁有錢人有什麼必然聯系。不能嘲笑她,我听媽媽提過她只言片語,早早地輟學,十九歲就嫁到隔壁村去,好像在村頭的手工作坊里幫工。沒什麼閱歷,心思簡單,只從狗血電視劇里認識紙醉金迷的豪門生活。
可是多虧了她,我突然間多了一幫面容陌生的親戚,三四個和我年紀相仿的姑娘,也有搭著鼻涕的小孩子活蹦亂跳地圍著我轉。
「春生,阿菀在那里呢。」媽媽皺著眉頭,指了指獨自坐在角落里玩手機的一個女孩,示意我過去找她。
我一面應和著媽媽堂兄弟家的親戚,一面擠過去在阿菀旁邊坐下。她抬頭瞥了我一眼,冷淡的神情稍微松動,說︰「怎麼才來啊?害我一個人無聊。」
「舅舅他們呢?」
「男的全去王氏宗祠祭祖了,女人沒份去,在後面那間搓麻將呢。」語氣間盡是不屑。
正說著,後面那屋子響起了二舅媽的叫嚷︰「我又胡啦!」夾雜著其他人的惋嘆。
爸媽朝我倆點點頭,吩咐了幾句「要乖,不要到處亂跑,六點鐘準時開桌」這樣的話,給我一個「你知道原因」的眼神,就被阿珍阿霞幾個年長些的帶了過去。他們進那門的同時,又是一陣熱烈的寒暄套話,二舅媽的笑聲特別大。
阿菀撇了撇嘴,壓低聲音跟我耳語︰「真不想來這鬼地方,看到這些莫名其妙的親戚都沒有話講。不就贏點小錢嘛,我媽還興奮成那樣,丟臉死了。」
「喂,今天不要隨便說那種忌諱的字眼,你懂吧?」我趕緊提醒她。
「切,你信呀?政府公務員你信這個呀?無神論都讓你學到哪去了!」她滿臉譏笑,忽然臉色一暗,站起身來。
我回過頭看,原來是媽媽堂兄弟家的小孩子們跑過來要找我們玩。我拉住阿菀要跟她有難同當,結果她扯開我,給我一個明確拒絕的表情,飛快地躲出去避難了。
我笑了笑,從口袋里掏出糖果分給他們吃。小孩子一點也不怕生,伸手就要搶我手機玩。我就有點不高興了,又不好教訓他們,後退了幾步,撞上個人。我趕緊道歉,再看,是個女孩子,十七八歲,干干淨淨,一雙漆黑的眼瞳盯著我看。
這些親戚小孩里,我對她最有印象。幾年沒見,除了身高快趕上我外,還能讓我一眼認出來。
「阿媛。」我趕緊站到她身後去。小孩子們似乎有點怕她,一呼啦四下散開了玩去。
這下偌大的前屋就剩下了我和她。干巴巴站著很尷尬,我只好找些話題和她聊。♀可她話太少,三句不見得能回上一句。很快就冷場了,我也自覺無趣,準備去後屋找我媽,但阿媛又突然拉住我︰「你難得來,我帶你走走。」
「好,那我得先和我爸媽說一聲。」我遲疑了下就答應了,想著反正來了,干坐著太浪費時間,看看鄉村風景也好。
她卻挽著我胳膊說︰「待會你爸媽問起來,其他人會和他們說的。」
我還是覺得不妥,但她力氣又偏大,扯著我就往前門走。我扭頭沖後屋喊了一聲「爸媽,我和阿媛出去下」,偏偏鞭炮聲又響了起來,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听見了沒有。
阿媛帶著我慢悠悠地晃,幾只肥鵝撲扇著翅膀從我們腳邊穿過去。路上遇見幾個同村的人,我都微笑點頭,反倒是阿媛有點無精打采,愛理不理。
我提議去戲台那邊看看,自前年觀音誕後我已經很久沒有看高甲戲了。村里那棵八百年的老榕樹下,很多人都在忙活,廣播里時不時傳來幾聲試唱,有人吹起了嗩吶,鑼聲陣陣,間雜琵琶低吟,大概已經開始排練了。
阿媛沒有反對,繼續挽著我走,往她家後面的那條小路上拐。我原本以為她要避開人群帶我繞道,可是我們越走越偏僻,剛開始還能踫上兩三條土狗,再往前是一條筆直的柏油路,一個人都沒有,兩旁灌木叢生,繁花點綴,整個村子里從未見過這樣妍麗的景色。
路的盡頭是山腳,那棟灰白色的花崗石大宅莊嚴肅穆,坐南朝北,滿園的秋色都被關在一扇漆黑雕金花鐵門內。我很少見到那樣漂亮的家宅,听媽媽說這是歷經百年的番仔樓。這家的先祖也姓王,清末時下南洋謀生,發了一筆橫財,做起了船運生意。子孫後代也很出色,民國初年,他的兒子回鄉建了這棟宅子,里面很多擺設都是當年從德國運回來的。整個家族扎根國外,老宅常年空著,只請專人看守。也許是周邊樹木高大,濃蔭遮住了日頭,花香撲鼻,秋意微涼。
「不愧是有錢人家,百年前的房子都這麼氣派。」我嘖嘖贊嘆。
阿媛微微笑,反問我︰「想不想成為它的女主人?」
「看看就好,」我搖頭,「我們沒那個命。」而且,我並不喜歡這樣的高門大宅,歷經滄桑,故事太多很怕人。
「命?我不信的。」阿媛說。
我抬眼看她,樹的影子從她身上過,白白的臉上有種說不清的意味。我覺得至少應該禮貌性地給點鼓勵,可還沒開口,就听見她以另一種語調緩緩而道︰「又往往不得不信。」
她心有郁結,我隱約知道,似乎是今年高考成績不太理想。客套的話說出來反而徒增尷尬,只好保持沉默,假裝在欣賞景色。我們沿著鐵欄走,涼涼的風里有茉莉的香氣。
阿媛忽然說︰「這一片原本種的是大麗花,從墨西哥移栽過來的,後來才換成了茉莉。」
「好小家碧玉的感覺,」我笑,「這一定是個女孩子的主意,純潔美麗,宛若愛情。」
「那你有交往的人嗎?」她這問得真是見縫插針。
我平靜地回答︰「沒有。」
她伸出手來握住了我,手掌冰涼,眉眼含笑,我不禁一呆,這一笑平添了她無限的風情,原本平淡無奇的五官突然立體了起來。我只能暗自感慨,十七八歲的年紀真是好。
「輪到你告訴我,你是不是悄悄地談戀愛了?」我是過來人,怎麼能猜不透女孩子眉眼間的那絲情愫?
果然。她不肯回答,大拇指輕撫著我的掌心,一圈一圈地畫,我想抽手,又偏偏月兌不開,只好開玩笑︰「不要害羞,是什麼時候開始的?」
她抬起頭,臉更白,眼楮更黑,看了我一眼,慢慢地說︰「很久以前了,一直忘不掉。」
真早熟,難怪你高考會失利啊,小表妹!
「慚愧,我虛長幾歲,竟輸你這麼多。」
「再等等,快了,該來的總會來。」她說得深沉,年輕小姑娘閱歷淺薄卻偏愛扮洞悉世事,我不會在意。
說說走走,不知不覺我們已經繞了大宅一圈。昏鴉漫飛,流雲似錦,郁郁青山和百年洋樓構成一幅色調艷麗的晚景。這里太過安靜,遠處的弦樂彈唱和人聲鼎沸都仿佛隔離在另一個世界里,連同對面山上的夕陽西下。
我掏出手機想看看時間,可竟然沒電關機了。我沮喪地罵了一聲,看了一上午的小說,出門前忘記充電了。
「阿媛,你有沒有帶手機?看下幾點,我們該回去了。」我晃了晃阿媛的手臂,可是她仰起頭,一動不動地站立著。我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二樓西側有個房間白色的窗戶是打開的,淡綠色的簾子隨風拂動。
我悄悄瞥了阿媛一眼,她仍直勾勾地望著那里,像是希冀里面會探出個白襯衫的俊美少年來對她笑一笑。
我想再喚她,不知為何,下意識地又往窗子看。那靜謐的畫面中突然冒出了一只細白的手,伸好長,指間還夾了根煙。好像一座沉寂無人的古堡里剎那間響起一聲尖銳的弦樂,我生生驚得往後退。
阿媛扶住了我,她身上有股水草濕濕的味道。
「有只手,是不是有人在那?」我問。
「有嗎?」
咦,眨眨眼,哪里還有什麼手?我還是堅持︰「我真的看到了,不然你剛又是在看什麼?」
「在看會不會有個叫我魂牽夢縈的人站那等我。」
我笑了起來,緊張感消失大半。龍生九子,子子不同,用在阿媛和她一干兄弟姐妹身上半點不差。以前只知道她小小年紀用功刻苦,初考中考都考全市前十,年年拿蓮溪王氏的獎學金,資助人還是這宅子的主人。沒想到如今她出落得這麼有趣,讓我更加喜歡。
「這家的後人今天應該有回來,二十四年一次,越有錢的人越信這個。」我想解釋剛剛的失態。
像是要驗證我的話,那扇鐵門竟然打開了。庭院的磚面非常整潔,通向正屋的台階兩側是漢白玉做的花台,秋紫羅蘭熱烈綻放。一個長相明麗的女孩子挽著一位三十余歲、端莊秀美的貴婦從台階上慢慢走下來,立在院內,美目顧盼。我凝視著她們的美貌,耳畔仿佛響起陳升的歌︰「靜安寺外細雨飄,麗人婉約如蘭花旗袍。」
過了一會,一位穿著西裝、保鏢模樣的男人向我們走來,作了個手勢,請我們離開︰「兩位小姐,這里是王意堂爵士的祖宅,並不開放參觀。」
我很羞愧,站在別人家大門口擋道,還放肆地打量人家家中女眷,簡直太過失禮。低聲道了歉,我趕緊拉起阿媛準備離開,而阿媛不知何時把視線移到了我身後。
「銘少爺……」那個西裝男把我們擋到了路旁,恭恭敬敬地對稱呼來人。
那是一個很年輕的男孩子,穿著王氏宗親統一發放的紅上衣,身材挺拔,皮膚白皙,五官非常精致,看見我們,微微一笑就朝門內走進去。那個漂亮的女孩迎向了他,挽住了他胳膊,昂起頭,親密地撒嬌︰「表哥,怎麼才來,等你好久。」
「對不起,祭祀剛結束,爺爺說他想再去陪一陪二叔,我就先過來接你們。大女乃女乃她們呢?」男孩子的聲音好悅耳。
後面的我沒再听,阿媛已經獨自走回去了。我大步追向她,叫喚她,她仿佛沒有听見,固執地前行。她看起來走得很慢,步履有些不穩,可不知為何我總也趕不上她。
我心中漸漸升起異樣的不安感,自己也說不清這種奇怪的直覺源自何處。我終于還是停下了腳步,蹲下喘息剎那才驚覺,我們似乎走了比來時更久的路,為什麼一直沒有到盡頭?那座宅子的人呢?怎麼遲遲沒有出來?
這個時候暮色已經侵襲了整座村莊。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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