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帝放心下來,又問︰「那孩子呢?」
「胎兒不足月,生下來就斷氣了。」
「你是說,那孩子死了?」像是一塊壓在心頭巨石消失,明帝松了一口氣,說不清是喜多一些,還是憂一些,一時有些怔住。
「皇上,要不要去慕府?」王伏順小心翼翼問道。
明帝剛要點頭,忽然又覺得有些不妥,以她此時此刻的心情,自然是不願意見到自己的,沉默半晌才道︰「你去鳳鸞宮傳話給皇後,就說朕忙著政事走不開,讓她領著人去慕府,好生照顧著慕小姐。」
「是,老奴明白。」王伏順領命告退,急急奔向鳳鸞宮。
皇後听完大吃一驚,忙吩咐宮人預備鳳輦,因事情機密不便張揚,只帶著貼身侍女文繡跟隨前往。華翠瑞金鳳鸞車行至慕府側門,皇後搭著文繡的手下車,眼前的景物雖然近十年不曾見,一草一木卻仍是熟悉。恍然憶起兒時之景,兩個天真爛漫的小女兒立在樹下,笑語晏晏、遙想未來,那時又怎能預料今日格局?
慕毓藻領人迎接出來,躬身道︰「見過皇後娘娘,金安萬福。」
皇後抬手免了他的禮,微笑道︰「此處並沒有外人,二表哥何必如此生分?芫表妹醒過來沒有?本宮先進去看她,等會再出來說話。」
慕毓藻忙道︰「是,微臣在外等候。」
皇後獨自步進寢閣,已被收拾的干干淨淨。繞過玉石屏風,見慕毓芫臉上白得恍若一張素紙,不由哽咽道︰「傻丫頭,你看你……」
「縝表姐……」慕毓芫聲音軟綿無力,原本水波瀲灩的明眸黯然無光,虛弱的好似只是一抹靈魂,「你怎麼來了?咳,咳……」
皇後撫了撫她,嘆道︰「別太傷心,好好保養自己。♀」
慕毓芫輕輕合上眼簾,淚水沿著臉頰滑進濃黑秀發中,聲音里透著絕望,「還保養自己做什麼?倒不如,跟著孩子一起去了。」
孩子是母親的心頭肉,那種心情自己當然能體會。可是,這個孩子縱使生下來也是保不住的,如今的局面,或許還是另一種方式的解月兌。皇後陷入沉默,心思復雜難以言喻,勉強微笑道︰「別胡說。你還年輕,今後日子還長——」
「今後?」慕毓芫睜開雙眸,淒然一笑。
二人沉默無言,寢閣內靜得有如一汪池水。皇後幾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聲音,猛得覺得手上一陣生疼,原來太過用力,指上尖銳的金甲套扎進了手掌里,殷紅的小血珠滾出來,如細小的粟米珊瑚珠一般。
「姐姐,那孩子好命苦……」
「芫妹妹。」皇後輕聲喚了一句,安慰她道︰「原本小產就是傷身的事,哪里經得起眼淚浸泡?你身子不大好,別太傷心了。」
「我不傷心。」慕毓芫輕輕搖頭,明眸中帶著一抹冰涼之色,「姐姐你知道,我是死過一次的人,如今又這樣,便是心也跟著死了。」
心也死了?皇後在心里重復著,那麼自己的心呢?比起她喪夫喪子之痛,自己卻要接受丈夫心有他人,還要將她接到丈夫身邊,兩個人到底誰更苦一些?可是,這份孽緣竟是自己播下的種子!那麼往後路上,自己到底該恨誰?又該如何去解月兌?
「芫妹妹,好生睡一覺罷。」皇後覺得有些窒息難言,仿佛能清晰的感覺到命運枷鎖扣來,一切掙扎都是無用……
博山爐燃著蘇合香,薄煙若有若無的飄散開來,猶如一張無形的網,將寢閣內的人都籠罩其中。慕毓芫倚在紫菀花軟枕上,看著搖晃的綠玉珠簾,輕聲問道︰「雙痕,皇後回去了吧?把俞幼安叫進來,我有話要說。」
「是,小姐好生躺著。」
俞幼安躬身進來,隔著珠簾回道︰「小姐,孩子已經交給妥當的人,現在大約出了京城,先得安養幾日,才能送到外省去安頓。」
「好……」一陣悲愴涌上心頭,慕毓芫強抑著胸中氣流,深深吸了一口氣,以便能夠平靜說話,「雙痕,把紙墨取過來。」
「小姐,要不要扶著你?」
「不用。」慕毓芫搖搖頭,勉強半倚在軟枕之上,仍然有些吃力,提筆在紙上寫下三個娟秀的小字,「俞太醫,我不能養育孩子長大,只能給他取個名字。你把這個交給撫養他的人,將來若是——」將來?將來他長大成人,亦不會認得自己。或許,還會恨自己生而不養,狠心決絕將他送走!
「這——」俞幼安稍作遲疑,點了點頭。
「顏忻夜,顏忻夜……」慕毓芫心內默念著名字,陰陽相隔的另一端,那溫如暖熙的少年是否能听到?是否明白其中的含義?彼此曾是那樣心心相印、靈犀通透,想來他一定听得到,也一定會懂得。
時光悠然而過,歲月無聲。
此後日子異常安靜,以至于讓慕毓芫生出一種錯覺。莫非,皇帝真打算讓自己在如此安養下去?雙痕端著青花瓷盅進來,揭開鈕珠蓋子,濃濃的老參雞湯香氣溢出來,一看便是精心炖制,「小姐,先喝點熱湯罷。」
慕毓芫沒什麼胃口,拿著勺子攪了攪,「前些日子,不是說雲瑯要回來麼,怎麼還沒有消息?讓人去打听沒有?」
雙痕搖搖頭,「不知道,想來應該快了。」
慕毓芫亦是搖頭,雖然這個弟弟隨母親姓雲,但二人一母同胞,實則比起幾個哥哥更加親密。想來也有好些年沒見面,只怕如今都快認不得,不由嘆道︰「雲瑯自小就比比人淘氣,沒準又去別處玩了。」
「誰在說我淘氣?」後門傳來清爽的少年聲音,一名素衣少年執劍走進來,年紀約模十六、七左右,進門喚道︰「姐姐?你真的還——」
慕毓芫打斷他道︰「怎麼不從正門進來?這麼大了,還是一味胡鬧。」
雲瑯撩起月白錦袍坐下,劍眉星目、英姿銳氣,朗朗笑道︰「自個上月收到姐姐的書信,馬不停蹄往京城趕。沿途踫到好幾個咱家的哨探,我嫌他們嗦礙事,專門揀小道趕路,結果還真沒有人發現。」
「雲少爺你還得意,可把小姐擔心壞了。」
「讓我看看,仿佛倒是曬黑不少。」慕毓芫細細瞧了瞧,問道︰「這幾年去深山里學藝,只怕也沒吃好穿好,苦不苦?」
「不吃苦,將來怎麼去上戰場?」雲瑯大不以為然,又笑道︰「姐姐,我已經書信給大哥,讓他留我在定州參軍,你好歹幫著說幾句話。」
慕毓芫笑道︰「我不攔著,有人管你也是好的。」
「姐姐,你最近可還好?」雲瑯站起身搓著手,又道︰「我听二哥信上說,今年你一直在家中靜養,沒悶壞吧?要不,我陪你出去走走?」
慕毓芫剛要答話,卻見雙痕進來遞了個眼色,于是說道︰「你回來,還沒去見二哥罷?等會他又該說你,不如先到前面去一趟。」
雲瑯深以為然,笑道︰「好,我一會再回來。」
「小姐,皇後娘娘來了。」
「皇後?」慕毓芫心下明白,安靜的日子結束了。
皇後盛裝麗服、雍容華貴,在眾人簇擁下緩緩而來,迎面微笑道︰「妹妹到底是年輕,恢復的快,看樣子是要大好了。」
「雙痕,把舊年存雪取出來。」慕毓芫既然已猜到來意,反倒鎮定下來,將皇後迎到寢閣內,「姐姐請坐,等會讓雙痕煮茶,我們慢慢說會話也好。」
皇後笑得有些不自然,閑話半日方道︰「你在府中養病時間也不短,整日悶在屋子里頭反而不好,不如——」
「不如,到皇宮里散散心?」慕毓芫看出皇後的詫異,淺笑盈盈道︰「有勞姐姐費心來看望,原本早想著進宮道謝的,如此便更好了。」
「芫妹妹——」
「姐姐,別再說了。」慕毓芫緩緩站起來,臂間孔雀綠流蘇悠然垂下,微微生出漣漪,「我們還是喝茶,說說小時候的事罷。」
「好。」皇後點點頭,沒有反駁。
二人並肩移步,于臨窗邊的長榻上對坐。紅漆梨花木的短腳小幾,中央碎紋花觚內折有剪碧蕉,花瓣淺綠、薄而瑩透,散發著若有若無的清幽香氣。皇後習慣性坐在右邊空位上,默默飲了一口茶,「皇上說,不要為難你,什麼日子進宮都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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