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聲稔熟已極的稱呼,又該如何喚出口?慕毓芫怔了半日,伸手接了蓋子,卻無心再去收雪,側身繞開明帝便往回走。
明帝隨後跟上來,進屋笑道︰「外頭有些冷,回屋喝點熱茶也好。」
慕毓芫無法,只好自桌上取了茶具。折枝蓮花的青瓷蓋碗,內凹碎花,薄胎處一點點透出瑩光,甚是精致小巧。原不知皇帝愛喝什麼,再者也沒心思去琢磨,正好早起泡有雲台蓮峰銀針,遂隨手沏了兩盞。
「朕自己來。」明帝走過來端起茶,往屋子里打量了一番,瞅見窗邊榻上的圍棋小幾,回頭笑道︰「反正閑坐也是無事,不如下下棋?」
慕毓芫想要拒絕,卻不想開口。或許,比起兩個人沉默尷尬,下棋倒好些。轉身走到棋桌邊坐下,慢慢鋪開棋布。又取出黑油漆檀木棋盒,內中躺著兩盒棋子,一盒黑瑪瑙,一盒籽白玉。
二人相對而坐,卻听明帝笑道︰「今天是臘八節,朕隨意出來走走,不知能否混一碗臘八粥喝?」
慕毓芫點了點頭,算是回答。
「听皇後說,你自幼就喜歡下圍棋。」明帝似乎也不介意,聲音依舊暖煦,「既然這麼著,你可不許讓子與朕,只管放開了下。」
「啪!」慕毓芫慣于執黑,先捻起一顆落下。
明帝緊隨落子,一子一子,隨著棋子越落越多,棋盤上已經密密麻麻。慕毓芫先頭還有些恍惚,下了一會,神思掉進棋局里,一時倒忘了對手是誰。
「呵,這倒把朕難住了。♀」
「嗯?」慕毓芫聞聲抬頭,正好撞上明帝滾燙的視線,忙別開目光看向棋盤,白子已經被困到死角,情勢已然不妙。
若是再下一局讓給皇帝,未免太著痕跡。再說,縱使對方是皇帝,自己為什麼要去刻意討好?明帝似乎看什麼來,忽然笑道︰「平時在宮里下棋,沒一個人敢贏朕,勝之不武,也神是無趣。還是跟你下棋,更有意思,只是朕好像要輸了。」
「雙痕——」慕毓芫不想答他,也不好一直坐著,遂朝外揚聲道︰「去看看臘八粥做好沒有?若是好了,就盛一些過來。」
屋子里又是一陣沉默,明帝只得轉到書架邊,順手抽了一本出來,翻了兩下,在邊上檀木椅子中坐下。慕毓芫想到外面透透氣,卻又不願從皇帝面前經過,慢慢收拾著棋子,簡直是度日如年。
好在不多時,雙痕便捧著臘八粥進來。桌上放著兩個粉彩掐金蓮花小碗,雙痕各盛了大半碗,放上小勺進去奉過去,「皇上請用,新鮮熬的臘八粥。」
明帝笑道︰「你就是雙痕?」
雙痕自然不便不答,應道︰「是,奴婢雙痕。」
明帝勺起臘八粥嘗了兩口,慢慢品了半日,頷首贊道︰「不錯,蓮子不硬不爛,紅棗也是甚甜,還有一股子清淡荷葉香氣呢。」
慕毓芫怕他說個沒完,雙痕又推月兌不開,忙道︰「雙痕,你先出去。」
「怎麼不喝?都涼了。」明帝放下自己的碗,起身走了過來,將另一碗端到慕毓芫面前,溫聲道︰「朕覺著很不錯,你也嘗嘗?」
「不用……」兩人距離甚近,慕毓芫忙抬手擋了一下,不留神踫到明帝的手,「嘩」的一聲,一碗八寶粥全灑在了龍袍之上。
「小心,有沒有燙到你?」
「沒有……」慕毓芫手一縮,往後退了兩步。
「呵,那就好。」明帝反倒笑了笑,起身抖掉殘粥,在花架水盆上取了條絲絹,擦拭著笑道︰「粥沒喝成,全喂給衣服了。」
看著明帝一身狼狽,慕毓芫也有些過意不去,正想叫雙痕進來清理下,卻外面有人稟道︰「皇上,快戌時了。」
「好了,知道了!」明帝側首答了一句,又回頭笑道︰「別擔心,沒有燙著。朕先回宮去,預備你明天的事,晚上好好安歇著罷。」
——原來,要親臨其境才知艱難。慕毓芫送走皇帝,只覺渾身都是虛月兌無力,晚飯也沒有胃口吃,合衣倚在榻上,心思恍恍惚惚漂浮不定。
窗外似乎起風了,雙層紗帳鏤空刺著銀線花紋,零星光芒搖曳,生出一片朦朧的銀白光暈來。隔著紗帳看去,有個明黃色身影坐在桌邊,那人微微含笑望著自己,正是明帝無疑。
慕毓芫大吃一驚,問道︰「皇上,你怎麼又回來了?」
明帝笑道︰「朕舍不得你,又回來看看。」
慕毓芫听他說的直白,連忙別開目光,「皇上還是回宮去罷。縝表姐,還有其他的妃子們,正在等著皇上呢。」
「那好,你跟朕一起回去。」
「不,我不去。」
「不去?」明帝突然收斂笑意,起身走過來,上下打量了一番,淡淡反問道︰「你不跟朕回宮,還想去哪兒?」
自己到底要去哪里?慕毓芫一時被問住,心內混亂不堪,除了家,除了皇宮,還能夠去哪兒?越想越是頭疼,突然仿佛看到一點明光,跪下懇求道︰「皇上,妾身只是蒲柳之姿、未亡之人,不配蒙受聖眷。請皇上寬憐妾身,許我去道觀清修,日夜青燈古卷相對,以此了卻殘生。」
「好啊,朕準了。」慕毓芫不料皇帝如此好說話,心中一松,正要起身言謝,卻听他接著說道︰「你想去哪個道觀?朕替你修整一下。等到空閑之時,朕再來看你,一塊兒下下棋、喝喝茶,倒也很不錯呢。」
「你——」慕毓芫又氣又急,一時不知該說什麼是好。
「來,跟朕走罷。」
明帝笑意深深笑走過來,好似要動手來拉人,慕毓芫慌忙往後躲,避無可避,只得將面前桌子掀倒,急道︰「你走開,走開……」
「小姐,小姐。」耳畔響起熟悉的聲音,慕毓芫睜開眼一看,雙痕正滿臉焦急搖晃自己,急急問道︰「小姐,是不是夢魘住了?」
慕毓芫搖了搖頭,「沒事,只是沒睡好。」
「要不,去弄碗安神湯進來?」
此時此刻,心緒有如翻江倒海,安神湯還能有什麼用?想來今夜必定失眠,慕毓芫在心內輕笑,卻頷首道︰「嗯,去罷。」
臘月里,大雪越發厲害。熹妃整日守著暖爐不肯出門,珍珠在旁邊問道︰「敬妃娘娘冊封時,咱們並沒有送禮過去,要不要補一份?」
「做什麼要補?」熹妃回頭瞪了一眼,懶洋洋打了個哈欠,「你最近越發多嘴,本宮乏的很,陪我到里面歇息會。」珍珠陪笑點點頭,剛扶著熹妃站起來,就听小宮女稟道︰「娘娘,惠嬪娘娘和徐婕妤求見。」
自上次敬妃擢升的消息後,熹妃便對徐婕妤的小聰明深信不疑,趕忙讓珍珠把徐氏姐妹請進來,問道︰「兩位妹妹,坐下來慢慢說。」
徐婕妤一臉火燒火燎,上前急道︰「娘娘,哪還有心情慢慢說?沐華宮的雲曦閣新冊封個慕貴人,娘娘還不知道麼?」
「慕貴人?」熹妃在重臣之家思量一番,疑惑道︰「除了豫國公慕家,還有什麼要緊慕姓的女子?這又是什麼來頭?」
惠嬪捂著自己胸口,小聲貼近,「听說,是豫國公家的養女。」
「娘娘,你可覺出里頭的古怪?」徐婕妤指甲染著猩紅色蔻丹,越發襯得面上的笑意寒冷凜冽,「慕家只有一位小姐,早就追隨先帝去了。如今,又突然冒出一位來歷不明的養女,難道說……」
「不不,這絕不可能!」熹妃心下大駭,連連搖頭道︰「你也說了,那慕小姐早就追隨先帝生殉,又怎會是她呢?即便是她真的沒死,也不可能進來。反正,本宮曾經見過她,過去瞧瞧就清楚了。」
徐婕妤忙摁住她,勸道︰「若是冒冒失失去看人,倒是惹得皇上不高興,等會慕貴人必定會過來請安,不如等著消息更好。」
果不其然,沒多久就有小太監進來稟告。敬妃正陪著慕貴人過來請安,徐氏姐妹為避嫌疑,二人便隱于玉石屏風之後。熹妃勉強鎮定心緒,飲了兩口熱茶方覺好些,朝下吩咐道︰「快,快請她們進來。」
「嬪妾慕氏,叩請熹妃娘娘金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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