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名十八、九歲的宮裝女子上前行禮,一襲天水綠的蹙銀線繁繡宮裝,皆用軟羅綃紗制成,下著月白色雲天水意圖留仙裙。♀身上裝束甚是清減,仿似不經意間描繪的淡墨寫意美人,卻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意猶未盡。
熹妃急欲看清她的容貌,忙賜坐道︰「免禮,起來說話罷。」
那女子緩緩抬起頭來,一頭如雲青絲綰成瑤台望仙髻,點綴幾星艾葉珠花,雲鬢端處斜簪一枝碧色長簪,綠瑩瑩好似一碧湖水。只見她眉眼如畫、雲鬢若裁,削若蓮瓣的嬌小臉龐上,一雙水波瀲灩妙目更是流盼動人。
「 當!」熹妃手中的茶盅失手摔落,濺了一地,已然氣得渾身發抖,不可置信的指著那女子,「你,你……,怎麼會是你?豫國公家的養女?你以為有幾分顏色,就可以魅惑皇上麼,不知廉恥!」
那女子臉色一白,敬妃忙勸道︰「大家都是姐妹,還是不要說得……」
「是麼?」熹妃憤然站起身來,震得耳上紅瑪瑙墜子跟著搖晃,「到底受過人家偌大的好處,自然是親姐妹了。」
「你——」一句話說得敬妃漲紅了臉。
熹妃朝下狠狠看了一眼,見那女子身子楚楚,大有弱柳不勝拂風之態,心頭更是一團惱火,冷聲一笑,「也不知哪里尋來的狐媚女子,這般亂了規矩!做出這等喬致的模樣,到底想給誰看呢?」
「給誰看,也用不著你管!」
殿內的人嚇得一顫,只見明帝臉色冰冷走進來,皇後緊隨其後,先扶那女子到旁邊坐下,又問道︰「芫妹妹,有沒有事?」
慕毓芫微微搖頭,道︰「沒事,姐姐不用擔心。♀」
明帝卻不依不饒,又問熹妃道︰「你剛才大呼小叫什麼?慕貴人新進到宮里來,才頭一天,怎麼就惹得你生氣了?嗯,你倒是說清楚。」
熹妃被他問得語塞,滿臉羞惱之色,「臣妾並沒有為難她,皇上何必動氣?無緣無故的,進門就訓斥臣妾一番,又是何必?!」
「放肆!」明帝一聲斷喝,道︰「朕問你話,你反倒把朕編派上了。你不是要給別人立規矩麼?怎麼自己不先學學禮數?」
殿內氣氛十分難堪,皇後上來勸道︰「皇上,芫妹妹剛剛進宮,必定身子勞乏,不如先讓她回宮歇息。有什麼事,晚一點再說罷。」
明帝回頭看了看,神色稍緩,「嗯,你先送她回去。」
雲曦閣乃沐華宮偏殿,外面看著甚是尋常,內殿卻是重重綃紗帷墜,雪白瑩透、匝地垂下,比之正殿也絲毫不遜色。寢閣內一扇桃形新漆圓門,雙層紗帳挽于旁邊,中間垂著淡紫水晶珠簾,微微折射出迷離朦朧的光暈。
陽光透過窗紗映進來,迫得人不敢直視。皇後背對窗口而坐,將殿內眾人都摒退出去,方才說道︰「今天的事,都怪本宮太疏忽了。那熹妃原有些沒遮沒攔,言語不知輕重,沒想到會鬧得如此不像話。」
「沒事,怨不得她。」慕毓芫平靜一笑,手中一盞淺碧茶水微起漣漪,淡聲道︰「我本是重生之人,豈會因些許言語自傷?她們會惱怒、會妒恨都是自然的,但我卻不能責怪誰,一起都是因己而起。♀既然決定進宮,早就已經想明白了。」
「我知道你的性子,不愛爭執。只是如今——」皇後似有感慨,轉而說道︰「你如今身份特殊,又有皇上看重,難免會惹出諸多事端來。今後若是有什麼事,你不便出面之時,只管著人來鳳鸞宮稟告,不要太委屈自己。」
慕毓芫微笑道︰「有姐姐的話,還有什麼可擔心的呢?」
「听你這話,就知道是在敷衍我。」
「呵,姐姐如何知道?」
「你自小的脾氣,難道我不知道麼?罷了,不說這些。」皇後柔和一笑,神色溫柔恍似一湖春水,「對了,你養病那麼長時日,悶壞了沒有?等到開春,地面上的積雪都融化,可以到西林獵場騎騎馬、散散心。」
「姐姐你呢,可還是害怕獵殺小東西?」
「呵,怕是改不了。」皇後側眸想了想,搖頭笑道「想來就覺得丟臉,居然看到血就嚇得暈過去。爹爹說,你到底是武將之女,騎馬挽弓的英姿就不一樣。」
憶起幼時之事,慕毓芫心底生出一些柔軟來,「那好,開春我們一起去。你遠遠的看著,想要什麼小東西只管說,我去給你抓活的。」
皇後很是高興,笑道︰「好,你可別忘記了。」
二人又說了會閑話,皇後因惦記著五公主的病情,便起身領著人回宮。慕毓芫送她出去,在大殿門口站了一會,寒風陣陣襲來,拂得衣帶裙角翻飛不已。雙痕捧著真紅羽緞披風,在旁邊小聲說道︰「小姐,你要是不痛快就說出來,便是打罵我們一頓也使得,千萬別悶在心里。」
慕毓芫看了她一眼,淡聲道︰「沒有的事,別胡說。」
「奴婢沒有胡說,今天那熹妃娘娘——」雙痕還要再說,卻見遠遠一簇人圍著明帝走來,忙道︰「小姐,是皇上來了。」
兩個小太監抬著一盆東西,看起來甚是沉重,因上頭蓋著一方大紅錦緞,也不知到底是什麼物事。只是人還未到跟前,卻先聞到一股清幽幽的異香,卻又不似燻香那般煙燻火燎,幾欲沁人心脾。明帝換了身海水藍寶團紋龍袍,頭上束著紫金冠,少了黃袍加身的威儀,卻多了幾分隨和親近。大步流星走上台階,笑吟吟道︰「外頭冷,咱們進去再說話,不用行禮了。」
「是。」慕毓芫並不推辭,欠身跟著進去。
「听皇後說,你素來不愛燻香。」明帝吩咐小太監放下東西,伸手掀開紅錦,露出一盆狀似假山的物事來。
慕毓芫看了一眼,原來是一盆精巧的上等香山子。約十五、六斤重的伽南香,整塊香料雕成山巒之形,加以描金等裝飾,盛放在放有薔薇水、蘇合油的檀木盆里。上面配以丁香、檀木做成的微型林樹,惟妙惟肖,清幽香味更是彌漫整間屋子。
「朕覺得味道還不錯,你看可好?」
「是,謝皇上賞賜。」
「怎麼了?」明帝走近些細瞧了瞧,疑惑道︰「怎麼恍恍忽忽的?是不是,還在為方才的事不痛快?熹妃今天實在太不像話,朕已經說過她,你且放心,今後再不會發生那樣的事。」
那語氣太過親近熟絡,慕毓芫覺得很是不習慣,于是回道︰「一點點小事,皇上無須掛懷,也不必去苛責其他娘娘。」
「怎麼能小事?你的事和她們不一樣。」
慕毓芫語氣依舊平靜如水,側首避開他的目光,「皇上是後宮所有女子的夫君,姐妹們自然是一樣的,臣妾亦沒有分別。」
「是不想有,還是不願意有?」明帝聲音有些不悅,抬手揮退殿內之人,緩和語氣繼續說道︰「朕讓你進宮來,自然不會讓你受委屈。從今以後,只要與你相關的事,就沒有什麼是小事。」
慕毓芫不願爭辯,只道︰「皇上說是,就是罷。」
「你——」明帝眸中光線泛出惱色,龍袍上的四爪飛龍乃金線蹙成,朱色龍楮閃出迫人之光,沉默片刻卻嘆道︰「罷了,朕不想為難你。有些話便是說了,此刻你也不願意听,即使听了,也不會放在心上。」
「皇上的旨意,臣妾自當遵命。」
「你看——」明帝搖了搖頭,嘆道︰「不論朕說什麼,你都是這麼一句。莫非,一定要跟朕劃出界限來,你才安心麼?」
「安心」二字仿似一把鋒利冰刀,輕易劃破了什麼。屋外傳來「嘀嗒嘀嗒」的銅漏水聲,伽南香味道如影如魅,帶著一種熟悉親切的味道襲來。
慕毓芫一時出神,恍惚憶起那年情景。
五月的天氣甚是炎熱,自己意閑閑穿了一身素紗羅衣,雙痕站在旁邊研磨,書案上鋪的是瑩白的雪浪紙,半成的雨後新荷圖就快完成。他一身簇新的明黃龍袍,滿面春風走進來,捧著一盆小巧玲瓏的香山子,笑吟吟遞過來,「方才外省進貢東西,朕想你會喜歡,所以就趕著拿過來。你來聞一聞,喜不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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