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毓芫漫不經心點點頭,問道︰「吳連貴還沒回來?」雙痕將繡裙放在床頭,回身卻見吳連貴從側簾穿進來,趕忙領著屋內宮人出去。
「查的怎麼樣了?」
「不出娘娘所料,那彩漆果然被人做了手腳。奴才取了東西去驗,里頭被人投了石菖蒲的粉。要說這東西原本也沒什麼要緊,只是那彩漆里頭原配著細辛和龍齒等物,為的是讓顏色更加鮮艷。不過石菖蒲和龍齒原就相克,混在一起便能生出蛸氣來,若是嗅入便會比平時狂躁。雪狸嗅覺比人靈敏許多,體形又小,更受不起當時風送的效力,因此便發出狂性來。」
「你說的倒是條條順理,只是宮內娘娘們如何懂得這些?」慕毓芫站起身來,順手將殘茶潑掉,「莫說她們不懂藥理和彩漆配料做法,單是對雪狸的習性如此熟悉就無從解釋。況且回想起今日之事,越發覺得那位娘娘有些古怪,她是不多話的人,今日怎麼格外熟絡忙活?這里頭必定有人串謀!」
「娘娘莫非是疑惑桔梗?」
「不是疑惑,一定是她!」慕毓芫輕聲一笑,又道︰「你還不知她的身份,若以為真的只是深山野丫頭,那便錯了。」
吳連貴大吃一驚,「那她是?」
慕毓芫接著說道︰「當時就覺得她有些不妥,不論言談舉止,還是身上的氣度,哪象個沒見識的村野丫頭?後來二哥去查清楚,果然隱著許多東西,你還記得皇上生母是怎麼死的吧?」
當今天子明帝的生母馮氏,乃是先景帝之凌妃,也曾有過一段恩寵的時日,後來景帝迎娶了第二位皇後文氏,也就是如今的孝和太後。♀文皇後既年輕貌美,又兼言儀德功出眾,加上脾性與景帝特別投緣,帝後二人恩愛親密,不免漸漸把後宮其他嬪妃都冷落起來。然而凌妃也是心智出類拔萃的女子,當時的太後乃文皇後嫡親姑姑,深知自己佷女在後宮謀略上不如凌妃,景帝駕崩之後便賜藥于凌妃,對外宣稱凌妃因與皇帝情誼深重,故而思念成疾,醫藥無治而亡,後追封其為孝獻貴妃。
待到後來明帝登基,思量起生母的枉死悲憤交加,此時太皇太後早已經薨逝,連責問一聲的機會亦沒有。因此遷怒到當時賜藥之人的身上,與之相關的太醫、宮女、太監整整死了數百人,好幾家有姻親關系的官員也因此丟了官。群臣皆知明帝積壓多年,竟無一人上前勸阻,成為延禧初年最大的宮闈秘案。
「那……,那桔梗是……」吳連貴恍然明白些什麼,驚得說不出話。
慕毓芫卻是平聲靜氣,緩緩說道︰「她便是當時太醫院首座的幼女——薛靈兒。當時被牽連到的家族都紛紛入獄,除了婦孺和十四歲以下的孩子,全都被處以腰斬。薛靈兒當時年紀小,免死之後被收為官奴,後來被薛太醫的舊友買走,再後來的事,不用查也大概知道了。」
「難怪,難怪……」吳連貴喃喃自語道︰「她自然通曉些醫理,只怕背後還有人指點,才想得出這麼詭異的法子來,只是怎麼跟那位主子連在一起?」
「眼下並沒有幾個位高權重的妃子,熹妃不成事,皇後面前不敢暴露身份,在我這邊又拿捏不準,除了哪位還能找到誰呢?一個想借著為自己剪除異己,一個想讓宮中大亂,不過是各取所需而已。♀」
「要不要,先處置掉桔梗?」
「不必,她還興不起什麼風浪來,如今她們在明我們在暗,只派人盯緊抓實,留著她將來自然大有用處。」慕毓芫的目光漫向窗外,神情有些復雜的交織錯亂,語調漸涼至沒有溫度,凝聲道︰「她們這樣千般算計,即便今日之事是沖著徐婕妤而去,他日也必定會引到本宮身上,豈能容得她們恣意?」
殿外隱約有人說話,像是王伏順的聲音,「皇上派老奴來傳話,中秋賞月之宴酉時即開,不知道娘娘收拾妥當沒有?皇上還說了,娘娘上午受驚嚇不輕,若是不去就跟老奴說一聲,回頭把宴席上的菜都賜過來。」
慕毓芫對外揚聲道︰「雙痕,讓王公公進來,你跟紫汀來幫著裝束一下。」回頭朝吳連貴遞了個眼色,自己走到梨花妝台前坐下。
王伏順身貓腰無聲走進來,手里捧著八珍黑木的方托盤,內中鋪著一層黃緞,黃緞之上躺著柔滑無痕的溶白錦衾,只用細密的紗線繡出異域的紋樣。走的近了,遞到慕毓芫跟前笑道︰「宸妃娘娘,外頭已經起風了。秋寒之風最易入骨傷身,皇上讓老奴拿來這件蠶絲洋蓮緞披來,乃是外邦進貢之物,整個大燕國也只此一件吶。」
有清風悠然從門窗縫隙透進來,殿外樹葉隨風沙沙作響,不知不覺間秋意已經悄無聲息的籠來,眾人都不自覺地聳了聳身子。慕毓芫觸模那緞披時只覺猶如一汪溫水,幾乎從手中滑落下去,好在上面的紋樣是用挑織的方法刺成,儼然浮凸出來,握在手里仿佛能感受到繡女的一針一線。待到洋蓮緞披加身,及腰的長發盈光微動有如山泉水在流淌,雪色蠶絲更襯出青絲如墨、眉眼如畫,寶光流轉的盛顏下,隱著一點不易察覺的迫人微冷光芒!
今年的中秋之夜星空晴好,無邊無際的夜幕深藍得幾近墨色,碩如銀盤的圓月周圍是滿天璀璨閃爍的繁星,遠近交錯,顆顆晶瑩剔亮,好似天宮仙女不慎跌落寶鏡的光芒碎片。各宮嬪妃皆按座入席,前面一片不大不小的空地正表演著節目,依舊是花團錦簇的眾人群舞,舞姬們個個抖身姿曼妙婀娜,配著背後悠揚清淡的絲竹之聲,更是平添幾分虛幻縹緲。
中秋的月年年都是這麼圓,只是相並賞月的人各年不一,慕毓芫腦子里似有什麼影像在稀薄清晰地浮現,生出幾分蕭然之意。席面上是熱熱鬧鬧的說笑,相熟的各宮嬪妃們各自聚在一起,有身份臉面的就簇擁在帝後身旁,眼前歌舞美則美矣,卻也是陳年老調沒幾份新意,想必各宮娘娘也是應景而已。
「把這個木樨花茶給宸妃端過去,還有這冰鎮蜜瓜片、什錦柳絮香糕,一樣揀幾塊過去,都是些口味清淡的東西。」听到明帝的聲音清晰傳來,慕毓芫抬頭正好撞上他的視線,不由自主想到上午水中的情景,或許是水光迷離的原因,總覺得來搭救自己的仿若是另外一個人。
那一刻,他是忘記一國之君的身份麼?
不論如何,心里是不可能不觸動的。或許,他沒有自己想象中的那麼復雜,或許是自己從前的記憶太深刻,只是今後的日子又該如何面對?心里有些隱藏的東西開始動搖,原本清晰的也開始復雜模糊,象是一團線被人絞得牽扯不清。
「芫妹妹,芫妹妹……」皇後喚了兩聲不見回答,于是側身朝明帝說道︰「宸妃是不是還有些不舒服?不如讓她先回去歇息著,左右也只是大家熱鬧熱鬧,不用勉強撐著耗在這里。」
中秋之夜皇帝必須坐著應景,明帝也不想顯得太過偏心,遂頷首回笑道︰「佩縝你也經不起夜風長吹,索性你們倆都先回去歇息著,不是有許多貼心話要說麼,正好合了你們的心意。」眼光掠過盛裝麗服的各宮妃子們,「朕在這里再看看歌舞、賞賞月,難為準備那麼長時間,若是都回去,她們坐著也沒什麼意趣。」
皇後微微一笑,「皇上想的細致,臣妾這便回去。」
明帝正要再說幾句,抬眼卻見孫恪靖從遠處急步走來,這于平時規矩不大合適,想必是有什麼要緊之事,不由懸心站起身來。
孫恪靖臉上帶著幾分焦急,近身貼耳回道︰「皇上,青州送來八百里加急密報!!外臣都進不到後面來,也不知道是何緊急事情,末將不敢耽誤只好冒犯了。」
「嗯,知道了。」青州乃是明帝最為懸心的幾件事之一,只對皇後點了點頭,來不及與座下嬪妃知會,便同孫恪靖離了席。
傳送軍報之人正站在御案下面,一臉風塵僕僕,明帝親自接過密件道︰「嗯,一路辛苦了。」不待那人謝恩已迅速拆開信箋,一行行往下看去,連聲贊道︰「好,雲瑯果然不錯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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