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到家的。蘇若童渾渾噩噩地關上門,提線木偶似地逕直走回臥室。連燈也不開,只是和衣往床上一躺,便再不想動彈。
自從父親被帶走後,她的世界便一片混亂。每夜每夜地睡不著覺,閉上眼楮便會看到父親那或驚惶害怕,或愁苦不堪的臉。甚至有幾次她夢見父親,她叫他,他听不見。她跑過去拉住他,父親轉過身來,蓬頭垢面的模樣比街邊的乞丐還淒慘幾分。
她是哭著醒來的。次日天未亮便去找了平日里交好的幾個叔伯輩,可他們像是打好了商量似地避而不見。人情冷暖她是知道的,卻從來沒這麼深刻地體會過。
其實出事的時候她第一個想要求援的對象便是葉行楚,可是他在數月前便去法國進修。而且實事求是地說,他就算在國內也幫不上什麼忙。她知道他在陸家地位尷尬,雖然陸伯伯很疼他,但正因為如此他不得不付出比別人更多的努力。她不想成為他的負擔。
可是四處踫壁求助無門之後,在被夜夜的惡夢折磨得心力交瘁之際,她不得不找上陸家。西瑤姐回婆家,而陸伯伯則去廣州開會,短時間內不會回來。陸伯母對自己依然熱情而客氣,而看著對方溫和的面容,她怎麼也開不了口。落荒而逃的時候她已經放棄了求助的想法,可偏偏又是陸東躍送她回家。
她一向是怕他的,像小學生面對老師一樣敬畏著這個威嚴而強勢的男人。葉行楚曾打趣地說道︰你怎麼看到我哥像老鼠見到貓似地。
可陸東躍怎麼會是貓?他分明是只凶惡又心機深沉的猛獸。
那男人在她上車後說的第一句話便是,「我已經知道了。♀」她軟軟地靠在了車座上,竟然有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她鼓足勇氣在下車前懇求他拔冗相見,哪怕只有一線的希望她也想努力試試。他答應了。可是沒想到見面的結果竟會是這樣。
陸東躍的反問令她啞口無言。自己與葉行楚的關系只是眾人默認的,從來沒有正式宣布過,說他們是相交甚密的朋友也是可以的。而葉行楚在陸家的身份她再清楚不過,雖然是以領養的身份入了陸家的籍,但陸東躍之前的態度明白地告訴她,在他心里只有一母同胞的陸南嘉才是他的弟弟。
她別指望他會看在葉行楚的份上幫她。
依舊是一夜的惡夢連連,凌晨時她便轉醒。鏡子里的人眼楮腫得像桃子,頭發披散宛若女鬼,一臉的幽怨陰郁。下樓買了早點囫圇下肚,她又坐回客廳發愣。大腦一片空白,記不得還有哪里要去,記不得還有誰可以求助。從父親出事到今天為止整整兩周,她所有的努力全都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她甚至連只言片語的消息也沒得到過一條,這太令人沮喪了。
不,還是有門路的。
她攥緊拳頭,片刻之後松開。身體卻失了力氣,軟軟地躺倒在沙發上。還有一條路,可是那樣的路一旦走了便再無法回頭。還沒到末路途窮的時候,她必須堅持住。
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屏幕上顯示出的陌生號碼讓她的心髒頓時停跳兩拍,深呼吸幾口後才接起。
「現在下來。」對方說完便掛了線,她愣怔了幾秒後像是觸電般跳起,抓了手袋就往外沖。
一輛掛著特牌的商務車正停在樓下,黑亮的車身保養精細,連人的頭發絲也映得出來。♀她喘著氣上了車,陸東躍的目光從文件上移到她身上,微皺了皺眉。
她趕得匆忙,根本沒有檢查儀容儀表。穿舊了的運動裝權當家居服,胸口印著的商標已經被洗得有些模糊。她窘迫地低下頭,直到他的目光從自己身上挪開。
車子從市區開向市郊,最後在一處幽僻的洋樓外停下。這里曾經是上世紀八十年的干部療養所,干休所遷址後這里就另闢他用。洋樓依山而建,植被很是茂密,幾乎將洋樓的主體掩去大半。即使現在是白天,看起來也有些陰森森地。
大約是車頭掛的牌子起了作用,站崗的衛兵只是例行盤問了一下便將他們放行。
有生以來第一次到這樣的地方,她滿心的恐懼與害怕。可是想想父親,心里又有了勇氣。她攥緊拳頭,似乎想以此給自己一點勇氣。
鬼使神差地,她微側了側頭偷看了一眼陸東躍。這男人今天很沉默,路上一言不發只是看文件和在筆記上寫寫劃劃,仿佛當她是空氣。不得不承認他的漠視讓她放松了許多,她松了松緊攥的拳頭,輕嘆了一口氣。
很快有人從樓里出來,看到他們的車子時似乎愣了一下,旋即上前敲了敲車窗玻璃。
蘇若童像條受驚的小魚一樣往後退縮,正好抵在陸東躍的身上。車門被打開來,對方扶著車門說道︰「我說兄弟,你這次可給我出難題了啊。」話是沖著陸東躍說的,可眼楮直在另一人臉上打轉。
蘇若童低下頭,披散的長發中只露出一彎粉紅的耳弓。車子寬敞可她的身體卻是半蜷著,這種手足無措的窘迫模樣很容易激人同情。陸東躍收起筆,淡淡道︰「你給我出過多少難題,哪次我掛在嘴上過。」
對方露出一個受不了的神情,退開兩步轉身就走。與此同時陸東躍在她身後輕輕一推,「跟著他。」她愣怔了片刻後反應過來,匆忙地下車追上。
直到她的背影再也看不見了,陸東躍才將視線收回來。他從不輕易發善心,偶爾發發也不是施舍。他給予出去的總是要加倍收回來,人情道義、利益往來無一不是。只是,他從未想過有一天會在她身上實踐這一套。
她是脆弱的,因此受不起風吹雨打。只要稍稍地用些力,他就能輕而易舉地將她折攬在手。他很清楚自己這一網撒出去必定能得到自己想要的,只是這樣的手段撇開卑劣不談,確實是萬不得已而為之的下下策。
可是沒有辦法,他不想再等了。
不到半小時她就出來了,獨自一人幾乎是小跑著回來。他拉開車門讓她進來,見她雙眼通紅神色哀淒,仿佛下一秒就要痛哭失聲。可到底是死死地忍住了,把那一聲一聲的哽咽生生地吞下去。
回程的路上車廂內的氣氛越發沉重,陸東躍連文件也不看只是望向窗外。冰冷的玻璃上倒側著他冷峻的側臉,眼底一片陰郁。
到了市區她便要下車︰「我從這里搭車回去就好。」陸東躍單手支額,目光在她臉上掠過,「順路。」她咬緊下唇,堅持道︰「我這里下就好,……我還有些事要辦。」
他眸色微沉,讓司機將車靠邊停下。她匆忙下了車,連句感謝都欠奉。他也不以為意,知道她說有事要辦不過是個借口,一路忍耐到這里已經是她的極限了。
凡事過猶不及,他應該保留最後一點耐性。
蘇若童失魂落魄地回到家,門剛關上便止不住情緒崩潰地嚎啕大哭。
終于見到了父親,雖然只是站在二樓遠遠地看著,前後加起來不過十幾分鐘的時間,可就這十幾分鐘的注視也足以令她撕心裂肺了。
父親瘦了很多也老了許多,像是有將所有的精氣神都從他身體里抽了去。他從來講究體面,一向都是穿得整潔,可眼下那一身的衣服明顯是穿了好幾天的。最讓她心酸的是他的頭發在這短短的十幾天里白了大半,原本挺拔的身姿也微微佝僂起來。
她捂著嘴努力不讓自己痛哭失聲。她知道這次的機會爭取得有多艱難,她不能讓眼淚糊住了眼楮,她要好好地、狠狠地將爸爸的臉看個夠。將他現在的模樣牢牢記在心里,這樣她才能蓄足勇氣去繼續面對接下來要發生的一切。
她清楚地記得,那個領自己進去的人看著下方空地仿佛自言自語地說了句︰人啊,還是得活動活動才好——她听得出其中的弦外之音。
有些事是不能逃避的,路也不是沒有,可真的就只剩那一條了嗎?
一直到現在她還驚疑著陸東躍之前的暗示,生怕自己有所誤解。那個男人給她的印象永遠是冷淡而威嚴的,正值壯年仕途坦順,陸家年輕的一代唯他馬首是瞻。他一直是葉行楚嘴里的好兄長好榜樣,可就是這麼一個人,他怎麼能做出這種趁火打劫的事?
往日她去陸家時也隱約覺得他與葉行楚之間的感情並不深厚,但也不是那種面上的敷衍,多少也是有些情誼在的。所以在出事後她四處踫壁時,第一個便是想到了陸家。這樣投機的想法讓她不免羞赧,可是情況緊迫她也不得不厚著臉皮去。
在這件事上,她對葉行楚是有愧的。一方面她想借助他與陸家的關系求他們出手相助。另一方面又希望能將這事瞞過以免他的困擾,因為她比誰都清楚他最不願意倚仗借勢陸家的力量。只是礙著形勢迫人,她不得不走這步險棋。前途艱難她已有心理準備,但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是陸東躍的介入。
原本以為是幸運,到最後竟然成了噩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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