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麼來了?」
左丘谷雨眯縫著眼楮,用有點嘶啞的聲音問道。
洛白揚了揚手中的酒。
他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將懷中熟睡的女子從袖子上移開放穩之後,才輕手輕腳地起了身。
邁下層層疊疊的書,他隨意地抻了抻有些發皺的袍子,踮著腳尖帶頭走出了書房。
雖說是冬日,但今夜的月色倒著實很好,清冷的月光盡興地灑下萬千粼輝,好似綿延千里的薄霜,梅花若有若無的香氣混合著馥郁酒香,讓原本寂寞的庭院立刻活色生香起來。
「你最近有煩心事?」左丘瞄了一眼他蒼白的臉色,呷了一口酒道。他的卷發有些凌亂,迎著這撩人的月色,濃濃的異域風情。
洛白垂著眼楮,望著杯中的月影,不以為然道︰「沒有煩心事的,恐怕只有左丘少爺你了吧?」
他嗤笑了一聲,一口悶下了杯中的余酒,又斟滿,「這話是在陳醋缸里泡了一晚才拎出來說的吧?」
「哦?」洛白高高地挑起了眉頭,一雙細眼風情萬種,「听出來了?」
這回換他不以為然了,「她不就是你硬塞過來的嗎?」
他意味深長地頷首,「是啊……專門送來讓你添堵的,不過現在看來,我的如意算盤終究是沒打響。」
左丘谷雨嘴角一翹,「我是以前沒發現有個人陪著不錯……」說到這,他迅速地瞄了他一眼,若有所思地晃了晃手中的酒盞,這才續道︰「那你呢,明明知道一個人的滋味不好受,為什麼還殺了她們?」
她們指的是誰,他心知肚明。
洛白舉杯的手一停,卻在盯著那粼粼的碎波好一會兒後,才望向他。
他的臉有一半埋在長發的黑影里,眼神閃爍不清,冰涼的風拂起他那如海浪一般的長發和廣袖,更顯得他的神情撲朔迷離。
遠處的狗不知道听到了什麼動靜,驟然狺狺狂吠起來,鏗鏘有力的叫聲沒入深沉的夜幕中,泛起了一波又一波的漣漪。
「你不是常說自己‘兩耳不聞窗外事,一心只讀聖賢書’嗎?」良久,洛白反問。♀
左丘谷雨聳聳肩,「那要看看是什麼事了。」
他百無聊賴地轉著手中的酒杯,杯中的酒水從杯沿溢出來,順著他那被風吹得有些泛紅的手指滴到了桌上,形成了一個圓形的陰影。
「你知道多少?」
「不多。」左丘撇嘴,他抬頭緊盯著他,「但也不少吧。」
他的手指倏地一使力,酒杯發出輕微的響動,再看時,一條線一般的裂縫橫亙著,酒灑了一桌,登時酒香四溢。
「喂喂喂,不要拿我的杯子出氣。」左丘不滿地抗議。
他面無表情地松了手,手指開始輕擊桌面。
「你要是毀了這桌子,以後可就沒人陪你喝酒賞月了。」
听聞這話,他無所謂地笑了笑,手上的動作沒停。
左丘谷雨仰頭悶了一口酒,無奈地搖搖頭,「反正是你出的銀子,隨你去吧。」
「你覺得,靈鷲怎麼樣?」
听到這話的時候,左丘有一瞬間覺得是自己耳朵出岔子了。這種問題,怎麼會從他的嘴里說出來?真是活得久了,什麼事都有。
「你……你剛說什麼?」他不確定地問。
洛白瞄了他一眼,不自在地搖頭,「沒什麼。」
「不對,你剛才問我,覺得靈鷲怎麼樣,是吧?」他像抓住什麼把柄一樣,揚起了眉毛。
「不是。」
「吹牛。」
「放肆。」
「放屁。」
「粗鄙。」
「是不是?」
「是。」
左丘谷雨得逞地眯了眯眸子,「怎麼,殺了那兩個女人以後,有負罪感了?」
興許是習慣了他偶爾喜歡咄咄逼人的性子,他倒是沒什麼大的反應。
「你為何覺得她們是我殺的?」
左丘撇撇嘴,又斟上一杯,「你的皇城,你的女人,除了你,誰還能輕易要她們的命?」
「就這麼簡單?」
「不然你以為呢?」他的臉頰泛起了不正常的紅潤,顯然是方才喝得有些急了。♀
洛白默然,不置可否。
「北召的丫頭不是你殺的吧?」
聞言,洛白一愣,狐疑地望向他。
左丘一雙眸子閃閃發光,宛如仲夏正午的江面,「問我怎麼知道的?」
他嘴角動了動,終究還是沒出聲。
左丘見他如此,忽而嘆了口氣,「你變得真無趣,幾乎變得如我初見你一般了,真是無趣。」
洛白的神情有一絲松動,「怎麼知道的?」
他的眉毛利落地一挑,「孺子可教也。」頓了一下,才道︰「猜的。」
他臉上是顯而易見的懷疑。
「你不信?」
「嗯。」
左丘谷雨換了個舒服的坐姿,以手撐額,眼角瞥了他一眼,又轉而賞起了月色,「我太了解你了,不值得殺的人,你是不會動手的。」
洛白忽地掩起了眼神,姑且算是默認。
「可是。」他的語氣突然急轉,變得有些尖利,「你不殺伯仁,伯仁卻因你而死。」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
夜泊某城,城北客棧。
「你連小湯圓都不記得了?」蘇不啼一臉悲壯,假胡子挫敗地半掛在嘴唇邊上。
「……嗯。」夏梨惴惴地點點頭,生怕她一個不痛快,又抱著自己嚎啕大哭。
「你……我……你……哎……」蘇不啼語無倫次了好一通,終于喪氣地往床沿上一坐,四肢松垮垮地耷拉著,如同一只被捏住了後頸子的貓。
「你說,你是奕國的國師?」為了安慰看起來萬念俱灰的她,夏梨斟酌著問道。
一听這話,她就像被掐了一下似的,一下子彈起來,夸張地把食指抵住嘴唇,一個勁兒地「噓」。
夏梨使勁點頭,甚至大驚小怪地用雙手捂住了自己的嘴。
「這個不能在這說。」她聲音壓得低低的,乍一听,就好像風吹過巷口的聲音,輕飄飄的。
「為什麼啊?」她也鬼鬼祟祟地壓低聲音問道。
「有人在找我。」她的表情變得有些復雜。
「誰啊?」
「……就……就是有那麼一個人。」
夏梨疑惑地望著她。
「你……你不要管這麼多……總……總之就是不要提。」
「……哦。」
被這麼一打岔,蘇不啼又對她的記憶產生了興趣。她撐著雙手坐著,兩腿有一下沒一下地敲著鞋榻。
「你說你從和親開始,就什麼都不記得了?」
好像在證明自己沒有說謊一樣,她鄭重地點頭,「嗯。」
「可是,你知道自己是……」蘇不啼的聲音降了下去,「是北召十一公主?」
「知道。」
她眉頭緊皺,「那些都能記得了,怎麼可能記不住我和湯圓君呢,對了,還有他啊,你怎麼能把他忘了呢?」
「……他?」她苦惱地側了側頭,「他……是誰?」
「洛白啊。」
「咚。」
她感覺好像有一滴水滴進了心里,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在心中蕩漾開來,就如同……悶熱的盛夏雨前喝了一口酸梅湯,那種清涼而酸甜的感覺好似糖水浸入白棉花一般,綿延開來,一時間,她整個人都沉浸在那種美妙的感覺中。
「記起來了吧?」蘇不啼激動地沖到她面前,「記起來了吧,我就說嘛!」
「沒有。」
她用極其平靜的語氣說出了這句話。
蘇不啼臉上的失望一閃而過。
「但是……」
她狐疑地探向了自己的心口,「但是……有種奇怪的感覺。」
「什麼感覺?」
「不知道。」她不解地皺起了眉頭,「我不知道。」
蘇不啼頹然地一屁∼股坐回了床榻上,一邊撓頭,一邊朝兀自發呆的她翻了翻白眼,「什麼嘛,居然還是不記得……」
就像小石子投進大海中一樣,起初那點滴的力量漸漸被放大,卷起了狂暴的漩渦,將那些浮躁的泡沫一舉打散,卷如了深處,而原先深埋在海底的那些,卻隱隱地朝海面探出頭來。這種感覺,很奇怪,卻不差。
她感受著那傳至四肢百骸的顫栗,欣喜若狂。
「你知道我在等什麼嗎?」她滿臉喜色,急匆匆地沖過去抓住蘇不啼的肩膀。
她被抓得一呆,嘴唇抖了半晌,才模模糊糊道︰「什麼?」
「你知道我在等什麼嗎?」她又重復了一遍,因為掩不住的喜悅,她的聲音更大。
這次換蘇不啼疑惑了,她望著她,使勁搖了搖頭。
她的笑容一僵,神情驟然落寞。
她還以為……
「你是記得自己在等嗎?」蘇不啼伸長了脖子,探究地問。
她沉默了半晌,才頷首。
「我一直不自覺地坐在東南方,好像是在等著什麼一樣,又或是,是跟東南方的誰約定了什麼一樣……」
「東南方?」蘇不啼驟然出聲打斷了她。
她愣愣點頭,「嗯,東南方。」
蘇不啼好似突然想到什麼一樣,神情一肅,「你……要不要跟我偷偷回夜泊?」
「夜……泊?」
她重復著這兩個字,感受著這名字纏繞在舌尖的感覺,很久都沒有回答。
夜泊。
「嘔……」
蘇不啼蹲在樹下,頭昏腦漲地吐著,胃中可以吐的東西早就吐了個干淨,現在往外涌的,只剩下泛著酸氣的黃水。
她一雙眼楮空洞洞的,面色慘白。
「不啼,你沒事吧?」
夏梨憂心忡忡地望著她,問道。
「沒……嘔……」她的頭剛抬,又猛地低了下去,嘩啦啦的水聲跟著傳了過來,讓人喉頭一陣陣地作癢。
「那要不,我們還是改馬車吧?」
聞言,一旁昂首挺立的璇璣突然噴了噴鼻,閃著紅光的爪子重重拍了一掌地面,揚起了浮灰裊裊。
「璇璣,你生氣也沒用啊……她都成這樣了……」听著她吐得掏心掏肺的聲音,她的眉頭皺得更緊了。
「我沒……嘔……」說到一半,她用被壓得變形的喉嚨硬擠出幾個字——
換……
馬……
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