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不認識我?!」
蘇不啼一把扯下了嘴唇上的胡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用力過猛,她的嘴不自然地歪曲著,上頭紅彤彤的一片,好不燦爛。♀
面前的人一臉狐疑,搖了搖頭。
蘇不啼眼楮瞪了老大,「這樣還認不出來啊?」說著,她著急地四處張望,黑白分明的眼珠子滴溜溜地轉,轉了好一會兒,她臉上突然一亮,接著便一把扯了頭上的帽子。
她指著自己的臉,使勁往那人的方面傾著身子,「這……這樣呢?」
那人茫然地打量著她那亂蓬蓬的發髻,半晌,還是一臉難色地搖了搖頭。
蘇不啼見狀急得直撓頭,一張臉也是漲得半紅不紫的。
那人瞧她這個樣子,愈加地困惑了,甚至于,還默默地揣度起了她的精神狀態。
就在這時,蘇不啼猛甩了一下袖子,一臉決絕,好似剛做了什麼重大決定一般,嘴唇一抿,不由分說地就月兌起了衣服。
「嘶……」
那人雙目圓睜,倒吸了一口涼氣。
「嘶……」
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蘇不啼的動作倒是利落得很,就這麼兩口涼氣的空當,她的衣襟已經就大敞四開了。
那人看得面紅耳赤,一雙手不停地擺道︰「公子……不對不對,大師……呸,先生……你你你……你月兌衣服干什麼啊……」
蘇不啼一邊低頭解扣子,一邊道︰「可能是以為這身衣服你才認不出我的,你等等啊,等我月兌了你就能認出來了……」
「嘶……」
又是一聲齊齊的倒抽涼氣,這一聲抽得,比方才那次要氣勢磅礡許多。不過這下,所有人的眼楮都轉向了那人的方向。
那人的臉一時漲成了五成熟的豬肝色,又是擺手,又是搖頭的。可即便如此,路人們的眼神仍舊是遮不住的曖昧。
真是欲哭無淚。
蘇不啼月兌得正是順風順水,完全沒有察覺到一旁的詭異氣氛。接著她只覺得胳膊一緊,面前一張張看熱鬧的臉猛地一晃,人就已經被硬拖出包圍圈了。
她一腳踏腰帶,一腳踩衣擺的,走得別別扭扭,卻拗不過拽自己的那股蠻力,一個勁地被拖著走,幾乎沒有任何反抗的余地。
有那麼小小的一個瞬間,她都懷疑自己是看花眼認錯人了。
熱鬧的人聲隱隱地傳來,灰牆青瓦的窄巷里,兩人大眼瞪小眼地對峙著。一只吃飽喝足的貓從牆頭上路過,蜷曲款擺的長尾巴好似春天里新抽的柳條。似是察覺到巷子里的氣氛有異,它歪了歪腦袋,看熱鬧似的坐了下來。
蘇不啼一臉熱切,瞧著就是一副有好多好多要說,卻又不知道怎麼說的糾結模樣。
反觀她面前那人,卻是面色 黑,緊咬著嘴唇不開口。
「怎麼樣怎麼樣,認得我了吧?」蘇不啼喜滋滋地指著自己的鼻子,也不知道是真的沒什麼眼力見,還是故意裝作沒看出來對方的不快。
那人極慢地撇了撇嘴,眸子意味不明地眯了起來。
此時,蘇不啼霍地大聲嚎了起來,那哭聲又突然又難听,直喊得牆頭上的那只貓都突地退了一步,本能地豎起了背毛。
她一把摟住眼前人的腰,將腦袋擠在了人家的肚皮上,一副打死也不肯松手的姿態。
被抱著的人渾身一震,呆若木雞。兩只胳膊尷尬地懸在半空,徹底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我還以為你死了……我就知道……那些個壞蛋……從來都當我好騙……」她哭得歪鼻子撇嘴巴的,滿臉的眼淚鼻涕什麼的都一股腦地抹在了那人的身上。
那人一邊氣急敗壞地掙扎,一邊卻又被她抱得死死的,分毫都移動不了。
「你……你放手……」
「那群王八蛋啊……都該閹了去勾欄院給人做小倌……」
那人臉一僵,推攘得更是用力。
「我還以為你死了……還去哭喪哭了好些天……嗚嗚……我……我好高興啊……」
那人掙了好一會兒也沒個結果,登時就有些個喪氣,「哪有人高興時候哭成這樣的……喂,不要再把鼻涕往我身上抹了!」
蘇不啼被她一吼,手上動作頓了一下,可隨即又如同沒听到一般,目不改色地抹了上去。
那人額角青筋暴跳,卻礙于掙不開她鉗制的手,只能站在原地一個勁兒地大喘氣。那呼哧呼哧的氣息听來,宛如是半夜荒郊的破壁殘垣屋子里的風聲,鼓噪得很。
過了約模一盞茶的時間,蘇不啼那原本驚天地泣鬼神的哭號也終于因為體力不支,而變成了甕聲甕氣的抽泣。
被抱著的人始終僵立著不動,同牆頭上的野貓默默無語地對視著。那貓也是好耐性,居然就這麼淡定地與她對著眼楮,絲毫沒有移動過,也不知道是在想著些什麼。
「誒?」蘇不啼晃了晃胳膊里的腰,算上招呼了一聲。
毫無動靜。那人如同木偶一般,兩眼發直,一動不動。
蘇不啼皺了皺眉,又吸了吸鼻子,這才松手,狐疑地對上了那張臉。
「喂,皇……」她說到這,趕緊噤聲望了望四周,直到確定喘氣的只有眼前的那只野貓之後,才壓低了聲音道︰「皇後娘娘,你……你沒事吧?」
听到她這麼說,她的身體忽地一顫,眼神也瞬間凝固了一般。
她緩慢又僵硬地轉過頭,眉頭緊鎖,臉色發白。
「你剛才……叫我什麼?」
奕國都城,夜泊。
「吱呀。」
輕微的開門聲響起,金漆紅門緩緩地開了一半。仿佛帶著光暈的暖陽從那敞開的半扇門旁掠過,斜斜地落在沉悶空曠的房中,若有若無的風拂過,不僅偏了焚香的紫煙,也引得珠簾叮鈴作響。
听到這動靜,洛白睜開了半睡的眼楮,瞄向了門口。
離京許久的牧徊瞧著他抬頭,一愣,「醒了?」
「嗯。」他的聲音還帶著惺忪的睡意。
似乎是為了打起精神,他用手揉起了太陽穴,揉著揉著,就感覺一雙溫溫涼涼的手向著發鬢的方向靠了過來。
他緊闔的眼皮動了動,任由著那手代替了自己的。
「可是老毛病犯了?」興許是他又昏昏欲睡了,牧徊的聲音好像是從很遠地方傳來的。
「嗯。」他簡單地發了個鼻音,算是應了。
牧徊無聲地嘆了口氣,「這都有十多年了吧?」
他微微地睜了一下眼,復又閉上,「嗯。」
「還是她下手太狠了。」
他沒應聲。
「最近都疼得睡不著嗎?」
「有時候。」
他當然知道他是在說謊,卻也說不了什麼,只能無奈地問道︰「怎麼不讓朱雀給你配點藥,以前那些藥不是很有用的嗎?」
他沉默了一下。
須臾,才道︰「朱雀的事,不就是你查出來的嘛。」
聞言,牧徊苦笑一聲,「朱雀沒有害你的心,你十九皇叔八成也沒把那事同他們幾個說,該用的時候,還是要用。」
話是這麼說,但是他心里清楚,他是不可能這麼做的。那麼自己這麼說又是為了什麼呢,連他自己都有點迷惑了。
他又沉默了,緊閉的眼楮一動不動,也不知道是睡著了,還是在思考。
牧徊垂眼看了他一眼,卻只能看到他白皙的鼻梁和緊繃的雙頰。他手上動作沒停,卻周到得不再說話了。
「舅舅。」
良久良久,他開口喚他。
他的神情有一瞬間地松動,連手上動作都跟著停了一下。
他察覺到他的變化,緩緩睜開了雙眼,那雙眼楮極其平靜,平靜到好似即使天地崩于眼前,他也不會眨一下眼楮一般。這樣平靜到死寂的眼神,讓人不寒而栗。
牧徊只猶豫了一瞬,下一刻,他又恢復了動作。
「說吧。」
又是沉默。
外頭陡然起了風,刮得沒關嚴實的窗扇呼呼作響,床幔旁的香煙抖抖顫顫,如同春日里被風撥亂的晨霧。在這樣的環境里,房中好像變得更靜了。
「沒什麼。」
最後,他只是嘆息著,說出了這麼一句。
牧徊似乎大大地松了一口氣,「去幕府道一趟吧。」
听到「幕府道」三個字,他微微地側了側頭。
他的手也隨著他轉頭的方向跟過去,依然有條不紊地替他按著,「許久沒去了吧,偶爾去喝喝酒也不錯。」
洛白的眼神有點閃爍。
他一直以為,幕府道的事,舅舅並不知道。
說到幕府道,他的腦中立刻就浮現出了那張好像什麼都不在乎的懶散臉龐,一直緊繃的心好像驀地松了下來,甚至有種想長吁一口氣的沖動。
左丘谷雨。
默念起這個名字的時候,他默默笑了。
真是許久沒見那個瘋子了,不知道,他死了沒有?
「今晚就去吧,今日是十五,月色應是不錯,還有瑯琊帶了些稀奇的佳釀回來,你帶著去吧。」
听到「瑯琊」的名字,洛白一愣,「瑯琊回來了?」
牧徊當然知道他的心思,回道︰「沒什麼傷,不過,就是被擎倉砍了幾刀罷了,不妨事。」
听著他輕松的口吻,洛白有點想笑,「被孿生弟弟砍了幾刀,想沒事恐怕不容易吧?」
見他終于變成了玩笑的語氣,他也難得地繼續開起了玩笑,「你都差點被叔叔捅一刀了,不也照樣沒事嗎?」
他一頓,笑了。
「是啊,沒事。」
夜泊,幕府道。
「白公子來了,白公子來了……」小廝一如既往地聒噪,他一邊生怕人不知道地大喊大叫,一邊撒腿就往東南方的書房狂奔而去。
回廊上垂著紅紗燈籠,氤氳的燭火燃得妖嬈,將原本素雅單調的院子點綴得生機勃勃,微微發冷的空氣中暗香浮動,讓人忍不住想大口大口地吸氣。
如此良辰美景中,那小廝就顯得愈加的煩人。
「白……唔……」
只听「啪」地一聲輕響,那小子已經軟趴趴地倒了下去。
洛白翹了翹嘴角,將手收回了袖中,只剩一旁的梅花枝兀自搖晃個不停。
他提著酒,腳步輕快地直奔東南角。
推開因為年久失修而搖晃的木門,他穿過一排又一排被塞得滿滿當當的書架,到了最里頭的書堆。
沉重的墨香味飄蕩在空氣中,一入其中,就覺得自己好像沉入了一泓洗硯的塘水里一般,再襯上那些似乎不堪重負的書架,這感覺便又入骨了三分。
搖曳的燭火發出輕微的 啪聲,燒得只剩半截的蠟燭孤零零地立在燈紗中,好似隨時都會滅去。
洛白立在燈光的邊緣,望著書堆上相擁而眠的兩人,久久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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