驍騎將軍彌蘇大破北部勁敵山戎,山戎國幼主出城乞求停戰,為表求和誠意,特特獻上胞姐素祁公主入京為質。♀
為賀此番大捷之功,王上下旨舉國歡慶三日,並在大軍歸來那日,親自站于城門之上,迎接並檢閱凱旋的眾將士。
彌若作為主將彌蘇之妹,也被邀請與王上一同登城檢閱大軍。李炯不分場合鬧騰的情形,自然是不能出現在此等重要的儀式上,以大病未愈的合理借口推辭,倒也引不起旁人猜想。
至于相唯,彌若卻是已有好幾日,準確來說應是好幾晚,都不曾見到他了。
自從那夜相唯許諾會守護李炯,直到他度過二十二歲的生辰起,彌若與相唯便在無言之下形成默契,白天彌若照顧孩子似的李炯,晚上彌若哄著李炯睡著後,和衣躺在床榻內側。
每每子時更漏聲一響,彌若幾乎察覺不到他的動靜,眨眼的功夫,咫尺外的被褥里便是一空,人已不知所蹤。
相唯雖從未跟彌若道過去處,她卻也能猜得大概,定是去尋他的那位心上人了。
她不介意他的夜不歸宿,一如他不插手她在李府中的行為。
彌若手扶著堅硬粗糙的城樓石壁,不由得自嘲地想著,這天下最陌路的夫妻,當屬他二人了吧。
「你來得倒是挺早。」沉沉的聲音,少了幾分的冷倨,彌若偏頭,視線里飄入一角華貴的王服。
「王上。」彌若恭謹地垂身行禮。
蕭衍的眼角帶著罕見的笑意,「時辰尚早,左右無事,你陪孤走走。」
說著也不等彌若稱是,便示意身後的隨從止步,自己負手拾階而上,走向城門樓上最高的台頂。
彌若無法違抗王命,微垂著頭,無聲地跟上。
臨高而站,急速而過的勁風,將蕭衍寬大的王服吹起,越發顯得他的身形瘦削單薄。
「你可還記得五年前站在這時,孤對你說的話嗎?」疾馳的風將蕭衍的話撕碎成只言片語,但彌若仍是捕捉到了每一個字眼。
「記得。」
她垂眼看向城樓下,那官道上成排的柳樹,與五年前,她即將離開上京,前往北境與兄長團聚時的,別無差別,唯一不同的,只有此時的人與心。
「你當時哭得像個孩子……」蕭衍的話頓了一頓,「五年前的你,的確還是個孩子。孤曾以為,當時尚是孩子的你,並不明白孤對你講的那一番話。」
五年前,本是送行的他,將尚在哭啼的她拉上這城樓高台,指著城外無垠的土地河川,臉上是一片傲然,「你看,這便是我的萬里江山。」
「但是,還不夠,我要讓所有被太陽照射的土地,都成為我的天下。」
「彌若,你可願意城為孤的利刃寶刀,為我開疆拓土!」
那時懵懂的她,為了自己心上的少年,哪怕是刀山火海,都是奮不顧身,尚且不夠的。
她擦了擦臉上的淚痕,點頭應諾,聲音卻仍是喑啞哽咽︰「衍哥哥,我願意!」
「既然你願意做我的臣屬,那麼今後,你只許稱我為‘王上’,知道嗎?」
「我……」
「在孤面前,不許稱‘我’,應當自稱‘屬下’!」
淚跡未干的她,看著眼前因疾言厲色而分外陌生的少年,瑟瑟出聲︰「屬、屬下明白了,王上。」
他卻笑了,緊緊地攥著她的手腕,疼得她眼中的殘淚差些又奪眶而出,似乎是想讓她將此時此景,銘刻入骨,「彌若,孤要與你一同守護這天下!」
一同守護這天下。♀
就為了這句算不得誓言的誓言,她離開上京來到北境,卻並非如世人所知道的那般,是與兄長彌蘇團聚,而是加入了以軍營為幌子的鎮撫司麾下的死士營。
她的哥哥,驍騎將軍彌蘇,正是死士營的最高長官。
彌若不自覺地模了模手臂,那里有一個針眼大小的傷口,那是她加入死士營時,哥哥彌蘇親手給她埋下的毒。
「此毒喚作‘百日’,每年中秋月圓時發作,腸穿肚爛焚骨噬心之痛,若是沒有解藥,百日之後化為血水,尸骨無存。」記憶中,那是彌蘇頭一次距離她這麼近,對她說出這麼長的句子,「你真的決定,要當死士?」
但那時的她,卻沒有注意到兄長眼眸下一閃而過的痛心,只憑著年少的沖動和對所謂情愛的執念,毫不猶疑地月兌口而出︰「要!」
當她看著浸著劇毒的針埋入自己的血肉中,深入骨髓的痛令她不由得想喊疼出聲,嘴卻被一旁的兄長緊緊捂住。
「記住,一名合格死士的頭一字,便是‘忍’。」彌蘇毫無起伏情感的話,在她的頭頂冷冷響起。
她含著淚點頭,將喉嚨中的叫喊生生咽了下去。
但要成為死士,需承受的卻不僅僅只是毒發的劇痛,還有在腥風血雨里的搏殺。
每一次與敵軍的陣前沖鋒,都是死士們的競技場,需要提防的不僅僅只是前方沖來的敵軍,還有身邊同樣虎視眈眈的同伴。
優勝劣汰,強者居上。
幾經生死,刀光劍影,她終于從白骨成堆的血泊中爬出,以最強者的姿態,等待著她的君王調遣。
卻不想,等來的,卻是一道賜婚的旨意……
「那時的你听懂了孤的意思,這五年來的所為,都不曾令孤失望,孤很是欣慰。」仿佛是從九天外飄來的聲音,縹緲而疏離。
從回憶中抽回神思的彌若,垂首回道︰「為王上分憂,是屬下的本分。」
彌若的聲音干干的,沒有了五年前的滿腔熱忱。正如眼下再撫著埋下毒針的傷口,已感受不到任何痛意,只因那時的疼痛感,此時卻轉移到了胸口。
「你行事自有道理,孤不在乎過程細節,要的只是結果。」蕭衍轉身,直直地看向彌若,「這一個月內,李府中狀況迭出,你就沒趁機查出李闋半分異樣?」
「屬下無能,李闋平日里行事周密,根本不留任何破綻。」彌若猶疑了片刻,還是選擇將李 的身份暫時掩下,伏身跪地請罪,「請王上責罰!」
蕭衍听完,卻沒有彌若預想中的勃然大怒,反而輕描淡寫地低聲道,「責罰?孤的責罰,你承受的起麼?」像是自問,又想是在質問彌若。
彌若垂著頭不語,耳邊只有呼嘯而過的風聲。
蕭衍默然凝視著彌若,彌若也一動不動地垂著頭,任憑被風吹為石像。
二人間的氣氛,陷入異樣的沉默,最終還是被大著膽子前來奏稟的隨從打破︰「王上,大軍已行至城外三里處。」
「孤知道了。」
「你是孤眼下唯一能夠相信的人」,蕭衍深深地掠了彌若一眼,,「不要令孤失望。」
說完,他便拂袖下階,徒留彌若站在疾風里,听著好似哭咽的風聲,心口空落落的,仿佛驀地被抽空了一般。
旌旗獵獵,陣列整齊,凱旋之師入城,除了君王的親自犒賞,全城的百姓皆聚集在將士們的必經之路旁,摩肩接踵,只為一睹傳聞中大敗山戎十萬鐵騎,迫使國主不得不出城求和的戰神們的英姿。
當騎著高頭大馬,身著銀盔白袍的主將穿過城門,出現在眾人眼前時,如潮的歡呼聲都為之停頓了瞬息。
午前的陽光,不溫不涼,卻在他的鎧甲上反射出炙熱的溫度,那些都是人們集聚的目光。
在場的少女們下意識地抽了口氣,下一刻卻都捂著小鹿亂撞的心口尖聲叫嚷,而那些婦人個個只覺得欲火焚身,就差撲身上去。
因自己引發的這般騷動,彌蘇卻仿若未察,琥珀色的眸子依舊直視著前方,宛若一尊本應塑立在廟宇中的神像,散發著不可侵擾的氣度。
直到那襲象征著君臨天下的王服,在眼前清晰可見時,他才勒住韁繩,翻身下馬,單膝跪地行禮,動作一氣呵成行雲流水。
「臣彌蘇,參見王上。」音量不高,卻足以穿透喧雜的人聲,傳入在場的每個人耳中。
他身後的眾將,皆跟隨著下馬行禮,整齊劃一,氣震山河。
「臣,參見王上!」
蕭衍放目看去那黑壓壓無以計數的人頭,此時卻是盡數臣服在自己腳下,心底是一陣止不住的暢然,「起!」
「謝王上。」彌蘇應聲而起,抬起的視線沒有多花一瞬,就在蕭衍的身後尋到了那抹熟悉的人影。
相別不過三月,身形卻是瘦了頗多。
彌蘇不露聲色地收回目光,取下腰間的虎符,再次單膝及地,將十萬兵權雙手奉上,「鏖戰五年,臣終不負使命,破戎蠻百城,收沃野千里。我主福澤,天佑大胤。」
他的話音一落,身後的將士們皆齊齊應聲喊道︰「天佑大胤!天佑大胤!天佑大胤!……」
四周的百姓也深受感染,隨著一同嚷道︰「天佑大胤!天佑大胤!……」
一時間,軍民齊聲,氣氛融融,連甚少喜色外露的蕭衍,也不由得展顏笑道︰「天佑大胤!」
而蕭衍身後不遠處的彌若,卻是默然地立于喧鬧的人群中,目不轉楮地看著單膝跪地的兄長,看著他掩在盔甲下,死死攥著的拳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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