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父的睡相很差。他睡覺的時候也穿著一件龜甲樣式的衣服,被子常常不知道被踢去了哪里。
今天早晨,被子照例不知所蹤。我想十有□□是被海水沖走了。師父的房子朝向大海,最近快到月中,潮水漲得有些凶猛,半夜時常能涌到師父床下,現在仍可在屋地上看到一層清淺的水跡。
我把毛巾在清水中浸濕再擰干,順著師父面容的紋路輕輕擦撫,這是師父叮囑的喚他起床的方式。
師父睜開眼,得知翠峰駱駝已經還原之後,難得一躍便從床上跳了下來,大聲稱贊起自己︰「為師最新煉制的還原如初液,果真有奇效啊。」
連連說了數遍之後,師父終于停下來,皺著白眉凝思了片刻,「只是為師一時想不起那天熬制的配方了,你要記得給為師去找一找。」
說完,師父匆匆換好衣服,喝過早茶,便隨我去看翠峰駱駝。來到我的臥室時,翠峰駱駝正在喜滋滋地嚼著師父去年消夏用的藤椅。
看著滿地碎屑,師父搖搖頭,無奈地對我說︰「徒兒啊,下次你要記得先把駱駝牽到外面去。」
「我這就牽。」
「把它暫時栓到院子里。然後你打點一下行裝,咱們今天就去北方密林采集松脂。為師預感魔昂上岸的時間快到了,要盡快多備些松脂降他。」
師父向來遵從「萬物為我所用,而不為我所有」的古訓,生活上沒有繁瑣的規矩和用品。所以行裝打點起來非常迅速。少時片刻,師父和我就騎在了翠峰駱駝的脊背上。我在前,與師父隔著一只駝峰。
這翠峰駱駝面相慵懶,跑起來腳程卻是極快,好在步履穩健,坐在後背上的我不曾感到過多顛簸。只是不能向周遭看去,因為風景變換太迅速,容易產生暈眩。師父已經趴在駝峰上睡著了,我則仰頭望著天空。縱使翠峰駱駝跑得再疾,天上的游雲也總是閑適以赴,讓心安然。
從南方海岸到北方的大森林,三千里之遙,而對于太陽來說,只是劃過天空的一段。我們在午後時分,便趕到了一片豐饒的松林之邊。
師父在林中采脂,我則打松果。這林中松樹參天、粗壯遒勁,連松針都根根精神抖擻,松果更是長得分外碩大。師父向來無松果不歡,如今看到滿眼果實卻也挑剔起來,讓我專挑每棵樹上向陽的、泛起金色的、塔型最正宗的松果來摘。
林中本就陽光稀疏,臨近黃昏時分,便也黑成一片,幸好我已把麻袋裝滿,拖出林子。師父已經等在外邊了,身旁滾著一個一仙多高的松脂球。師父說,對待魔昂,不能掉以輕心,要用松脂把他徹底地黏住,而不是像做動物琥珀時僅僅罩上一層松脂膜。
天色已晚,翠峰駱駝奔波一天不情願連夜趕路。師父和我便在它背上睡了一宿。
早晨醒來時,我已經不知什麼時候被師父踹到了地上。
把松脂球和裝松果的大麻袋分別固定在翠峰駱駝的兩邊。我騎上駝背,連同似醒非醒的師父便往回趕。
翠峰駱駝歇了一宿,精力飽滿,跑起來風馳電掣。我依然看著天空的浮雲,看著它們一朵一朵聚在一起,再一朵一朵飄散開去。
遠遠的已經能夠听到海浪的聲響了。我忽然見到一朵雲飛得異常低,幾乎擦著我的頭頂掠過,然後停在我面前,攔住了道路。那是一只凌霄鶴。
鶴背上走下一位衣袂翻飛的女子,相貌是和眾多的仙姑長得一樣的漂亮,所以我猜她應該也是一位仙姑。
師父這會兒已經清醒了,從我背後露出頭來,問那仙姑︰「你這倒霉的道姑,干嘛攔了我們去路?」
仙姑聞言大怒,松開團握在身前的玉手,指著我——背後的師父,中氣十足地大吼︰「白眉老道,你偷了我家翠峰駱駝,還敢問我大呼小叫。♀我倒想去仙君那里叫一叫呢,讓眾仙家都知道你的卑鄙行徑!」
師父明白了仙姑的來意,探著身子在我耳邊輕言幾聲,之後氣定神閑地問那仙姑,「你說這駱駝是你的,我還說是我的呢。我剛在密林里面逮住的。你看它翠綠欲滴的樣子,多新鮮!」
「混蛋老道!」仙姑低低地咒罵了一聲,但又認為這「混蛋」二字配不上自己的丹唇,便輕唾一口,斂了斂在海風中撒歡的衣裙,抬起頭正色盯著我——背後的師父,「白眉老道,你現在把駱駝還我,我也便懶得再跟你計較。如果你再耍潑,小心我去海邊把你的破院子拆了。」
師父的語氣也變得中肯,「不是我不還你,這駱駝確實是我親手逮住的。我干嘛要將我自家的駱駝送給你這個——仙姑呢?」
「好,算你嘴硬。」仙姑撫了撫秀額,「你口口聲聲說這是你逮住的駱駝,你喚它一聲,倒是看它答不答應。」
師父連連搖頭,「我可沒得失心瘋,怎麼會和一頭駱駝講話?」
「我沒叫你跟它講話!我只是讓你喚它一下,它若真是你的,怎麼也會應一聲。」
「我沒有那麼寵它。要麼你先喚一聲。」
仙姑就等著師父這句話呢,整理了一下表情,便親親地叫了一嗓子︰「小翠——」
翠峰駱駝︰……
仙姑定楮一看,原來翠峰駱駝的嘴巴剛被我給綁住了。
「你這混賬的小姑子,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看我先收拾你。」
言罷,仙姑甩開袖中的絢麗彩帶就將我渾身纏個完全,從駝背拽倒在她的裙邊。好在我身上被仙姑的布條纏得足夠厚實,倒也沒被摔痛。
「白眉老道,你快點把我家小翠身上的松脂套解開,否則,我把你的小道姑帶回去當駱駝。」
「那徒兒就先借你吧,不要玩壞了。我先用駱駝把東西運回去再說。」師父說完就駕著翠峰駱駝向海邊奔去。駱駝回望了仙姑一眼,長長的臉上滿是委屈的神情,嘴巴還被我剛剛捆得緊實。
看著師父瞬間消失的背影,仙姑已經被氣得不知四六,在地上快速地踱過來、再踱過去。而被捆綁著的我,也被她在地上拖過來再拖過去。
仙姑終于踱累了,坐到一塊大石頭上,瞪著我。我也僅僅能從布條空隙中透出雙眼,實在接不住她有力的眼神。
「你!」仙姑指著我,卻也想不出什麼得當的話,索性又甩下手臂。
我好不容易從布條縫隙里把嘴巴露了出來透透氣,「仙姑,你不如去師父院中等候。要麼師父可能會忘了回來換我。」
「哦!你這混賬的小道姑,想把我拐到你家里去!你以為我會上當嗎?三十歲的毛頭小娃都知道在海邊會被卸了法力。那鬼地方純粹是屬于你師父那只大松鼠的!我現在吹著海風都頭暈,如果去了海邊,還不——還不被你們——」
仙姑說不下去了,好像師父和我會對她做什麼似的。不過相比于剛才噎著堵著的難受樣子,她現在嬌喘連連,看起來倒也舒服了些。而且,她不再用凌厲的眼光看我了,這再好不過。平心而論,憑她那樣極具穿透力的眼光,養只皮厚的駱駝是再適合不過的了。
我仍栽倒在地上,約模過了半個時辰,隱約听到從海邊過來的急急蹄聲,不免心中感動,師父竟然沒有忘了我。然而,等聲音趕到近前,我看到翠峰駱駝眼楮里那急不可耐的神色以及光禿禿的後背,方明白是它急著趕回來才對。
仙姑跟小翠親昵了一會兒,並警告我以後少出現在她面前,方施施然騎著得意的小翠離去。
而我,還被纏得像一只繭,撂在原地。♀
我學著毛毛蟲的樣子,一拱一拱地往海邊爬。剛開始著實費力,但爬了一陣之後,倒也習慣了許多。
據說,神仙的身體是集萬物之所長,比任何生靈都長得完備。于是,有些神仙鍛煉自己的雙臂,從高高山崖上一遍遍跳下,除了大多數摔殘的,竟也真有練就成功的可以淨身低飛上一小段。所以,我效仿毛毛蟲的爬行,自然也是行得通的,而且從來沒嘗試過用這麼低的眼界來看路,過去熟悉的周遭都變得新奇起來。
我爬得越來越順,和地面越來越有默契,突然離開了泥土,心中竟有些空落。我的身體與地面的距離越來越大,究竟是誰把我提了起來?我費力地扭動脖子向上看,只見到一個覆滿細絨羽毛的月復部和抓著我身上布條的粗壯爪子——原來是一只雄壯的海鳥,它是把我當成蟲了嗎?
我在海鳥的爪子下飛過一叢叢高高的樹頂,看得到廣闊的大海和海邊的庭院。師父正在庭院里走動,偶爾挪動一下筐子袋子,樣子似在找尋什麼。
我本想高高地叫一聲師父,奈何布條裹在身上太緊繃,發出的聲音低嗡嗡的。師父沒听見,倒是海鳥听了甚是奇怪,便勾下鳥頭來看我。那雙犀利的鳥眼楮滴溜溜轉了兩下,然後,它有些迷惑了。
海鳥越飛越低,終于把我放到海邊一塊大礁石上。它一只爪子踩著礁石,一只爪子踩著我,低下頭仔細看。
我只覺得它那亮黃色的長喙離我越來越近,越來越近,突然就叨向我,我趕緊轉過頭去,把發髻沖向它,隱約感到那長喙的末端勾破腦後的布條插到了發髻里。無論對仙姑的布條,還是對我的發髻,海鳥都沒產生食欲,于是它苦惱地在我身上抓了幾下,就飛走了。
身上的布條被抓得破破爛爛,衣服上的一個補丁也被抓破了,露出下面的舊補丁。我站起身,直了直腰,一步一步走回庭院。
師父見我進門,莫名其妙地問了一句︰「你剛才去哪了?衣服還弄破個洞。」便繼續在院子里這邊嗅一嗅,那邊翻一翻。
「師父你在找什麼?」
「魔昂的痕跡呀。」
「魔昂?」
「對!為師剛剛發現,你的房間被破壞得七零八落,十有□□是魔昂干的。」
我走回我的房間,也就是師父的倉庫,看到屋內果然亂七八糟、碎屑橫陳,不過這不是那只翠峰駱駝干的嗎?師父的記性果真是越來越差了。據說師父年輕時為了專研松脂的妙用,經常把自己也裹在松脂中。而那北方密林的松脂非常奇特,不但能濃能縮,還能消弱記性,所以,如今的師父偶爾會顛三倒四,我早就不以為奇。
師父還在院子里翻騰。我便跟在他後面收拾。他的手腳倒是非常矯健,看不出一絲衰老的兆頭。
「你不用跟著我。」師父停下來說,「去干你該干的事情。」
我想起師父早前交代過,把他最新提煉還原如初液的配方找出來,便去提煉房了。提煉房,也是師父和我的廚房。那口大鐵鍋,除了被師父用來煉松脂、煉還原液,還被我用來炒松果。
鍋旁有一罐椰子汁,一簸箕松果,這是吃的東西。還有堆在一起的松針、蒿草、海藻,以及一小碗粘稠的海泥,這是師父最近試驗的材料。我用這幾樣材料,憑著手感,做了不同搭配,熬出三種不同的濃縮液。
睡覺之前,我從口袋里掏出三顆動物琥珀,用那三樣不同的液體分別涂上一層,放到床前的架子上。然而,想起那頭胃口驚人的大駱駝,我還是把三顆琥珀挪到了門外的草地上擺好。
睡前,師父走進來,拿著針線和一小塊青布,把我衣服的破洞補上,還囑咐我睡覺時小心點兒,魔昂可能就在附近。
我想告訴師父他把翠峰駱駝當成了魔昂,但終究沒說出口。因為這一天太乏累,又是被仙姑拖,又是學毛蟲爬,晚上還煉了三鍋還原液,只一閉上眼,我便睡著了。
迷糊中,我又做起了那個常做的夢︰我在海中游,從深深的海底一路向上,浮出水面,看到一座青翠的小島。島上的翠林里傳出婉轉的歌聲、美妙的香氣。我看到一個穿著布袍的神仙從翠林中走出來,他長得很高,比身邊的樹木還要英挺,他在向水面張望。我想去走近他,卻發現自己還沒長出手腳,原來我只是一枚圓滾滾的蛋吶。那個神仙看到浮在水面上的我,便輕輕搖起手掌,似乎在說︰「不急不急。」我便又滾落海中,一路下沉,嵌進海底的細沙里。
因為太熟悉這個夢境,我一邊做著夢,一邊也覺知到自己在做夢。我還在想,那片海,那座島,有些熟悉,似乎像那次去做質押時所待的大魚家,但是大魚家是沉在海底的一座小山。
想到這時,我已走到了夢的邊緣,隱約感到有一只又粗糙又溫暖的大手覆蓋在我的臉上。這還是在夢中嗎?我想睜開眼,但眼楮在那只手掌下面呢。我又感到另一只手在撫模我的手臂,它似乎還輕輕揪起我的衣服向里面看,然後它停在我的小腿上,來回摩挲著。
好癢,我想笑,卻突然听到「汪汪汪」一陣犬吠。
我睜開眼,哪里有什麼溫暖的大手啊?只有一只白瑩瑩的大狗站在床邊的月光中,前爪扒著我的床板,瞪著好奇的眼楮望著我。原來是那只被封在琥珀里的白雲犬復原了。
我走到門外,果然見三顆琥珀只剩下兩顆。找到記錄簿,用炭筆把原來用在白雲犬琥珀上的還原液配方標了個記號。而此時天光已微亮,我便順手拿著記錄簿去看海了。
今天的海風之大、海浪之凶,是近十年之最。我沿著沙灘走,白雲犬則隨在我身後,偶爾淘氣地按住一只小螃蟹,卻又無處下口,急得汪汪叫。
太陽,剛從水天相接處露出一道瑰麗的金邊。我特別喜歡看它。它是太陽剛剛睡醒的樣子。它隨著水面紊動,似乎在懶床。白雲犬漸漸地不叫了,扔下那只倔強的小螃蟹不管,來到我身邊,用後腿坐著,和我一起看那油煎蛋一樣的金邊。
海風漸漸小,海浪漸漸緩,朝陽終于完全跳出了水面。
想起該去叫師父起床,然而,我一轉身,卻看見師父就站在不遠處,霜染一樣的須眉在微風中輕輕搖擺。
「師父早。」
「徒兒早。」
師父拿過我的記錄簿,隨意翻看,又盯著海水凝思。
「他來了。」師父喃喃低語,「他終于來了。」
「誰?魔昂麼?」
「正是他。」師父看了看我,「是你終于把他吸引來了。你的身體接近成熟,腿上鱗片的光芒可以傳得更遠。魔昂終于追著那鱗片的光芒趕來了。」
「他,是要吃我麼?」
「嗯……」師父想了想,又想了想,才認真地說︰「經你這一提醒,為師方記起肚子空空,還真是餓了。」
于是,師父和我回到庭院,把提煉房里那一簸箕松果都炒了,又每人喝了一大碗椰子汁。
黎明時風浪那麼大,這會兒天卻又燥熱起來,太陽烤在身上很舒服。我把昨天從密林里帶回來的新鮮松果拎到院子里剝起來,打算趁著好天氣曬一曬。
才剝了一捧,師父就叫我停下來,要我隨他到海邊做餌去。也好,做餌不外乎就是待在軟乎乎的沙灘上曬太陽,在這樣的好天氣里是再舒服不過的了。
我來到海邊,就坐在了海浪與沙灘的接痕上,讓海水在涌來時可以剛好浸沒雙腿。師父則遠遠地埋伏在一棵椰子樹下,手邊有一個偽裝成椰子的松脂球,不過那松脂球著實大了點兒。
海浪漫過雙腿,我看著腿上那些細致的鱗片。之前也許天天看到的緣故,沒覺得它們有何變化。今天經師父這麼一提醒,我還真是覺得鱗片的光芒比早年強盛許多。師父說魔昂本是住在遙遠的深海,那他要有多麼明銳的雙眼,才能感知到鱗片在海邊放出的光芒啊,要比昨天那只大海鳥的眼楮還要明亮吧……
海浪不知疲倦地拍打著我的雙腿。我又漸漸想起晚上那個夢,越想越入神。醒頓過來時,發現海浪在不知不覺間已有所增長,原來它們只能勉強踫到我的膝蓋,現在它們已經打濕了膝蓋上方的衣角。
風也漸長。太陽正鑽進一塊雲里去。
吞下太陽的雲,則在沙灘上投下遼闊的暗影。
突然間,前所未見的,原本匍匐著的海水如同長了腳,瞬間站立起來,在我面前形成一道高高的水牆。在水牆之中,竟然真的有一個模糊的身形,正隨著巨浪朝我的頭頂撲下來。
粘濕的液體一下便將我罩個完全。不是海水,而是師父適時拋過來的松脂。這一大球松脂一縮再縮,只在眨眼間,就變成了一小顆堅硬的琥珀沉在沙石中。
我被松脂裹住的時候正仰著頭,此時在琥珀中也維持著一樣的姿勢,只見到海水在琥珀上方滾滾流過。水退了,我又可以看見高遠的天空。
我在琥珀中听到巨大的腳步聲,亦能感覺到沙石傳遞過來的震動。可能是師父正從椰子樹那邊走過來。果然,我很快就看到師父蹲下來撿起了包著我的琥珀。此時,遮住太陽的大片雲朵已經移去。師父舉起琥珀對著明晃晃的陽光,見里面只有我自己,不免失望地皺皺眉,正欲轉身。
卻在突然間,毫無預兆的,師父腳邊竄起一大股水柱。水柱旋即向師父擎著琥珀的手臂砸下來。師父一驚,裹著我的琥珀被失手扔出,沖進一股激流之中。
那是一股回流的潮水,裹挾著琥珀,向大海深處涌去。水流迅速,充斥著密集的氣泡,我看不清四周,不知道師父是否還好,唯有隨著水流茫然地向前。
琥珀在水流中滾動,把我轉得暈暈乎乎之際,已經抵達到一只大手的掌心,我還沒來得及去看那魔昂的面目,便被他從掌心拾起放入口中。
周遭徹底黑暗下來。琥珀此刻正躺在魔昂的舌頭上,像一顆嵌在蚌殼內的珍珠。而我,則是珍珠體內的那粒沙。
魔昂開始回游。他似乎游得很慢很慢,我感覺不出多少速度。除了偶爾的輕微顫動,琥珀總是停得穩穩的。而他口舌間的熱度則漸漸透過琥珀,傳遞到我的身上。
我自小長在師父身旁。師父從不鼓勵我反抗,只教我要去接受。比如,我從未在雨天撐過傘,因為師父說仙人和草木一樣,也需要雨水的潤澤。師父還說,不能去分辨好事與壞事,一切發生的都是命輪中注定的事,唯有接受,才是一件事情的終點。
所以,即便魔昂在下一刻就可能把琥珀吞進肚子里,亦可能回到巢穴把琥珀砸開,像吃核桃仁一樣把我吃掉。但在此時此刻,我能感受到的卻只有他口中的溫暖,並不糟糕的溫暖。
既然四周黑漆漆一片,我便也懈怠起來,在魔昂悠長的回程中,漸漸睡下。他則一直前行,似乎要游到海的盡頭。
終于,我在恍惚之間,覺察到魔昂的姿態有所變化,他似乎由浮游的姿勢轉為站立。隨之,一股微光悄然欠開,我隨著琥珀骨碌到魔昂的舌尖滾過堅硬的牙齒,然後落進他的掌心。
我被魔昂拿到眼前去觀察。他看著我,我亦看著他。只見到他額角凸現著葉脈一般的筋絡,臉側腮邊都生滿濃密的胡須,唯露出銳目鈍鼻,目光中則充斥著突兀的力道,讓我不自禁想低頭躲避。然而礙于粘稠的松脂,我只能微微的微微的垂下眼。
魔昂沒有開口,他只是用拇指摩挲了一下琥珀的表面。我能看到他指肚上深刻的紋路,還有交錯的疤痕。心突地動了一下。再抬起眼,卻已被他攥進了手心。
他在大步前行吧。我隨著他的手臂,規律地擺動。我想起十歲那年,第一次隨師父去仙都,曾見過吊在青慈藤下的搖籃。有一個溫柔的仙姑輕輕推著搖籃,坐在里面那個比我小不了多少的仙童在快樂地笑著。回程時,那搖籃空著,師父就把搖籃裹進一滴松脂里,想帶走,結果那搖籃連著的青慈藤蔓忒有韌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