憑仗仙君的旨意,師父和我便在仙姑的院子里名正言順地安住下,只不過搬進了倉庫里。♀此後幾天,下雨頻繁,仙都已正式進入雨季。
我站在大門口,听路過的仙女們說,今年的雨水盛于以往。
雨絲飄進我的嘴巴里,還有淡淡的海味。這雨水似乎直接從海里飄出來的一般。雨點大時,打在我的小腿上,偶有鱗片忽然閃現。尋常的水,是不會有這種效果的。
我一直想再去看看魔昂。我想知道大雨淋在他的脊背上,是否也會有鱗片出現。我的心中從沒有過執著的念頭,唯獨這一念久久不能平復。
于是,我挑了一個瓢潑大雨的好天氣走上街。淋透的衣衫緊緊貼在身上。罩了一層雨水的小腿,現出淺淺的鱗光,隱匿在迷蒙雨霧中。
街上清清冷冷。我走到魔昂前幾日的所在時,卻沒見到鐵籠子。原來仙兵並沒有帶他出來做生意。
回程時,雨水已經在街道上積累起薄薄一層。這仙都的地勢,本是仙宮最高。然而,仙宮建得年頭太久了,其他的仙宅早已更新過多代,雖然在樓層的高度上沒能逾越仙宮,但建築下的地面卻都在不知不覺間被鋪墊起來。
于是,在街道的岔路口上,三面的雨水都匯集在一起,朝著地勢最低的仙宮方向流去,水流深了,偶爾還能看到一尾游魚的脊梁。
岔路口上有個賣傘的神仙婆婆。她的油紙傘會自己在架子上打轉,她則在一只大傘下做剪紙。她只用兩只手指做出剪刀的樣子,就能游刃在彩紙上,三下兩下,就剪出一尾魚的形狀。她把那魚形的剪紙放入地上的積水中,紙魚的尾巴擺動兩下就化作了一條真的魚游動起來。
白雲犬「汪汪」叫著去追那條魚。神仙婆婆听見聲音,笑著抬起頭,對我說︰「它追不上的。」
過了一會兒,白雲犬果然耷拉著腦袋回到我身邊。
神仙婆婆說︰「我的魚沒有五官,它們不知道害怕。我給了它們一個方向,它們就會一直一直向那個方向游啊游,直到死去。」
「紙魚也會死嗎?」我問。
「當然會,死了,就又變回紙。」神仙婆婆說完,從紙簍里扯出一面大紙的角,邊剪邊跟我聊天,「我現在要剪一只大鵬鳥。」
「也沒有五官嗎?」
「對啊,小家伙你猜得正對。我要讓它啊,一直一直向北面飛。」
「它要去北方密林?」
神仙婆婆晃晃頭,「比那要遠得多。北方密林還在仙人國,但已經是仙人國的邊緣。上天恩賜給神仙的樂土就在那里停止。密林深處會有漫天的大霧,但凡感官靈敏的生靈都會迷失方向,唯獨我這沒有五官的大鵬鳥可以穿過那大霧,繼續向北飛,飛到沒有神跡、晝夜混沌的地方去。」
我想不出來那是一個怎樣的地方,「為什麼要讓大鵬鳥飛到那里呢?」
「因為仙君的旨意啊。現在的雨水太大了,仙君怕魔昂趁著雨水逃走,所以托我做只沒有五官的大鵬鳥,把魔昂載離仙人國,永遠永遠都不要回來。」
我從婆婆的傘攤離開時,她還在埋首剪那只大鵬鳥,嘴里不時念叨著「我用心來剪,你要飛得足夠遠。♀」
直到走回仙姑的庭院,我的腦子里還盤旋著神仙婆婆的絮叨。
第二天清早,雨暫時停住。有一隊仙兵來到宅院,請師父去仙宮觀禮。師父沒讓我跟著去。
我在青慈藤蔓下站著,听得到仙宮傳來陣陣鼓聲。
仙姑不知什麼時候來到我身後,輕咳了一嗓子。
我轉過身,見她手指上繞著細細的藤蔓,勾著嘴角問我︰「听說,你叫無所求?」
我點點頭。
「我還听說,你總是服從與接受。」
「我……也有些自己的判斷。」
「是麼?」仙姑佯裝吃驚,「那你倒是給我判斷一下,這是雨天好呢,還是晴天好?」
「……都好。」
「呆子。」仙姑輕笑一聲,扯掉手上的藤蔓,擺出一副談心的樣子,「事情是這樣的。你的師父屢次侵犯我,實在讓我忍無可忍。但我相信,你只是被他脅迫著參與的,我不怪你,只是想要你幫我一個忙。」
「什麼忙?」
「說來簡單。你在他手下也待了這麼久,耳濡目染的,再笨也該學到點兒什麼吧。」她看了看我腳邊趴著睡覺的白雲犬,「我不過是想讓你把小雲用松脂包起來,還給我。我現在看著它活蹦亂跳的,卻偏偏不識得我,心中好是難受。你能幫幫我嗎?」
「可是我沒有師父的本領。」
仙姑可能料到我會這麼說,卻也不惱,只是臉色差了一點兒,聲音冷了一點兒,「你不了解,我生來命苦。都說神仙備受上天眷顧,自己無需思索,就能得到上天的饋贈。可是我呢?我當年只能在仙宮里,用自己的乳汁喂養別家的孩子。自己卻孤苦一身,唯有小雲相伴。你不知道,那時的小雲對我可親了。白雲犬是天底下最忠實的寵物,它只要記得歸主的味道,就會永遠追隨。可是,它現在,卻因為你師父的松脂,而忘了我的味道。」
仙姑擦擦眼淚,又在淚痕上補了一點兒胭脂,繼續說︰「我只不過求你,再把小雲裹進琥珀里一次。我會一直把它帶在身上,等到它忘了你,再讓它復原回來。這有什麼難的嗎?」
「挺難的。師父的松脂都要從北方密林采來,要經過特殊煉制才能用,而且只有師父會用——」
「你不必嗦。」仙姑向我一擺手,「你只需要答應我,能還是不能?你最好想清楚。現在,這院子里可只有我們兩個。」
仙姑說著,甩了甩袖子。我還記得她袖中藏有的布條,比最厲害的蜘蛛還能纏。
「我再問你最後一遍,能還是不能?」
我剛搖搖頭。瞬時,就被纏得密密實實。仙姑動作一氣呵成,抬手把扔在了早已等在一旁的翠峰駱駝背上。隨後她也坐了上去,用手扶著繭一樣的我。
我在布條中,嗚聲嗚氣地說︰「我並沒有說謊。」
「我猜也是。」仙姑慢悠悠地說,「你可真是有夠笨的,這麼一點兒雕蟲小技都學不到。♀既然我要不回小雲,就只好讓你師父失去點兒什麼,我這心里方能好過一點兒。你既然什麼都不求,我便要了你的命好了。我想,你該也不會反對吧。」
翠峰駱駝行不多時,就停住了,塌腰把我撂到地上。听腳步聲,又有一個神仙過來。仙姑對他說︰「就是這個了,一會兒幫忙把她藏在無官大鵬鳥身上,別讓別的神仙發現了。」
「女乃娘請放心。」那個神仙說完,就把我扛了起來。我憋在布條里,發不出大的聲音,只能通過布條間的縫隙,見到一雙壯腿走在鋪滿貝殼的宮廷小徑上。從前,我住在海邊的時候,每天都要收集貝殼上交宮廷,它們可能就在路面上嵌著。貝殼的紋路里,記錄著過去的故事,要在恰當的海浪中才能發出聲音,如今它們匍匐在干巴巴的道路上,都成了可憐的啞巴。
扛著我的神仙走到小徑盡頭,抬腳踹開一扇門,里面傳出清晰的樂響。我似乎被送到了典禮的後台。
我听到旁邊傳來撲撲楞楞的聲響,費力地扭轉身體去看,只見一只巨大的鵬鳥正在撲動著羽翼,肥壯的爪子不安地動來動去,它的腳趾有我的手臂粗。只是這鵬鳥的頭部只有白乎乎的一團,沒耳朵也沒眼楮,連喙都沒有,像被兜頭扣了一只白面口袋。
扛我的那個神仙找來一條繩子,又把我抓起來,塞進鵬鳥大腿根的絨羽之中。鵬鳥被這舉止冒犯了,不停跺著爪子,終于還是沒甩月兌,讓我像一只沙袋,負擔在了它的腿上,隱匿在白花花的絨羽之中。
那個神仙離開了。只剩下大鵬鳥和我。前台的樂響停下來,在一片恭迎聲音中,有個蒼老的聲音開始講話︰
「承蒙天恩與各位的努力,本君得以在今日看到如此淨化的仙人國。最後一個妖怪——魔昂也已經被白眉與滄海大魚聯手收服。本君原想留魔昂在仙都中,讓仙都的靈氣將他的粗野日漸打磨收斂,無奈他根本不感念好意。于是,本君只好決定用無官鵬鳥將他送離仙人國,送往那晝夜不分的混沌地帶,想來那些荒蠻的土地倒也與他相配。」
「仙君聖明!」
「今日,總算結了一件大事。本君在位已久,原想著要為仙人國把所有事情都做完,豈料這國中的事情卻是新舊叢生,終無肅清之時。本君真是累了。」
「仙君操勞!」
「本君是真的累了。以往的仙君都能得到天命,順利找到合適的禪讓者,怎奈本君卻偏偏找不到,只能一年又一年被禁錮在這仙君的位置上,不知何時是頭。難得眾仙家匯聚一堂,不知哪位仙家獨具慧眼,可在身邊發現了天賦異稟的年輕人?」
台下一陣沉默。隨即,有些雜亂的聲音響起。有些神仙舉薦,但又被其他神仙否定。最後,大家又齊聲說︰「還是煩勞仙君再操勞些年月,等上天的安排吧。」
「想來,也只有這樣了。」仙君嘆口氣,「現在開始,驅魔典禮吧。」
隨即,響起一陣激昂的奏樂聲。大鵬鳥被牽了出去,它每邁動一步,我就跟著顛簸磨蹭一番。想來那大鵬鳥也是不適應的。我听見樂聲里,有人問︰「這鳥怎麼瘸了?好在鳥飛起來又不用腿。」
大鵬鳥站定後,不住地甩著綁著我的那只腿。它甩動的頻率之大,直至把我甩得暈頭轉向,加之氣悶,我時時在昏迷的邊緣。樂聲越來越躁動,仿佛要把我催入另一個世界。
隱約中,魔昂似乎被安置在了大鵬鳥的背上。有個做幫手的神仙,總是爬上爬下,經常透過羽毛踩到我的身上,我越動,他越踩。
我听他咕噥著︰「這鳥的肉怎麼這般不老實?」
聲音竟然是師父!
我攢足了力氣,喊出一聲,卻終究淹沒在躁動的群響之中。
「想來,是天意如此。」我听到一個黯啞的聲音透過羽毛,輕輕地傳遞到我耳朵里。是昨天那個神仙婆婆。「我自己剪出的鵬鳥,我最了解,你藏在里面,我一眼就能看出來。」
我想說,我不是自己藏進來的,但只听到她一聲滄桑的口令,大鵬鳥已經開始揮舞翅膀。
「飛吧,一直向北,用你所有的力氣,一直向北飛吧……」
神仙婆婆的聲音越來越小。涼風陣陣流竄進羽毛之中。那原本雜亂緊密的羽毛被風捋順了,我透過羽毛的縫隙,看得到地上的神仙們越來越遠。
鵬鳥升過仙宮的尖頂,便向著北方飛去。我看得到繁華的仙都就在身下,那條走過的街市,轉眼就消失在牆瓦之中,有孩子仰著頭興奮地嚷叫,在鵬鳥投下的暗影中追逐奔跑。
原來,仙都竟才這般微小。大鵬鳥扇動了幾次翅膀,就已飛躍過都城的邊緣。身下變成一望無際的綠色。唯有一條筆直的大道,瓖嵌在樹蔭之中,向北方延伸。
我記得,那條大道上有一條岔口,可以繞到海邊。此前,師父和我騎著翠峰駱駝去北方密林時曾經走過。
身下的綠野,無邊無際,看得久了,竟也辨別不出偏移。不知是鵬鳥飛得緩了,還是自己的感知麻木了,總之覺得它就像放逐在空中的一只風箏,靜靜漂浮。
天色漸漸陰暗,有大顆的雨點落下來,我看得到雨簾砸在下面的樹冠上。
鵬鳥飛得低了一些。鳥腿到大地之間的距離縮短,讓空間倍感陰暗。我忽然听到一陣「哧溜溜」的聲響,像是什麼動物疾疾跑在樹叢之中。
「汪!汪汪!」
竟然是白雲犬一路尋來了。它渾身濕漉漉地跑著,脊背上還沾著細碎的草葉。它偶爾仰起黑溜溜的眼楮與鼻子,可是看見我了嗎?
鵬鳥的後背上,忽地響起一聲嘹亮的口哨。
是魔昂嗎?可是那口哨聲那般清亮。怎麼也不像是魔昂低啞的嗓音。
風還在呼嘯著。叢叢樹尖搖曳在雨幕之中。陰雨加之暮色,光線越來越弱。鵬鳥身上的雨水漸漸匯聚到腿根,把蓬松的絨羽浸濕了,倒是讓我凸顯了出來。我想白雲犬一定可以看見我了。只是,天低林密,白雲犬時常不知道跑去了哪里。
雨在半夜停住,一彎精致的新月掛上天邊。鵬鳥已飛到了北方松林的上方。原來這鵬鳥飛得穩當,卻也沒有落下多少速度。更讓我吃驚的是白雲犬。我知道它不算小只,但在空中,怎麼瞧它都是短腿短腳的,卻也沒被鵬鳥落下,想來也不負「白雲」盛名。
鵬鳥擦著叢叢樹冠飛過,偶爾驚動一窩宿在松枝上的小鳥,撲撲楞楞炸開,驚起一陣水霧。
有狼的嚎叫聲。越來越近,又越來越遠。白雲犬並不怕狼。但這林子越深,獸類的個頭就越大,猛然見一只大熊撞著松枝奔出來。白雲犬的顏色太顯眼,引得大熊眼饞,呼通呼通地追著跑。
那笨重的大熊似乎看出白雲犬的疲態,雖一時咬不到,卻緊緊跟在後面不罷休。想是受了那笨熊的驚嚇,白雲犬越跑越力不從心。
忽地,鳥背上傳下一聲悶重的吼。如果我不知道魔昂在上面,我一定會認為有一只比笨熊還龐大的野獸出現了。
顯然,笨熊與我想得差不多,它警惕地收住腳步,向四下探望,終于給了白雲犬一絲喘息的機會。
我正為白雲犬慶幸,不料自己竟刮到了一棵荊棘樹上。鵬鳥有時是溜著樹尖飛,因為浸泡了雨水的松樹頂端柔軟又光滑,並無阻力,哪知,在這滿是松樹的地方,竟然生出一棵遒勁的荊棘。
那荊棘的厲刺,戳進布條中就不罷休。鵬鳥也是倔脾氣,不懂得倒退一下,仍是一個勁地往前使力氣。那棵荊棘被鵬鳥扯得歪了斜了,終于「 嚓」一聲,我身上的布條破開一口,荊棘也被拽掉一截樹枝。
月兌力的荊棘樹呼啦一下子彈回正立的姿勢,把我周身撩了起來。那早先緊緊裹在我身上的布條「哧溜溜」散開,我像坐在了失控的秋千上,借著荊棘樹撅起的力道,竟然飛繞到鵬鳥的上方。
我見到魔昂正歪躺在鳥背上,胸膛、腰間、腿上分別束著三股粗鎖鏈。他看到掛著布條飛過的我,也是眉頭一蹙。只是「呼」的一下,我已墜到鵬鳥的另一端。那仙姑的布條還真是足質足量,這麼繞鵬鳥一周後,居然還剩下很長一段,我的腿腳剛能踫到地上的草尖。
白雲犬興匆匆地追著我,終于抓住我的草鞋,毛毛蹭蹭地爬上我的腿。它已把指甲收起來了,只用爪心的肉墊攀著我,濕乎乎又癢癢的。
布條的末端纏在我的腰上。雖有些墜痛感,但一時還沒有斷掉的風險。只是那只紅眼的笨熊又緩過神來,看著我腿上搭著白雲犬,還以為我搶了它的獵物,氣洶洶地追著我跑。
布條晃蕩在松林之中,隨時都可能被卡在哪里。笨熊估計也是這麼想的,所以它窮追不舍。
我唯一能做的,就是伸手去抓上面一段的布條,借力把自己纏上一周,與地面的距離縮短一些,再短一些。
手心勒得痛。但看著與笨熊越來越遠,也全然不顧了。繞過六七圈之後,我到了鳥腿的高度。原來窩在鳥腿里覺得氣悶,現在看來卻是又溫暖又安全的。于是,我抓住一塊鵬鳥的羽毛,打算爬過去。哪料,剛才使大力使慣了,一下就扯掉一大片羽毛。好在,鵬鳥似乎沒有痛覺。
又試了幾次,我附近的羽毛被揪得越來越少。看來回到鳥腿還不如繼續往上纏容易些。雖然魔昂在上面,但他被綁著,應該也奈何不了我。顯然,白雲犬也是這麼想的,它已經踩著我的腦袋蹬著鵬鳥的羽毛,先往上爬了。爬到頂端之後,它露出腦袋朝我「汪汪」叫了兩聲,似乎在說「這里還行。」
于是,我便再接再厲往上繞。此時靠著鵬鳥的身體,有了些許借力,比剛才吊在下面時容易許多。氣喘吁吁地,終于翻到鳥背上之後,我都不想動了。
鳥背寬大,四個我並排躺下也不成問題,所以,我沒踫到魔昂,心里還很輕松。然而,歪頭一看,尷尬地發現,那繞過來的布條正從魔昂的身上勒過,而且,剛好從他小月復下的那張魚皮上碾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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