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孽神仙一念間(青梅版) 念之六

作者 ︰ 張謎經

我小心地把布條從魔昂身上移開,他似乎松了一口氣。♀

白雲犬則早已拋下了剛才被熊追趕的恐懼。它在鳥背上轉悠了一圈之後,就爬到魔昂的胸膛上,拱拱蹭蹭地趴了下來。

我坐在鳥背上,剛好用白雲犬的身體當成隔斷與魔昂目光交流的屏障。看著白雲犬舒舒服服歪著嘴巴呼嚕嚕睡著的樣子,它似乎一點兒也不怕魔昂。

我忽然想起此前的事情。白雲犬從琥珀中還原那夜,魔昂曾潛伏在我的房間里偷走了還原液的瓶子,想來,白雲犬那時也見到了他。還有之前在大海中回游時,白雲犬曾迷迷糊糊游到魔昂的身邊。我忽然明白了,魔昂的氣味和我的氣味,白雲犬都記住了。還好仙姑不知道,否則一定會嫉妒得發瘋。

天已微明,但看不見太陽。四周白茫茫一片,除了霧氣,什麼也沒有。鵬鳥又飛了一段,霧氣仍無散去的征兆。周遭就一直白蒙著,時間仿佛凝滯了、停在黎明的一個點上,再也不動了。

白雲犬醒了又睡、睡了又醒,想是餓了,在我身邊轉圈圈,然後開始舌忝我的衣角。被荊棘樹困住那一會兒,我的衣服上粘了一些荊棘樹的果實,紅彤彤的小圓果子,周身圓潤只在柄上和果實尖端生發出細細的絨刺。湊近了聞,有淡淡的甜味。

白雲犬已經吃了幾顆。我也摘下一顆來吃,又解餓又解渴。吃來吃去,只剩下最後一顆,我看了看魔昂,他在閉著眼。我輕輕問了一聲︰「你要不要吃?」

他眼皮動也沒動。也許睡了。我就把最後一顆扔進了白雲犬濕噠噠的嘴巴里,它嚼著很開心,跑回魔昂的身上,把嘴巴在魔昂肚皮上蹭了蹭,又趴下睡著了。

鵬鳥突然顛動一下,我趕緊抓住它背上的羽毛。此後,它開始頻繁的顛簸,有明顯的下墜趨勢,想是筋疲力盡了吧。

突然,憑空地忽然刮來一陣大風,順著鵬鳥飛行的方向吹。風之大,似乎能直接把我的身體托起來。開始我還緊緊抓著鵬鳥的羽毛,但漸漸感覺到鵬鳥那原來飽滿的羽管開始萎縮,竟又恢復成了紙。

紙鵬鳥終于被風鼓吹得破破爛爛、飛到更高更遠以至看不見的地方去了,只剩下從松懈鐵索中月兌身的魔昂、伸開四肢的白雲犬,還有抓著一截沒有附著的布條的我。我們三個的身體浮沉在大風之中,時而顛倒、時而打橫。

那風又卷起塵煙土末,叫我的眼楮都不能睜開,呼呼風聲灌滿耳朵,五官都被風給佔據了,只能任隨著風波顛沛流離,偶爾與毛茸茸的白雲犬踫到一起,偶爾又撞上魔昂剛硬的軀體。

有那麼一刻,真像靈魂出竅了一般,覺得就要這麼死去。

終能再次睜開雙眼時,四周已成黑乎乎一片。那是種徹底的黑暗,睜開眼與閉上眼沒有絲毫區別,除了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听不見也看不見任何事物。我叫白雲犬,听不到「汪汪」聲。我模索著走路,可是往哪邊走都是一樣的黑。難道我已經死了,死後就是這樣無邊無際的黑暗嗎?

我甚至叫了一聲「魔昂」。此時,如果能听到魔昂的回應,哪怕他撲過來要吃我,也比這無邊無際的黑暗要好上一點兒。

假如我是死了,那我該做點兒什麼?

我就一直往前走吧。雖然不知道是直線曲線,也不知道腳下何時出現羈絆,但如果死了,也不怕再累死或是摔死吧。我就邁著大步往前走。剛開始總是怕踩空,但每一次都告訴自己,空了也摔不死,漸漸的,就邁起大步來。

走了不知多久。原來在颶風中錯位的五髒六腑似乎都已正位——因為,餓的感覺出現了。

死了也會感到餓嗎?還是我已經成了餓死鬼呢?

「吱!」

我忽然踫到了什麼軟乎乎的東西,它叫了一下就跑開去。像是,一只老鼠。

老鼠!這里有老鼠!那麼這里就不是只有我一個!這還是正常的世間,只不過正趕上了徹底的黑夜,比初一還要黑的夜?我記起那個神仙婆婆說的話,鵬鳥會飛到一個晝夜混沌的地方,該就是這里了吧?

我又走了一會兒,听到一陣短促的叫賣聲,那聲音尖尖的,辨不出男女老幼,像那發聲者要故意隱瞞身份一樣,而叫賣的內容更是奇特——「賣眼楮啦!賣眼楮啊!」

我朝著聲音走過去,約模著停在他附近。

那個聲音問︰「你要買我的眼楮嗎?」

「我自己也有。」

「唉,」他失落地嘆口氣,「怎麼都不買我的眼楮呢?」

「你為什麼要賣掉自己的眼楮啊?」

「因為它們什麼都看不見,我留著也沒用。」

「這里一片黑暗,誰要眼楮都沒用的。」

「真的?」那個聲音有些驚喜,「原來這里本來就黑暗啊,我還以為我瞎掉了!我原來能看得好好的,有一天忽然就什麼也看不見了,可把我急壞了。」

看來,這里也不總是黑天啊,只是不知道,這夜要持續多久。

我問他剛才有沒有遇到一只狗。他說什麼都沒遇到。

「我到哪里能找點兒吃的呢?」

「你用鼻子聞啊,再用耳朵听,不遠的地方有一眼泉水,那里還有吃的東西。」

我仔細听,沒有听到水聲。

「你把耳朵貼在地上听。」

我照做了,似有似無地听到那麼些許聲音,但又辨別不出聲音來自的方向。

「你耳朵可真笨。」那個聲音無奈地嘆口氣,「來,把手給我,我指給你。」

我伸出手,模索著,踫到一截冰冷鋒利的東西,差點把我劃到,像是那陌生者的手杖、煙管或什麼其他的物件,如果是指甲,那可真是太長了。

「來,朝著這個方向,仔細听。」那截東西把我牽引至一個方向。

「現在邁出一步。」

我照做了。♀

「啊!」那聲音痛苦地叫了一聲,「你踩到我的尾巴啦!」

「抱……抱歉。」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我……沒有尾巴,所以沒在這方面留心。」

「好啦。你就朝前走吧。」那個聲音說完,便不再講話了。四周又恢復一片死寂,我不能確定他是否還在原地,只能對著黑暗說了聲「再見」,就朝著他給的方向往前走。

好在,走了約百步,我就听見細微的潺潺水聲。漸漸的,能感受到漂浮著的清新的濕氣。

水聲越來越大,似乎就在近前了。避免踩進去弄髒了水,我便蹲,一只手觸著地往前挪。地上已不同于之前冷冰冰的硬土,而是覆蓋著一層柔軟的草皮。終于,指尖觸進水里,傳來一陣沁涼的感覺。

我是真的渴了,雖然看不見水的模樣,但直覺中覺得它必定清澈澄淨,于是掬起一捧喝進肚子里,比想象中還清爽,又接著喝了兩捧。

還未回味,便听到草皮上傳來腳步聲。我循聲望去,竟然見到一盞珍惜的光明——一只紙燈籠。燈光中,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者,他略微佝僂的身體仍很高大,表情嚴肅,眼神不善。他慢騰騰走到我面前,喉嚨深處發出生氣的聲音,「你是誰?」

「我叫無所求。」

「我怎麼知道無所求是誰!你怎麼過來的?和誰一起?」他說著又挑起燈籠向我左右看了看。

「現在只有我一個。我是被一只大鵬鳥和一陣大風從仙人國帶來的,還有一只白雲犬,和一個叫魔昂的……不知道他們被風吹去哪里了。」

「什麼亂七八糟的?總之你是胡亂闖進來的。」

我點點頭。

老者轉過身,沉聲道︰「那你跟我來吧。」

我隨著他的燈光,沿著水邊走。這是一個圓形的水塘,不知水從哪里冒出來,也見不到水流向哪里,偏又能听到水聲汩汩。

「這泉從地下冒出來,水又流回地下去。」老者似乎洞悉了我的想法,稍稍解釋道,我「哦」了一聲。

「就是這了。」老者停下來,轉過身,舉起燈籠,給我看一塊石碑,石碑上面寫著︰「泉水清甜,泉主孤苦。如果喝了泉中水,就要讓泉主不再孤獨。」

老者說︰「我就是泉主。你喝了我的泉水,就要一心一意留下來陪我。」

「可是,這里一直黑著,我根本看不見石碑啊。」

「那關我甚事?又不是我讓天黑的。」老者嚴肅的面容愈加不高興起來,「這方圓千里,只有這里有泉水,就算你看得到石碑上的字,你又能忍住不喝嗎?」

我想了想,他說得也對。

「還是你有別的地方要去?」

我搖搖頭。

「那你就寧願在這無邊無際的黑暗中模索,也不願意留下來陪我這個老頭子?」

想想我這一路走來,在未知黑暗中的滋味還真是不好受。留下來也不妨,等著白雲犬尋著我的氣味,或是尋著水喝的時候,自然就會找到這里。何況原來我是陪著師父的童子,如今陪一個老者,我應該也能應付得來。

老者又說︰「如果你不答應,你就會慢慢渴死。這石碑上的字是上萬年前刻下的,已經有天地為證。如果你違背了,就會再也喝不到水,即使喝下去,那水也會在你的肚子里變成冰。」

「我願意留下來。」

「這就對了嗎!」老者嚴肅的臉居然綻出笑容,仿佛荊棘樹開花一般。「你剛才說你叫無所求?」

「是的。」

「無所求、無所求……那我就叫你小央吧。」

「小央?這和我的名字有什麼關聯?」

「也是,還是叫小求好了。來,和爺爺去吃飯。」

于是,我就留在了泉眼邊,慢慢熟悉了這一方水土。繞著泉眼走一周,需要三十六步。泉眼邊上都長著細細的絨草。在那塊大石碑旁邊,有兩間茅草屋,爺爺分給我一間來住。茅草屋後面有一片菜地,那些菜都是我沒見過的,果實往往是黑色。

沒有晝夜交替,該如何分辨朝夕暮旦呢?

爺爺在草籠里養了一種小蟲子,叫「一朝顏」。這種蟲子從生到死,剛好是一天一夜的時間。它們在死去的時候留下卵,爺爺說見到卵就是正半夜。那卵會迅速地孵出黑色的幼蟲,當幼蟲長出翅膀撲撲楞楞揮動的時候,就到了早上。翅膀在傍晚時會變成晚霞的火紅色,等到死去時就成了蒼白色。

爺爺說「一朝顏」是由一些有罪的靈魂轉生的。那些靈魂在很久之前犯下了嚴重的過錯,需要用許多生來償還。但上天可憐他們,就讓他們化作了「一朝顏」,這樣生死輪回得快些,也好早些贖清罪過。

「上天真寬容。」

「是啊。」爺爺虔誠地看著黑乎乎的天空,「上天是最仁慈的,他讓所有的生靈都能存活在他的庇佑之下。只是,有太多的靈魂不懂得滿足,總想掙月兌上天的安排,最終只能自討苦吃。」

每天「清早」,當草籠里的一朝顏們撲稜著翅膀時,爺爺都要對上天進行禱告,他跪在草皮上的時候,慈祥得難以言說。他也讓我跟著禱告。但禱告之後,他就會恢復嚴肅的面容,讓我去擦一些他的收藏品。

那些收藏品是一大堆骨頭。

「你看看這個。」爺爺舉起一只頭骨給我看,「是一只妖熊的。它從遠方跑來喝我泉里的水,卻又不答應留下來陪我,于是,它死了。」

爺爺又舉起一根粗大的腿骨,「這……是另一只妖熊的,它也是喝了我的水又不肯留下來陪我,于是,它也死了。」

爺爺說完,頗有深意地看著我,「這些都意味著什麼?」

「不听石碑上的話,就會死?」我試探著回答。爺爺听後滿意地點點頭,然後把妖熊的骨頭遞給我,「上天慈悲啊。把這骨頭擦得干淨一些吧。」

在骨頭堆里,還有完整的魚骨頭,難道它們也是從遠方跑來偷水喝的?

「它們啊……」爺爺眼神迷離,嘴角開了又合,「它們是同意留下來陪我的,但卻三心二意,于是,也死了。你不要學它們,它們死得最慘。但上天慈悲,你也把它們擦拭干淨吧。」

有一「晚」,擦骨頭擦得忘了時間,去看「一朝顏」時,發現它們的翅膀正在迅速地干枯,蒼白如同燈籠紙。原來已經這麼晚了,我不禁打了一個哈欠。從後園繞到前面,想著打來一些水留著起床時用,正蹲在水邊時,忽然听到一陣「哧溜溜」的聲響。

那聲音很輕很輕,卻又動得飛快,來到水邊後,戛然而止。

我的手還在水中,忽地感受到水面蕩起一圈一圈的波紋。然後,我听到水流過喉嚨發出的咕嚕聲。

「你是誰啊?」我問了一聲,對方則報以一陣輕咳——嗆住了。

「是……是你嗎?」那個聲音一邊平復一邊問我。我也听出了一些熟悉,似乎是之前那個賣眼楮的。

「你怎麼還在這里啊?」

「我留下來陪爺爺。他說我喝了他的水,就不能走的,否則會死掉。」

「可是我也經常喝他的水啊!」那個聲音突然緊張起來,「怎麼辦,怎麼辦?我都沒有留下來陪過他,難道我要死了?」

此時,我已走到他旁邊,舉起燈籠,看到他正恐懼地晃著毛茸茸的腦袋,兩只有著長長指甲的爪子則懊惱地揪著半圓形的耳朵,原來他是一只能站起來的碩鼠。

「怎麼辦?怎麼辦?要死了要死了!」他緊閉著雙眼,飛快地晃著腦袋,顯然是被我剛才的話嚇到了。想起之前他以為自己眼楮瞎掉的事情,他應該是一只活得很緊張的碩鼠。

突然,他停下來,張開小眼楮,黑黑的瞳子滴溜溜轉,可憐巴巴地看著我︰「我都活了這麼久,如果就這麼死掉的話,那我前面活得好可惜!你快救救我,我都喝了好多次這里的水了!」

「好多次?」

「嗯。」他委屈地點點頭,然後掰開爪子數,「一次、兩次……噢!多到我都數不清了。這里還沒黑的時候,我就來喝過水。」

「那你沒見過那個石碑嗎?」

「見過啊。可我不認字。」

「不過,你喝了這麼多次水,也還是好好的呀。」我模了模他毛茸茸的小肚子,「爺爺說,如果不陪他,再喝水時,水就會在肚子里結成冰,但你這里還暖呼呼的。」

他听後,自己也模了模,從脖子模到肚子,「是哦……難道,難道我第一次喝完水就已經死了,所以此後再喝的都沒算數?我已經是只死鼠了!」

他變得愈加恐懼,嘴巴一扁,涕淚像早已準備好了似的一齊淌下來。

「我覺得不是。」我拍拍他,「你的身體還熱著呢。」

「熱著?」

「對啊。」

「原來死了的身體也會熱!」他是徹底癲狂了,不顧我怎麼說,就是堅定地認為自己已經死了,然後「哧溜溜」滑著草皮跑開去,瞬間就不知竄到多遠的地方去了。

第二天「早上」,我想著昨天碩鼠的事情,覺得那塊石碑也許並沒爺爺說得那麼靈,于是想去問問他。才推開門,我剛邁出一條腿,一個胖乎乎的身體就實實成成地攀了上來把我的腿傍住。

我在小燈籠的光芒下一看,可不正是白雲犬撅著黑黑的鼻頭在看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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