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魔昂邀請,雙火留下來和我們一塊吃飯。♀
我想魔昂的做法很明智。因為他不是愛說話的性子,我也可以長時間保持沉默,但這一起在魔人城中居住的第一天,太冷清了未免尷尬。而雙火留下來,屋子里就熱鬧多了,他可以一邊飛快地咀嚼肉干,一邊飛快地在魔昂和我之間對話。
他問魔昂最近什麼時間去打獵,和魔昂探討城中各派勢力的矛盾。言談中,他們也會給我做介紹,使我我模模糊糊了解到一些現狀。
食物的匱乏是魔人國最大的問題,魔人一直在做各種嘗試,但獵物還是逐年減少。而在這個大矛盾之下,魔人之間分為兩派,異戀一派和禁欲一派。
禁欲一派是明面上的主流,但按雙火的說法,「禁」得並不徹底,只是禁了男女之事,但男男之間、女女之間常有隱情,只要不說破,卻也不受責備。
但是,異戀一派則是國內法條明令禁止的。只不過當權的魔君在年輕時相對開明,導致異戀一派的勢力在暗中有所增長。
如今,魔君即將退位,管事的是魔蘭公主與魔藏王子。
公主沿襲魔君的做法,對異戀一派暗中包庇,但王子是堅決抵制的。
王子曾經讓通曉算數的魔人測算過,結果認為如果徹底消滅異戀一派,可以避免許多新生兒,能延長魔人一族上萬年的存續時間。但雙火說這個測算跟所有的測算一樣,根據就是虛構的,結果自然沒有可信而言。
晚飯吃罷,夜色已經黑透,雙火急著要走。
魔昂難得開玩笑,問他︰「急著去見誰?」
「喔老大,我不是怕我不急你急嗎?」然後他賊賊地瞟我一眼,又匆匆開門,而此時外面有個魔人正匆匆趕著進來,兩位差點撞到一塊。
「你怎麼來了?天色不早啦。」雙火說著去拉那個要進屋的魔人,想把他拽走。
那個魔人掙月兌開,低聲並有些怒氣地說,「我要和魔昂說幾句話。」
「我在這。」魔昂在桌邊應了一聲。那個魔人便走了過來。
在昏黃的月光中,依然能看得出他面色煞白,白得像我忘在泉邊的燈籠紙。他看著坐在魔昂身邊的我,眼神談不上友善,事實上,他像攢著很大的怨氣。
魔昂淡淡地問他,「你有什麼事?」
「我有……就是他!」那魔人說著指向我,讓我有些莫名其妙。
雙火走上來拉他,說著「走啦走啦。」
「不,我偏要說。」他甩甩胳膊,指著我問魔昂,「你和他是什麼關系?」
「朋友。」魔昂的聲音里倒是听不出生氣。那魔人膽子便大了一些,聲音發尖︰「朋友要住在一起嗎?」
雙火先有些不樂意了,用力拍打一下那魔人的腦後殼,「你有毛病啊?老大的事要你管?」
「這事我就要管。」那魔人的脾氣很倔呢,梗著頭看向魔昂,「你自己親口說過,你是支持我們異戀魔人的。我還以為你喜歡公主所以能理解我們,但你為什麼找了這麼個……這麼個,我不知道怎麼形容他。」
「他叫無所求。」魔昂說著,又出乎意料地攬過我的肩膀。我剛才吃的都是生菜,肚子正很難過,被他這麼一攬過去,歪著身子,感覺腸子都疼,但听到魔昂說︰「誰敢動他,我就宰了誰。」我的腸子立刻不敢疼了。
這下可把這個白臉魔人氣壞了,我疑心他要哭出來,但他沒有。他只是忍著用力抽噎幾下,特別悲慟又特別失望地說︰「你自己都不是異戀者,你談什麼支持我們!我真後悔我之前那麼崇拜你!」
等他發泄夠了。魔昂終于松開我的肩膀,站起身,幾近頂棚的高度。
「我支持你們,只是在支持不同的選擇。如果你反過來倒要排斥其他,那你跟現在排斥你們的力量,確實沒什麼兩樣!」
魔昂的聲音不大,但冷冷冰冰。屋子里瞬間像生出一層霜。來討伐的魔人有些犯傻,雙火再拉他,他就踉踉蹌蹌地跟著走了。只听雙火責備地嘟囔著,「莽莽撞撞不看清楚,那是個女的。」
出門後,雙火又探進頭來,沖我笑嘻嘻地說,「快幫老大瀉瀉火,拜托。」
怎麼瀉火?
「不用理他。」魔昂又坐了下去。
我從剛才那白面魔人的話語中,隱約意識到魔昂和我的朋友關系有些歧義,似乎跟仙人國里的朋友不太一樣,我試探著問魔昂,「他們是不是誤會了我們的關系?」
「你再說清楚一些。」
「……他們是不是把朋友當做了成親啊?」話說出口,我才發覺「朋友」和「成親」兩個詞放在一起頗有違和感。
沒等到魔昂的回答,屋子里靜悄悄的。白雲犬正乖乖地趴在牆角。
魔昂終于淡然開口,「也許。但我不介意。♀」
「嗯?」
「朋友和成親一樣不重要。」
噢……我的肚子又開始痛了。真是有點兒反常。身體里似有什麼在板結,揪扯起皮肉,讓我不自覺去想縮成一個球。
魔昂以為我是困了,指點了一下南面的木床,「你去那邊睡。」
白雲犬倒是先乖乖地跳了上去,我隨後在它旁邊躺下。魔昂從桌前站起身,沒有歇息,經過我的床頭,卻開門朝外走去。
他進了後園。我感受到地面輕輕的一顫,似有什麼東西從樹上跳落下來。
隨即有一個興奮的聲音響起,「你今個在擂台上的那招可真夠勁!直直把那家伙給踢飛啦!」
「你去看了?」
「……我本來是留守在這里的,只打算在樹頂上望一望。但後來有獵物,我就去追了……」
「追到沒?」
「那白狗跑得挺快,最後跑到你腳邊去了,它怎麼都不怕的。」
「因為它認識我。」
「我原來不知道哇……真不知道……好吧,我就是對你的朋友看不慣。瞧著應該比我年齡大吧,結果瘦了吧唧的,而且腦袋還不好使。嘿嘿,我今天騙他一下,他就上當了。我看他一點兒用處都沒有。」
「我沒指望過他有用處。」
「……那大老遠的把他找來干嘛?」
「沒用處,我卻要他。」
「我不明白?」
「你只需要知道,不準輕待他,也不準輕待那只狗。」
「好吧……他和那條狗一樣重要。要不要我去給他們賠個禮?」
「不必,他已睡下。」
「啥?睡了?都睡了一個大長夜,他居然還能睡得著……」
經他這般提起,我自然想起了在漫長黑夜中拖沓冗長的睡眠。迷迷糊糊的感覺立刻油然而生。
然而,雖然神智一時被睡意蒙蔽,但肢體里在過去的漫長黑夜中積累下的精氣卻是實實在在的。沒有乏勞,我睡得很淺。時時游走在夢境與醒頓的邊緣,浮浮沉沉,漸漸又做起慣常的那個夢,只是夢里有了不同。
我仍看得見頭頂起伏的海面,望得到海島墨綠色的影像,甚至听得見有汩汩水泡從身邊飄搖而生。
我在暗流中懸浮晃動,不安分停留,總想漂游到水面上方去看看爺爺居住的小島。
然而,當我一路上浮,即將要沖破水面時,一股莫名的力量卻生生把我拉回了海底。我自然憋悶,又掙扎著飄起來,感受到水流與身體的摩擦,向水面沖刺。可是,那股可惡的力量又出現了!
我看不到那力量的源泉是誰,只是盲目地與之抗衡,被按下去,再飄起來,浮沉于海底與海面之間。
「沒用的。」
我隱約間听到這句話。像是魔昂的聲音。我辨不清是他出現在了我的夢里,還是睡前他說我沒用的話仍流轉在耳邊。只是這幾個音如同一股細小的漩渦一直在我耳邊盤旋。
「沒用的。」
「沒用的。」
我被它吵得煩躁。
我辨別不清自己有幾分清醒。仿佛同時同地,出現了兩個我。一個是多年來在師父身邊馴良的我,而另一個則是陌生的我。
馴良的我讓我服從,陌生的我卻叫我反抗。
終于,在我又一次嘗試的時候,那股力量沒有及時出現阻止,我得願以償地沖破那片倍感壓抑的海面,看到了開闊的天空——但是,期待中的小島卻沒有出現在我的眼前。只剩下四圍里灰茫茫的水,無邊無際中透露著不祥。
我記憶中的那座小島呢?我在水下看到的幻影呢?那個向我揮揮手的神仙爺爺去了哪里呢?
我左右張望,卻只見四下茫然。
心里忽然失落得難受。我好想再見到那個朝我擺擺手的神仙,好想听到他說「不急不急」,我懷念听過他的話之後一路下沉回海底時心中的滿足。可是,他去哪了呢?
茫然間,我只能把眼楮睜大一點而、再睜大一點——卻看到眼前晨光中陌生的房頂——我已然從床上蘇醒過來了。
歪身看向魔昂的床。床板的青色獸皮上,只鋪灑著淡淡晨光,似乎他一夜都沒有回來過。讓我心中悵然。不知是因為未見到他,還是因為那個夢的感覺在持續。我無法分辨。
恍然間,目光飄到房屋頂部的窄窄窗口上,愕然見到四只黑幽幽的眼楮。它們很安靜地注視著我,帶著好奇、帶著考究,卻沒有任何窺探的慚愧。
我眨動一下眼楮,那四只眼楮也齊刷刷眨動一下。
會是誰呢?我身上有什麼值得一瞧的?我從床上坐起來。睡夢中,我的龜甲服已經順著腿一路上躥,卡在了腿根。我抓起衣角往下掙一掙,然後走下屋地。
不時抬起頭,發現那四只眼楮仍舊一直在跟著我,平靜且無辜。
然而,等我開門走到外面時,卻看到四個女魔人矯捷地拆開剛剛雙疊的姿態,迅速跑離、隱入樹木中消失了蹤跡。
真是奇怪。
「汪。」
白雲犬在我身邊輕喚一聲。原來它一直蹲坐在門外,靜靜注視著那四個合伙爬窗的女魔人。
與疑惑的我不同,白雲犬沒對剛才的事情產生任何好奇。它用前爪在地上無聊地畫著圈,然後抬起來拍拍我的小腿肚子,「汪」。
與昨天相比,它顯然已經恢復了不少活力,並且還在餓著肚子。
我打算去做早飯。返回魔昂的房子里轉上一圈,卻沒見到灶台。
走進菜園里,隨手摘下一條適合生吃的黑瓜,坐在樹墩上與白雲犬分享。
咀嚼的間隙,我望向遠處。在幽幽叢木之間,有著錯落疏離的黑房子,在晨光中愈發像是用黑色岩石鑿出的一般堅毅。而且,它們都沒有煙囪。回想著此前遇到的魔人,他們也都像石頭鑿刻出來的一樣生猛。這似乎是一個用石頭鑿出來的世界,異常堅固,卻沒有生命。
「你在看啥?」
突然,一個聲音從樹上飄下來。我循聲去看,是那個半大的魔人,正從層疊的圓葉中露出腦袋。
我沒有回答他。他有點兒不自在,「昨天的事情,你還記著啊?又沒什麼大不了的,你怎麼這麼小心眼啊。」
「汪!」
「你看,你的小狗都原諒我了。它是在跟我問好呢。小白你好,我叫小刃。」
「汪!」
我並沒從白雲犬的語氣中听出任何友好。其實,在知道了這個叫小刃的是魔昂的朋友之後,我明白他不會對白雲犬再有什麼威脅。但是從心里,我對這個半大的魔人產生不出好感。
奇怪,我還是第一次有這種抵觸。從前和師父,每每去仙都都要受到一路嘲諷,但我沒有對那些言語上過心。後來被陌生的老頭陷害,被仙姑惡待,我也沒有耿耿于懷。似乎,眼前這個魔人是第一次喚醒了我心中那個被叫做「厭惡」的感受。
我一時不能習慣這樣的自己,轉身回去房間。听到那個叫小刃的魔人仍在樹上喊叫了幾聲。
我沒听清他說的是什麼,反而腦袋里一直盤旋的念頭是︰無論他說什麼,都不是真誠的。
坐在床上,耳邊清靜下來,我漸漸記起之前師父說過的話。
他說,每一個仙人都有兩只耳朵;當他跟喜歡的仙人在一起時,他用右邊耳朵听;當他跟喜歡自己的仙人在一起時,他用左邊耳朵听;當他和厭惡的仙人在一起時,他兩只耳朵都不用,他的腦袋里會自然冒出來別的話語,那些話語都是他對別人的成見。
難道,師父的這番話開始在我的身上應驗了嗎?那麼我和魔昂在一起的時候是用那只耳朵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