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伙聚在樹下,猜忌了片刻,終究想不出個所以然來。♀而有癥狀的三個魔人漸漸已恢復了力氣,除了斷掉肋骨折了腿,倒也沒啥大礙。
魔人嗎,都頂皮實,不是那種善于慰寒問暖的性子,見著問題已經化解,便不再去琢磨問題的前因後果,又嚷嚷著去捉老鷹了。
倒是小刃喪氣地踢著大樹,氣嘟嘟地說︰「叫他們幾個這麼一耽擱,老鷹早飛走了,連鳥毛都不剩。」
有幾個不甘心的魔人在林中又找了找,確實不再听到有林鳥驚覺的聲響,唯剩下高聳的叢樹,掛著稀稀落落的殘葉,好不蕭索。
有魔人嘀咕著︰「今天看來要輸給王子那伙了。」
但也有魔人說,「即使不出意外,咱們也沒啥勝算。這邊林子的鳥本來就少的。」
唯有雙火的手上還擒著一只老鷹,那老鷹被彈石擊中,折了一根膀子,此時爪子又被束縛,看著了沒生氣。
大伙三三兩兩早已分散到不同的大樹下坐著休息,有魔人在地上找蛇洞,還有半大的孩子爬上樹去找硬殼甲蟲。有幾個女魔人把雙火那只老鷹借了去,因為老鷹的羽毛黑里帶藍,在這一片枯枝敗葉之間,頗為顯眼。
她們你爭我搶著預定下不同部位的羽毛,無奈的老鷹就在她們之間被傳送撕扯。花衛也帶著我去看,想要選幾根羽毛做只毽子耍。就在大伙模著羽毛歡騰笑鬧之際,毫無防備的,樹頂上落下一陣疾疾的烈風。
那風帶著巨大的壓力,隨之覆下的大片暗影掠過我們頭頂,讓我們本能地去彎腰埋首。等有魔人緩過神來說那是一只巨鳥時,黑影已在倏忽間疾飛而去。
剛才擎著老鷹的那個女魔人胳膊上都是鮮血,是巨鳥俯身抓撓而致,那只殘鷹被它擄走了,受傷的女魔人疼得哇哇亂叫。然而,哪有誰顧得上去關照她,因為大伙的目光都被飛走的那只巨鳥吸引而去。
「天啦!」有魔人輕呼,「那還是鳥嗎?」大伙定定的目光只追得見那巨鳥的尾翼,只見那焦黑密實的尾羽像一叢栽倒的小樹,掃過樹枝掠過樹尖,迅速消失在視野里。
小刃最先反應過來,拔腿追著那尾翼的蹤影而去,奔逐在枯樹干草之間,留下一騎落葉翻飛。大伙醒頓過來,立刻又有幾個追了過去,包括興奮的雙火。
魔昂沒有動身,白雲犬便服帖地蹲在他腳邊。余下的魔人們留在原地等候,一開始都興奮地暢想著帶巨鳥回城給王子一伙好看,又熱烈地討論著怎麼把巨鳥吃掉。然而等了許久,仍舊不見有影子回來,大家終究失去了耐心,便幾個一伙漸漸起身回城。♀
等到最後的,唯有魔昂、花衛和我。花衛不時攀高到樹頂上張望,順著當時雙火小刃追尋的方向去看,但每次從樹干順下來時都跟我搖搖頭。
太陽漸漸偏斜,林中比城里要暗得更快。
魔昂說︰「他們不想輸給魔藏,捉不住鳥是不會回來的。」
「想來也是,」花衛沒精打采地用樹枝在地上劃拉著落葉,「除了小刃,去追的都是我們這一伙的異戀,其實掙那麼一口氣能有什麼用呢,就不顧及我們在這邊擔心。」
「擔心沒用,最聰明的辦法就是都忘了。當他不在你身邊的時候,就把他忘得一干二淨,最是輕松。」
花衛听魔昂這麼說,表情微微怔忪,未等細問,魔昂已然轉身,朝回城的方向闊步而行。白雲犬懶懶地跟在後面。花衛看看我,又不死心地望了望雙火消失的方位,終究還是跟魔昂和我一起回了,只是路上一直沉著頭落在最後。
不比來時滿路都是大家興高采烈的憧憬,回程時林中寂靜得不聞風語。這林子不在險峰,只是比城中的地勢稍稍高出,回程有著輕松的坡度。看到路邊不時出現一棵綴滿紅果子的小樹,我終究忍不住去折下一枝來邊走邊品嘗,那種果實紅紅潤潤,只在柄部和尖端生著細小的絨毛,味道清甜,咽下解渴。
白雲犬漸漸又蹭回我的身邊,我便不時丟給它一顆,它就歡快地用嘴巴接住。在城中吃來吃去的菜蔬畢竟單調,下次來這里又不知幾時,不如多采一些帶回去。于是,我便常常離開道路,跳到樹叢里揪果實,把身上虎皮的兜兜沿沿之處都塞滿了。
負重的身體,走動起來自然沒有輕裝自在,一不留神就磕到路面上凸起的一塊石頭,險些摔倒,幾顆果子便從身上掉落在地。覺得可惜想去拾,結果一彎腰反而掉出更多了。覺得自己真是犯笨,自己也禁不住笑起自己來。
魔昂听到我的聲音回轉過頭,正看到我站在一小片散亂的紅果子之間,而白雲犬正在珍惜糧食地這舌忝一舌忝、那舌忝一舌忝,著實用心,弄得我不好移動怕踩到它貪味的黑鼻子。
想來,我本自小就是如此,有時做事不得章法、笨手笨腳,但左右不外乎我自己一個,從沒在意過被誰旁觀笑了去,倒總是自己笑自己。可是如今被魔昂的目光注視著,我卻生出窘迫低下頭,有些著急地挪出一步,便踩碎一片女敕紅……果真好可惜。
再抬起頭時,魔昂已經不在山路上了。只听到枝葉嘩啦啦響,原來他已經跳到了路旁的一片果子林里。短短一瞬間,他又回到大路上,只是手里多了一棵樹。他直直把一棵大株的果木從根處折斷了,扛在肩上。
長長的樹梢吊在魔昂的身後,幾乎掃到路面,濃密枝條間生滿鮮女敕的紅果子,隨著他的大步向前,微微擺動,很快就把白雲犬吸引了過去。我也緊走幾步跟上。發覺他這棵樹擇得真準,那果實明顯比我摘下的大出一圈。
許是我看得入神,魔昂便淡淡地說︰「都是給你的,還你上次。」
「嗯?」我不記得他此前有向我借過紅果子啊?
「大風里,在鵬鳥背上。」他稍稍提醒到。
我才想起當時在無官大鵬鳥背上掛在我衣角的小小果實。可是我只留給他一顆,他又沒要,卻記到今日。真不曉得,如果他虧欠了別人一段情誼,是否會用生命償還。
終于回到城中時,一縷新月已然亮在天際,時歷應該在初二初三,那月牙細微得如同飛蛾的觸角。路過魔昂家門時,花衛短暫停留,但終究沒等到逐鳥的雙火一行歸來,只好懨懨離去。
許是受到花衛影響,我也不禁為雙火擔心起來,忍不住問魔昂。然而他說,他也從來沒見過那麼大的鳥,說不好它到底會飛到何處。魔人國疆域遼闊,追出百千里之外也有可能。
當時覺得魔昂說得未必夸張,結果直至第二天清晨,花衛早早上門,說是雙火他們還未歸來。陸續又來了三個女魔人,也是為了這件事。當時除去小刃,一共有四個男魔人去追巨鳥,都是異戀一派的,果然是好勝心催使。
她們四個落單的女魔人,被同一件事所困,聚在一起待在魔昂的房子前面苦等。不幸的是,昨天魔藏那伙魔人頗有收貨,不時就有顯擺地拎著鷹腿從大道上走過,見這幾個等伴的女魔人,就發出噓聲,說雙火他們許是被鷹反啄了去。
等到午後時分,花衛終于耐不住性子來央求魔昂。魔昂便和她們順著昨天的路去找尋,直到天黑也沒回來。我出門望了幾次,卻沒見到影子,偏有魔人路過跟我說他看到魔昂和花衛都被老鷹叼走了。雖然明知那家伙在說謊,自己卻是連吃飯的心思也沒了。
昨天被魔昂折回來的那叢果子樹正插在後園里。我過去看,已經有許多熟透的果實掉落在地,有的摔碎了,印在地上,如同血跡。也許心里有所掛礙,終究覺得不祥,便動手把樹上的果子都揪下來,用一片闊大的傘形葉子包住,又搓了根麻繩捆扎結實,吊到了向陽的一處屋角。曾記得師父用玉葡萄這樣做便釀成了酒,不知道這紅果子靈不靈。
一直不見魔昂回來,我便先躺在了床上。白雲犬睡在我身邊,許是覺得我的身體不如魔昂暖,睡得不舒坦,總是拱動。我自然也睡得輕淺。半夜里迷迷糊糊醒來,隱約看到魔昂的床上似乎有團黑影。
此時約模新月已經下落,夜正黑得濃密,被木板堵住的窗口只從縫隙處透過來斜斜一抹微光,我的睡眼朦朧,實在看不準魔昂床上那團黑影到底是不是睡著的他。
只好悄悄走下床,挪過去仔細瞧,好在一團白影明顯,我模了模,毛茸茸的白雲犬發出輕輕的聲音,原來它早就換了床,此時正靠在魔昂身上。我方才定下心神,正想要撤回自己的床,卻看到魔昂已經醒了,睜開的雙眼在黑夜中流過一抹微光。
他伸出胳膊,模索到白雲犬拎起來放到腳邊,把身側騰空了,自己又微微挪了挪,略帶睡意的語氣說︰「既然怕冷就睡過來。」
尾音才落,黑暗中的兩星光點就消失了,是他已經閉上了雙眼,綿長的呼吸瞬時響起。讓我疑心他剛才是不是在說夢話,否則怎麼能睡得這麼快呢?
漆黑中,看到白雲犬模糊的影子正往魔昂的皮毛里拱。我這才覺得自己站在地上渾身發冷,想來自己的床被自己空下這一會兒肯定涼透,索性就輕輕爬到魔昂身邊,掀起獸皮躺了進去……果真好溫暖。
白雲犬不知是醒了,還是在夢游,拱拱地從腳邊一路拱上來,直到擠在我和魔昂的胳膊之間,才又接著安眠。
第二天醒來時,天光已然大亮。許是快到晌午時分了,否則從木窗和門縫間漏下的光芒不會這般強盛。我側過腦袋,發現魔昂仍舊睡著。平時這會兒他早不見了。此時卻穩妥地合著雙眼側身而臥。
想來,這還是第一次面挨著面這般親近。我不禁好奇想仔細打量他,想尋找一些血親的相似,奈何他腮邊頜下的胡須生得厚重,讓我絲毫不能和自己聯想到一起,正這麼心里嘀咕著,他卻突然醒了,銳目睜開,寧靜不見。我只能微微笑下,他已然起身。
我終于想起雙火,問魔昂昨夜是尋到了嗎。他卻說仍舊沒找到,昨天順著當時的痕跡去追但漸漸也不見了痕跡,再遠的地方就是山連著山,許是雙火他們真追出千里之外了。
魔昂下床打開門,大片的陽光瞬時涌進來。我眯起眼,卻見到熠白的光束中,走進來一個魔人。光太強,我又眯著眼楮看不清,直到听見他說話,那種發尖的聲音才讓我有了印象,正是在我初來魔人城時,跑來質問魔昂與我關系的那個白面魔人。
他自然不想看到躺在床上的我,眼楮只是盯著牆面,有些著急又有些生氣地對魔昂說︰「你還不知道吧,今早一起來,就有很多魔人都發了癥狀,又幾個嚴重的走在路上就昏倒了。」
听他這麼講,魔昂便跟著出門去。
這一天中,我雖然繞著房前屋後沒有遠離,但門前常有魔人走動議論,漸漸也听全了狀況。
早先在捕鳥時,有兩個男魔人出現頭暈眼黑的癥狀。而現在城里,這種癥狀出現得多了起來。並且,只有異戀的魔人才發癥。有嚴重的走在路上就會昏倒,最慘的一個是在過橋時昏倒掉進水里去了,多數癥狀還輕,只是憂心比較重。
魔人身子向來強健,因為崇尚危險的緣故,便少有對病癥的關注,只懂一點兒用草葉緩解傷口疼痛的經驗,一時間,說不清到底是什麼在作祟。倒是那些仇視異戀的魔人逢見便說,是上天發威想要除掉異戀一派。
傍晚時,魔昂從外面回來,也沒說有沒有找到病因,只是讓我不要到外面去。第二天早上,那個白面魔人再來的時候,他自己也出現了癥狀,是被一個年長的魔人攙扶來的,他們說犯癥狀的異戀魔人越來越多。
等到又過一日,花衛上門時,說所見的異戀幾乎都患了病,不過小女圭女圭與年長的倒都安穩,偏偏年輕的、壯年的都病倒了,實在奇怪。而雙火他們還是不見到歸來的蹤影,花衛的臉色已然沒了往日光彩。
公主派她的小個子親信來給魔昂傳話,請他務必多多上心。就算是魔王也需要幫手,而此時的魔昂身邊卻沒了得力干將,額角似有一絲愁雲。我問他,他說以往異戀出現危機,公主都會親自出現,這次確實蹊蹺,難道公主已經知道真相、覺得無望了?
等到病發的第五天頭上,也就是雙火一行消失的第六天,城中當齡的異戀魔人悉數染了癥狀,只差花衛和那三個魔人女子還沒有發病。按說她們四個心有焦慮,應該更容易被邪氣侵體才對,結果反倒安穩。她們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
又等一日,情況更加惡化,竟然傳說有幾個非異戀的魔人也染了癥狀。而且才一听說就已經是病得嚴重,昏迷著只剩下微弱的呼吸。
這下子,大道上肅清起來,沒有誰再敢沿途說風涼話。大家不再把矛頭指向哪一派,只是把心思集中在如何解決這件怪事上,更關注自身的安全。一時間,各種猜測都有,有說風中帶邪,有說水中帶邪,倉亂而絕望。
日復一日,情況漸漸穩定下來,每天再少有新發癥的魔人,只是已經患上的魔人癥狀一日嚴重一日,基本都已陷入昏迷,有的氣息太弱已經不知死活了。然而,絕大多數染了癥狀的魔人,都是異戀,雖然不是絕對,但已經足夠讓大家確信這件邪門的事情肯定與異戀相關。
困在絕境,生死未懸,偏激的念頭再次爆發,有魔人開始提議說要消滅所有的異戀者,才能保住剩余魔人的安全。雖然只是口舌上的偏激,但足以讓城中心向混亂。
尤記得師父曾經說過,人的口舌是吸引邪氣的根源,如果一旦被邪氣侵佔,那麼更多的邪氣就會跟隨而來。果然,討伐異戀的聲音越來越多,早已經不局限在這次發癥的問題上,各種陳年舊事、或冤或仇都被攪和在一起。雖然正是秋高氣爽時節,城中卻常常有種渾天暗地的錯覺。
夜里的時候,即使魔昂常常外出,但我還是一直宿在他的床上。他是關心我,而我自己更有預感。有生以來,或說能追溯的記憶以來,我從沒有這麼敏銳地感到過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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