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火上前,抓住少年神仙的肩膀,眼楮里射出危險的凶光。
我第一次見到雙火如此生氣,花衛也有些緊張。
少年神仙抖動身體想甩開雙火的大手,又怕又怒地嚷道︰「你要干嘛?別欺負我現在沒恢復法力,等我——」
「你給我閉嘴!」雙火大吼一聲,全然不顧魔藏王子就在身邊,只是緊緊盯住少年神仙問,「這些魔人醒過來,為什麼會忘了自己的伴兒?」
「那是遺情散的藥效啊。都說了是用世上最薄情的兩種蟲子入藥,藥效自然是減退情愛。何況這藥又不是我下的,是被那陣該死的大風吹過來了的,你要算賬就找那陣大風算吧,別找我。」
但雙火認定了少年神仙就是這件事的禍根,直直把他從地上拔起來,像是要把他舉過頭頂扔出去。
老抻沉著臉走上前,伸出胳膊虛攔住雙火,勸道︰「快把他放下吧,如今昏迷都被救醒了,你還想要怎樣?再說王子在這呢,也還輪不到你來評判。」
雙火雖然盛怒,但終究做不出殘暴的事情,不甘願卻也松開雙手,讓少年神仙落回地面。
少年神仙側歪在地上,不滿地嘟嚷著。而魔藏王子卻一改疏離高傲的常態,竟然彎身去把他扶起,還問他的名字與來路。
「我叫蒼耳。」少年神仙拍拍身上的塵土,「前些天從仙都飛來的。」
「飛?」大伙的眼楮就不自禁去看蒼耳的身後,嘀咕著︰「也沒有翅膀啊。」
蒼耳白白眼,不耐煩地解釋起來︰「最近有神仙找見了煉雲的法子,我自然很快就學來嘍,還煉制出一片最厚實的雲,便駕著它去北方密林。哪曾想遇到一陣狂風被卷了進去。一醒來,就見四周都是黑土,羅盤丟了,法力也沒了,直到昨晚看到這里一片火光,才估模著尋過來的。」
「原來如此。」魔藏王子听罷點點頭,不像其他魔人一臉訝異,而是淡定地盤問他,「既然你是從仙人國而來,想必一定認得魔昂了?」
「魔昂?」蒼耳听罷向四下張望,「他、他也在這?他不是被仙君驅逐到晝夜混沌的地方了嗎?」
「驅逐?」魔藏王子面露疑惑,聲音也陡然提高︰「他為什麼會被驅逐?」
「因為他是妖魔啊,而且是仙人國最後一個,躲了上百年才被白眉與滄海大魚聯手制服的。」
听聞此言,周圍的魔人皆被深深震驚到。甚至雙火與花衛也俱是一臉驚詫,連帶著看向我的目光也帶上了探究的陌生。
「那他呢?」魔藏王子隨手指向我。
蒼耳一開始只說我是個鄉下神仙,然而忽然腦筋開竅,說起此前我曾被仙兵誤認為是魔昂的同伙,當時以為是錯怪,現在才明白是我隱藏得太好。
這下大伙都七嘴八舌議論起來。原本就是禁欲一派居多,我听到他們多數都在說魔昂的壞話,並聯系到魔昂此前觸怒他們的種種。
異戀一派雖然沒有倒戈,但言語閃爍,顯然對魔昂一直以來幫助他們的動機產生了懷疑。
唯有雙火尚且堅定,問蒼耳︰「魔昂到底犯過什麼錯要到被驅逐的地步?」
蒼耳被問得莫名其妙,不耐煩地說︰「他是妖魔,自然就與神仙不相容。」
花衛不滿他的回答,反問道︰「我們都叫魔人,跟你說的可是一個魔字嗎?」
「這個?」蒼耳也搞不清楚了。魔藏王子便在一旁自以為然地解釋道︰「魔昂想來只是仙人國的反對派罷了,和我們必定毫無關聯。我們評判他,自是只能看他在魔人國都干了些什麼。如果他性情不改,亂起事端,自然也會被我國驅逐。」
說罷,魔藏王子便轉身離開,還邀請蒼耳一同。蒼耳看了看我和花衛,沒怎麼猶豫便跟著魔藏而去。老抻一伙自然在後追隨。
眨眼之間,剛才還熱鬧混亂的岔路口就只剩下一片血紅色。那些剛剛蘇醒過來的魔人們或坐或臥,虛弱而迷惑。
雙火挨個問他們,想要喚醒他們對異戀愛侶的記憶,可是卻白費一番口舌,只能先把他們都送回各自住處。
等到天黑許久,我和雙火花衛都待在屋子里時,消失了一天的魔昂才從外面回來。屋內昏光中,依然能看到他胸前原本雪白的熊皮上綴著幾塊泥斑。
我自然先把蒼耳的事情與他描述了一下,他倒是沒怎麼放在心上。見他這般坦然,雙火與花衛便也不再追問。相比于魔昂在仙人國的角色,他們更關心的是如何讓異戀魔人恢復從前情愛的記憶。
雙火最為憂心,他說︰「如果把情愛忘到腦後,活著還有什麼奔頭?」畢竟在魔人國,異戀的魔人受到諸多排斥,很難有高地位與好聲譽,所以找到可心的伴侶才是他們唯一的寄托。可如今,因了蒼耳的遺情散,他們竟然把最重要的寄托給忘了。
「這也許是件好事。」魔昂淡淡地說,「這樣一來,他們或許就不再是異戀,反而走上了正途。」
听魔昂這般說,雙火的焦心不但沒有紓解,反倒是更為嚴重。
花衛在雙火身後給他按肩膀,一邊出主意道︰「那個叫蒼耳的不是說了嗎,只要找到最專情的鳥,燒成灰給他們吃掉就能徹底解毒啦。我們去找專情的鳥就是了。想來鳥吃蟲、專情對付薄情,應該正好能解開那什麼蜘蛛和螳螂的毒吧。」
只是,到哪里去找專情的鳥呢?
花衛又想起來,「上次林子中的巨鳥,不就是為了救回落在我們手上的小鳥才露面的嗎?想來也是有情的吧。」
說到這里,卻真的有些門路。雙火不禁仔細思量起來。
花衛晃晃他的肩膀,「你們上次去追了那麼久都沒追到,到底是怎麼回事都沒跟我說清楚呢。每次問你你都躲。」
魔昂也有此疑惑,半猜半疑地問︰「難不成是鳥飛到了海里?」
听到海,雙火的身子登時一僵。花衛立刻感覺出手下的反應,不禁又給雙火捏起來,還嘀咕著︰「管他海不海的,咱們之間還怕這份禁忌干嘛,你就說出來吧,我都好奇死了。」
雙火長長吐出一口氣,看向魔昂,又看向我,終于說起上次追鳥的遭遇︰
「那巨鳥一直往北飛,但飛得不高,我們幾個就緊追在後。追出了幾片林子,一直追到天黑。我們實在跑不動,但那巨鳥也乏了力,就落在一棵大樹上塌著翅膀休息。當時已經追出太遠,我們實在不甘心放棄。就撿石頭去打,把它驚得繼續飛。這一追就追到天快亮,直追到了海邊。那鳥就飛到海里,落在了一塊大石頭上。當時我們許是追紅了眼,就追進海水里去了。」
「但你們又不會浮水?」花衛疑惑道。
雙火便解釋說︰「我們當時只從水淺的地方走,可是我沒留意摔了一跤趴進水里,沒想到居然能浮起來。他們幾個也試著,居然各個都能浮起,于是我們就劃著手腳朝那塊大石頭游,總算游過去了。才爬上大石頭,可那鬼精的鳥又飛回了岸邊。」
花衛說︰「那你們就再游回來唄。」
「我們也想啊,但最邪門的是,在那麼一眨眼的功夫里,誰都沒注意,海水就減退了。在大石頭和海岸之間,只剩下寬闊的一大片淤泥。我們等了好久,海水也不再涌回來。我們就想從淤泥里走,但一踩到泥,就立刻被陷下去。于是我們就被困在了那塊大石頭上。往前看是一大片淤泥,往後看是望不到邊的海水。一直耽擱了好多天。要不是身上還帶著肉干和水,真擔心會昏死過去。」
魔昂一直听得很用心,終于發問道︰「後來怎樣,海水有沒有再涌回來?」
「沒有啊,我們等了那麼多天,都等傻了。倒是一天夜里,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等我們再醒來時就已經跨越那片淤泥而躺在了岸邊,誰也不知道是怎麼過來的。無論如何,總算撿回一條命,可是不敢再惹上大海了。」
花衛忍不住唏噓,而魔昂則琢磨著雙火的話,說到︰「你們入海的時候正趕上漲潮,那時海水最大,能把淤泥地覆蓋,你們可以游過去。之後海水便退了,淤泥地就露了出來。可是,你們去追鳥的時候正是月初。」
雙火與花衛不明白此事和月亮有什麼關系。但我住在海邊這麼多年,每天都要巡視海灘,記錄風向搜集貝殼,對月相與漲潮是很熟悉的,便對魔昂說︰「漲潮常是在月中的。以前每到月中,海邊漲潮凶猛時,海水就常常會涌進師父房間里,把他被子都涮走。」
「這我知道。」魔昂看向我,「我上岸的時候,正是趕著漲潮,那時是月中。但听雙火所言,他們明明就是遇上了一次大漲潮,卻發生在月初。如果沒有漲潮把岸邊那片淤泥覆蓋,確實沒辦法進到大海里。」
听到此,我也迷惑了,「這麼說這里的大海與仙人國的大海是相反的?這邊漲潮,仙人國就退潮,而仙人國漲潮,這里再退潮?」
「正是這樣!」魔昂的眼楮明亮異常,語氣再也無法保持平淡,甚至連寬闊的胸膛也開始起伏波動。
雙火注意到魔昂前胸白色熊皮上的泥點,不由問道︰「這泥,難道是海邊的?」
魔昂沒有解釋,反而跨著大步走了出去。轉眼間,又拿著一塊凹形獸甲進屋來,獸甲里盛著一汪水。
魔昂把獸甲拿到我眼前,輕輕搖晃了一下,獸甲里的水便也左右晃蕩起來。
「懂了嗎?」魔昂目光灼灼地看向我。我似有領悟,卻沒通透。魔昂便又搖晃了一下,雙火與花衛也湊過來看,那一汪水險些被潑灑出來。
我看著那晃動在獸甲中的水面上倒影著我們的臉,又想起從前日日相見的海面,頭腦中有什麼正呼之欲出。
「這里的海,與仙人國的海,是同一片海啊!」魔昂的話終于讓我從迷惑中驚醒,剛才錯亂在頭腦中的線團登時被抻直了!
明明就是同一片海,仙人國與魔人國只不過是在不同的兩邊。在月中,仙人國的海邊漲潮時,這里的海面卻是最低的時候。而等到月初,仙人國海面低迷,這里卻在凶猛漲潮,于是海水才能一路蔓延淹沒掉海邊那片無法逾越的淤泥地。這大海正像是獸甲中的那汪水,左右晃蕩起來時,一邊多則另一邊就會少啊。
「可是,我們後來沒等到漲潮,是怎麼回到岸邊的呢?」雙火還在糾結于自己的疑惑,「到底是什麼在暗中幫我們?那片淤泥如果沒有海水覆蓋,是無論如何也走不過的啊。」
魔昂點點頭,他顯然是嘗試過去穿越那片淤泥,但都沒能成功。可見除非月初時潮水淹沒淤泥,才能借著海水游過去。可是,還有誰能那麼大的能耐,能在月中低潮時把雙火幾個從岩石上帶回岸邊呢?
花衛嘀咕道︰「也許是老天吧。」說著目光飄向窄窗之外,又輕呼到︰「呀,快看月亮多好看。」
听花衛這般說,我們的目光都望向窗外,只見到一輪渾圓的黃月垂在東側天幕,許是才過十五沒多久,月亮正好。
從前在海邊,我每天都看日出。如果前半夜里有月亮,我也必定會望一望。相比于太陽穩定的軌跡,月亮的浮沉略顯飄忽,但大概地也是東升西落。于是,我忽然想到魔昂論斷中的一個疑惑。
「魔人國在仙人國的北面,而大海又在魔人國的北面。我們明明是一路向北的,即使入了海,也是一路向北游,只能是離仙人國越來越遠才對,怎麼可能游到對岸卻是回了仙人國呢?」
魔昂微微一笑,「你對方向倒是清晰。但方向也許一直在欺騙我們。」
「嗯?」我有些不懂,方向幾乎是這世間最能叫準的事情了,東西南北,正而不偏。但魔昂說︰「在泉水邊,我就因為星空疑惑過。後來,越發留意,我對世上所認定的東西南北就越發懷疑。還記得上次下雪,我那時正從海邊那片淤泥地回來,我跟你說過,我回來時,海邊在下雨,可回到魔人城卻變成了雪。這完全不符合北寒南暖的常理。」
我听魔昂的話,倒也理解了三分,但更多的還是疑惑。
魔昂拍拍我的肩膀,「方向到底如何並不緊要。也許如同樂極生悲,方向就北極生南。也可能是在某一處,南北就換了向。這都沒關系。只要等到下次月初,我們游入海中,自然就能見分曉。」
「你們真的要從大海游回仙人國嗎?」花衛擔心地問。
魔昂點點頭,「如果你們願意,大可一路。」
花衛听之趕緊搖搖頭,又看向雙火,雙火卻犯起一絲遲疑。花衛不解,「大海那麼古怪,你還有什麼好想的啊?」
「但無所求說過,仙人國有特別多的獵物。」說著,雙火看向趴在牆角睡覺的白雲犬。白雲犬在夢中動了動耳朵。
花衛無所謂地笑笑,「在這雖然獵物少,但我們這一代也餓不死的。」說完,正欲松開按捏雙火肩膀的手,結果卻被雙火回頭抓住。
還是頭一次,在魔昂和我面前,雙火那麼感情直接地望向花衛。
花衛有些不適應,想把手從雙火手中抽出,但听雙火鄭重地說︰「如果獵物的問題不再緊要,應該就沒誰會在乎男女之事了吧。他們反對我們,不就是怕我們生娃添口嗎。」
听雙火這麼說,花衛登時愣住。
魔昂似不經意,淡淡地道︰「仙人國的物產豐饒,生老都是倫常,你們願意生多少女圭女圭都隨你們心意。」
在魔昂淡淡的尾音中,雙火與花衛卻陷入了沉思。這一晚,他們兩個繼續心里有事,仍舊把大床讓給了魔昂與我。
然而並肩躺在床上,魔昂與我也沒有太多睡意。我輕輕地問魔昂︰「如果回去了,我們可能還會被神仙追。其實這里住著也挺好。」
魔昂側過身子對向我,微光在他眼中流轉,平靜的聲音從他口中飄出︰「我知道,我早已做好了打算。」
他言語中帶出的溫熱氣息踫到我的臉上,雖然我沒再問另有打算具體所指,但心已安然。
第二天,魔昂沒再追問雙火到底要不要同路探海。但城中的形勢,卻越發讓雙火認真考慮起來。因為昨天被救醒的魔人們依舊沒能記起原來的異戀對象,而魔藏王子那邊正想趁此機會引誘他們走回正途。
除了昨天救醒的那些魔人,仍舊還有許多異戀魔人昏迷在黑屋子里。到底要不要讓他們蘇醒過來,全憑魔藏王子一句話。而眼前的困境是,無論他們蘇醒與否,都只會讓雙火更加孤立無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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