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漕幫與白天很不一樣,白天漕船如放鴨子般熙熙攘攘地出去了,晚上卻一排排極規整地停在岸邊,煢煢孑立的樣子。當然也還是有進出的船舶,只是與白天一比,簡直就是九牛一毛了。
林白起由一名女管事帶著,往花殺的寢殿行去。
事實上林白起很不願意去花殺的寢殿,因為要上半座矮山,還要爬一座九層的樓閣。花殺這個人騷在明處,十分好顯擺,于是將他那依山臨湖而建的九層樓閣裝飾得金玉滿堂的樣子。
這樣大的樓閣,自然不止住著花殺一個人,尤其像花幫主這樣精致風流的人物,怎麼可能一個人住著?林白起跟著管事穿過精致繁復的抄手游廊,期間看到許多嬌艷動人的女孩子在說笑,或者刺繡,或者調制脂粉,只是看到林白起,便怯怯地噤了聲,縮在房里偷偷地瞧著白王的風采。
林白起略笑著,心想這些女孩子們的日子,過得才叫真的有意思。她們穿著絲制的衣裳,無限甜膩嬌貴的樣子,男人若見到她們,即便是沒有酒也是能醉人的罷。
「今日白王要來,花幫主知曉白王素來喜靜,特意囑咐了樓里的姑娘們不準喧囂,連琵琶古琴甚麼的,都被管家沒收了去。」女管事看著白王的臉色,狀似不經意地透露。
林白起笑了笑,不咸不淡地道︰「花幫主有心了,本王倒也沒那麼驕矜。」
她就這樣散漫不拘地從走廊穿過,裙裾拖出細細密密的聲響,與身上配飾的叮咚聲相得益彰。她心里想著事兒,絲毫不覺自己綽約閑適的風情,將這些女孩子們都迷得臉紅心跳的。
***
花殺的正經寢殿在第九層,林白起走過那些令人眼花繚亂地甜膩著的閨房,突地看見這雪洞般的寢殿,還真是有點頭疼。
這約莫,就是傳說中的「高貴冷艷」罷。
花幫主在寢殿中,手里舉著個孩子,口里還喃喃自語著,林白起心想這招式大概就是傳說中哄孩子用的「舉高高」。這動作被花幫主做起來,真可謂是晴天霹靂的效果,林白起于是想花殺退了與上琴的婚事,難不成竟是與第五奉子成婚?這可太胡鬧了。
林白起掛一臉黑線,朝他問道︰「你女兒?」
花殺愣了一下,把小女孩放了下來,這才抬起頭頗無辜地道︰「我妹妹。」
林白起立刻明白,這原來是花老幫主的孩子。
事實上花殺並不是漕幫的正主,漕幫的幫主還是他的父親花湖。現在眾人口中的花幫主,事實上應該是花少幫主,而整個漕幫事無巨細地都由少幫主操心著,則是因為老幫主這些年兩耳不聞窗外事,只一心閉門造人去了。
「第五的事情你知道了?」林白起開門見上地問他。
「早知道了。」花殺低著頭,濃密的睫毛在眼瞼上打出細致的陰影。他沉吟片刻,方才道︰「你不用擔心,我總歸不會讓她加害你們。」
林白起頓了頓,才回味過來這個「你們」,指得是她與她哥哥白。于是心想花幫主這次為了他們兄妹,還真是虧大發了,竟然連自己的身體都不惜給賠出去了。這麼想著,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花殺這個人的心思深不可測,但不論他要的是什麼,總歸自己還是記著他的這份情的。
花殺看小妹妹已經睡著了,便將那小人兒攤開了放在床上,才又嘆了口氣道︰「身在高位,最忌給人拿住把柄,你要注意些。」
「這是自然。」林白起點了點頭,然後問他︰「條件是什麼?」
「什麼條件?」花殺愕然。
「本王記得初見花幫主時,就被幫主告誡過,漕幫從不做賠本的買賣。」
「那是許久以前的事情了。」花殺笑了笑,做出極自在灑月兌的樣子,「對你們,哪有什麼賠本不賠本的?」
林白起看著他,心想這灑月兌裝得可真是有夠刻意的,但她卻不知道花大幫主打得是什麼主意。不過這樣自在灑月兌的花幫主很是養眼,說起來花幫主想風流的時候,真可謂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然後她又想到了師兄,師兄其實是一個很死板的人,但好歹隨了蕭無別一點,骨子里暗暗還是會透出一絲撩人。
不知道師兄和鳳蘭現在怎麼樣了呢……
林白起想著,不覺嘆了口氣,朝花殺問道︰「其實我很不明白……第五分明是拿住了我的把柄,為何竟會來要挾你?」
花殺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你真不明白?」
「不明白還有假的不成?」林白起瞪他。
「那你便不要明白吧。」花殺扭過頭去,繼續逗他睡著了的小妹妹。
林白起覺得很新奇,花少幫主竟然也有這樣賢良的時候。她看著他,狀似不經意地問道︰「第五在你這住著?」
「她?她不願意見你。」花殺搖了搖頭,「現在她說什麼便只能是什麼,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的。」
說罷他抬起頭,又道︰「你是不是想問我為何沒有一刀解決了第五?還派柳讓人暗中保護她?其實我也不想,但她有個太過厲害的爹,第五死了,你與白是哥舒後人這秘密怕是也保不住了。」
「她爹是什麼人?」林白起奇了,第五曾是白花館的人,但居然有這樣一個厲害的爹,為何她這個白花館主竟不知道?
「我原先也不知道,後來一查,還真是個了不起的人物,竟然不輸給鳳白骨。」花殺在妹妹的小臉上捏了兩下,這才伸手到床頭的櫃子里,拿出一張薄薄的錦紙,遞給林白起。
林白起接過來略略一看,標頭寫了陶閱兩個字,也不知是什麼意思,接著便寫了些四十年前宮中的陳年舊事。林白起看得一頭霧水,索性抬起頭向花殺求助。
「第五的父親出身別留宮,當時也不是一個掌事的陰人,可不知何故太後就將哥舒的事情交給他與鳳白骨來辦。後來這人一直在冷宮,仍舊一副與世無爭的樣子。」花殺抬起頭來,用一副不能置信的表情盯著自己的手,「我在冷宮去見過他一回,竟然過不了他十招。」
離譜。林白起的腦子里驀地蹦出這兩個字,需知花殺的是武林中出了名的強手,他過不了十招的人,簡直就不叫人了。
花殺看了她一眼,又道︰「太後也派了許多人護著他,這個人……藏得不是一般的深。」
林白起皺了皺眉,又將那張紙看一遍才塞進衣袖中,「太後從不留禍患,為何會留著他?」
「這其中只能有一個原因,于太後而言,他活著比死了用處更大。」
「我哥……他可知道這件事?」林白起沉吟片刻,終還是問了出來。
花殺搖了搖頭,眼底飄過一絲柔軟的顏色,「他這樣一個單純的人,且讓他快樂著罷。」
林白起這才舒了口氣,點了點頭道︰「那個人,我想去會他一會。」
花殺立刻明白過來她說的是第五染的父親,于是應道︰「你或者蕭寵,若是擺平了那個人,我這邊的第五,不過是一刀的工夫,我時時派柳讓盯著她呢。」
林白起原本端起茶杯要喝茶的,听他這樣說便連杯子都放下了,走到他身邊面無表情地道︰「你這個人,對與你不相干的人,還真不是一般的無情啊。」
花殺無所謂地笑了笑,「你是知道我的,這樣的事情我也不是沒有干過。」
他這般說著,卻突然閉上了眼楮,腦中浮現出一個高挑修長的身影。他一直覺得自己沒把那個人當做一回事,卻屢屢在不經意的時候,想起那人眼角細細的笑紋,和他在他眼前慢慢閉上眼楮的樣子。
分明是盛春了,林白起卻突地感到有些冷,朝他點了點頭便轉身離開了。
***
林白起是一個人來的漕幫,小段早被她支回白花館辦事去了。此刻她背著手走在北街,突然覺得今晚的夜色明亮得有些過分,于是抬起眼望天。
明月似一個大而圓的盤子般掛在空中,月光實在是皎潔得很,將寬廣白淨的路面照得猶如白晝。林白起就這麼一邊賞月一遍走著,心想自己也有好久沒經歷這樣閑暇的時光。
只是雖然閑暇,仍舊有一肚子的心事。
她面無表情地獨自向前走著,突然一粒細小的石子叮在自己腳邊。一抬頭,竟望見師兄坐在東岫庭主樓的飛檐上,一只腳踏著飛檐一條長腿舒展開來,頭發被風根根分明地撩起來,食指與中指夾著薄薄的銀質面具,顯出極狷狂的樣子。師兄背對著大而圓的月亮看著她,這時她才驚覺自己已然走到東岫庭了。
林白起抬頭仰望著師兄,一雙大睜著的杏眼中充滿了依戀,朝他緩緩伸出雙手。蕭寵足尖輕點飛檐,借力使力地跳了下來,只見他身上的風雨服柔順地浮動了片刻,便仙謫一般輕盈地落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