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劍。
小姑娘躲在門後,看著那個人出手,快到看不清的兩劍,那兩名虎背熊腰的護衛就已落敗。
登天,為什麼叫一步登天?
哪怕只是最弱小的修士,也可以勝過最強大的凡人。
紀承書上輩子,在入道之後就再也沒對凡人出過手,她這輩子,依舊不會對凡人出手——天下修士皆知,一旦出手,便是因果加身。
求生苦,生活亦苦。
她活得越久,爭得越多,就越明白凡人到底是怎樣一種渺小而又偉大的存在。
他們听令攔她只是為了求活,而並非真的想要傷她,所以紀承書不傷他們,只是用劍柄打暈。
他們還有兒女爹娘,他們的爹娘把他們辛辛苦苦帶大,不是為了給紀承書斬殺。
「小姑娘。」紀承書回頭,對那小姑娘喊︰「班主可有欠我什麼?」
「不……」小姑娘頭搖得跟撥浪鼓一樣,「班主一向不曾對我們缺衣少食,只是貪財了些,」她怯生生地看紀承書一眼︰「如果沒有班主,我們早就死了。」
她是個聰明的姑娘,從紀承書握起劍開始,她就知道這個人已經不再是那個白娘子,但她從未想過要去深究。
有些東西,她不能沾,也沾不得。
「我明白了。」紀承書回頭看著眼前那個躲在樹後的漢子,收劍對他深深鞠了一躬︰「紀承書不會帶走任何東西,若他日再見,今日所欠我定會補上。」
這個人不欠她的命,甚至還是她的恩人,她對恩人刀刃相向,于是鞠躬賠禮。
有罪謝罪,從不狡辯,這是如今通透豁達的紀承書。
在已經有了至高的修士身份之後,還能放下臉面身份,替與自己並無關聯的前身對一個凡人行此大禮,這世間修士,又有哪些可以做到這點?
這世上多得是班主這樣的人,他們或許膽小、貪財、勢利,但也不吝于在自身有條件,而別人困難的時候拉一把,這些人不算是好人,同樣也不算是壞人。
他既然是個人,就有資格被她一視同仁。♀
「好好好我知道了……」那班主像趕蒼蠅似的對她揮了揮手,「你快走快走快走!」
紀承書沒有再言語,她轉身走出了戲班。
班主估計是以為她只是隨口說說而已,只有紀承書自己知道她是認真的。
欠債還錢,天經地義。
這是紀承書欠下的因果。
紀承書問清了小姑娘她家所在的位置,便踏上了路,真的如她所言,她除了一身衣物,加上凌霄送她的一柄斷劍什麼也沒帶。
她一路往東邊行去,途中洗過盤子,揉過面,賣過自制的糖葫蘆,如此每到一地就留下掙些盤纏,雖然只是微薄的小本生意,她倒也堅持到了目的地。
路途遙遠,她沒有錢買馬,就用靈力附在雙腳上,如此走走歇歇,靈力也增長了不少,到別有一番樂趣,若見到有駕車人與她同路,她便蹭上一程,如此花了將近小半年,鑽過深山老林,風餐露宿,終于到了那小姑娘所說的村子。
紀承書說做到便一定會做到,她的信譽被她用命維護了兩千年,如今也不會變。
將這樁塵緣了盡,再還了班主的錢,她的父母早逝,如今只需找到這具身體的親身父母盡孝,她便可以真正踏上仙途。
紀承書站在村子口,在路邊便感覺到一陣妖氣的波動,非常低微,但數量卻多到讓人頭皮發麻。
她放出神識,劍修的神識比不得法修,但對付這種區區一鏡的小妖,卻十分有用。
神識里不斷顯出妖氣,但多數都是在地下,在掃完了這座村子的地下之後,紀承書倒抽了一口涼氣——這座村子的地下幾乎被掏空!
怎麼回事?
紀承書暗暗思索著,她沒有貿然拔劍,而是走進了村子。
這是座十分安靜祥和的村子,與她之前一路走來時所經過的村莊並無不同,只是每家每戶的屋檐下都掛著……一串蘿卜。
紀承書聯想到地底的空洞,她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麼。
再往里走,便是一陣喧嘩。
紀承書走進細听,居然是一出道士捉妖的戲碼,只是村民的反應有點奇怪。
一個年輕道士模樣的人站在人群中面紅耳赤︰「你們這里真的有妖怪!」
「我們這里哪里有什麼妖怪。」一名嬌小可人,約莫十五六歲的少女站在一旁嚼著盤腌蘿卜,「我看你是想訛詐一番。」
「才不是!」那小道士急的臉紅脖子粗,「是真的有!」
「好了好了,蘿卜你不要這樣說,人家也是生活不易。」她身邊一名看上去是她長輩的女人拍了拍她的肩,雖然口中說出的話類似火上澆油。
「算了算了,大家都散了吧。」看到那小道士急的要跳腳,一位老到眉毛都蓋住了眼楮的老人走了出來︰「小伙子,我是這個村子的村長,我在這里住了一輩子,也沒听說過有什麼妖怪啊。」
「蘿卜,去我家拿串蘿卜干過來,這位小道長走了這麼遠,也實屬不易。」
村長不容拒絕的說道,那小道士不多時身上就掛了一串蘿卜,頗為模不著頭腦的走了。
等到人群散到差不多,紀承書就暴露了出來,她一身打扮不知道讓這些人想到了什麼,那村長張口就喊︰「蘿卜!」
紀承書總覺得會發生和之前一樣的事,她索性放開嗓子喊道︰「誰是許小仙的家屬!」
許小仙是那姑娘的名字,紀承書沒想到自己這句話僕一出口,就讓一旁的蘿卜昏了過去。
听到旁人的議論,她方知這兩個人原來是親生姐妹。
……許小仙的名字還勉強能算得上有文采,但這姑娘的名字則完全應了取個賤名好養活的說法。紀承書雖然有些詫異,卻也沒有感覺太過奇怪,最大的可能便是兩姐妹的名字可能並不是一個人取的。
她旁邊站著的婦女蹲下,猛掐人中,半晌,蘿卜才悠悠轉醒,她撲到紀承書面前,雙眼泛紅︰「我是她姐姐,許小仙怎樣了……她莫不是……」蘿卜看著紀承書身後背著的包裹露出一個盒子的形狀,說著說著又要昏過去,「娘前陣子才去了,怎麼小仙你也……」
「……是她要我幫忙帶的銀子,她說她想你們。」紀承書麻利的把包裹解下,她對于這種想象力豐富過頭的姑娘很頭疼,「她在戲班里過的很好,如今成了個名角色,這些銀子都是她省吃儉用攢下的。」
她並不怕自己被懷疑私吞,若她真想私吞,又有何苦經歷小半年的困苦艱辛。
「我知道,」蘿卜緊緊抱住盒子︰「這盒子還是她娘親出嫁時的首飾盒呢,她一直都是個好姑娘……」
「原來你是小仙的朋友啊。」那村長的表情緩和了不少,這個村子的人好像都特別的淳樸,只見村子張口喊道︰「許大柱,這是你家閨女的朋友,趕快把你家最好的蘿卜酒拿出來招待!」
紀承書已經完全不知道怎麼形容這個村子了,話說蘿卜原來還能釀酒的嗎?
總之她被迷迷糊糊的扯進了許小仙的家,還被拉到了飯桌上。
驀地,她的神識察覺到一陣妖氣的波動,她看到有幾只小兔子鬼鬼祟祟的連成一串,躲到了牆根底下偷听。
「我聞到了許大柱家蘿卜酒的味道。」
「我倒是比較喜歡他家的蘿卜。」
「他家的蘿卜不釀酒簡直沒法吃嘛!你怎麼會喜歡他家的蘿卜?」
「我說的是他家的閨女啊,你不覺得他家閨女身上有一股香香的蘿卜味嗎?」
「哦哦,也是,我跟你說啊……」
紀承書斷開了神識,聯想到先前那小道士的遭遇,她覺得,這間村子,在某種意義上詭異得有些可愛。
蘿卜抱了壇酒進來,紀承書即使不用神識,也能听見牆角邊咽口水的聲音。
「我們這個村子里你也看到了,除了蘿卜就沒什麼好招待的,還望你不要嫌棄。」蘿卜對她笑笑,「你這幾日可有什麼打算,若不嫌棄,可在我家先住著。」
紀承書越發覺得,這個村子好像單純得有點……一直被保護的感覺。
她听見牆角邊的議論聲大了起來。
「咦咦咦有外人嗎?」
「好少見啊,居然有外人耶,你說呢一百三十九白?」
「我是一百三十八白啊!一百三十九前幾天差點被村長家的小姑娘拔光尾巴毛,現在還不敢出來呢!」
「哦哦哦原來如此!一百三十九白終于也情竇初開了!」
「是啊還差點被人家小姑娘霸王硬上弓!」
「不對吧,我們現在討論的難道不是這個人對這間村子不利就把她趕出去嗎?」
「唉?但我覺得她是個好人耶?」
「總之,如果她是個壞人我們就要把她趕出去!不然我們今年的蘿卜就吃不到了!」
她看到蘿卜抽了抽嘴角,隨後咳嗽了一聲,牆角的議論聲就瞬間消失了。
紀承書看著她,忽然噗嗤一笑。
這個村子,實在是可愛得緊。
人類和妖怪相互依存相互扶持,有一種奇怪但相當牢固的羈絆在里面。
怪不得,這些村民可以如此肆無忌憚的天真,他們知道,他們的朋友會守護他們,他們也會竭盡所能的去守護他們的朋友。
紀承書活了這麼久,第一次見到不依靠任何契約就能維持得如此溫暖的關系。
許小仙為何是那樣的性子,她好像懂了。
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的人,有一種異于常人的幸福。
「咳咳,」蘿卜低著頭︰「我可能是感染了風寒,見笑了。」
「沒關系,」紀承書笑著說,她沒有去拆穿她︰「不是說要請我嘗嘗這蘿卜的麼?」
蘿卜點了點頭,笑著給紀承書倒了酒。
她抿了一口,細細品味,只覺得這蘿卜酒,真的有能讓人念念不忘的味道,清香醇厚,帶著一點蘿卜特有的甜。
果真是世間之大,無奇不有。
如此這般,紀承書在這間村子里住了數日,某日清晨,忽覺一陣頭痛欲裂,身體里的靈力都快要被絞碎一般,在經脈中橫沖直撞。
等到靈氣亂流終于過去,紀承書放開神識,發現這群兔子怪躺了一大片。
村子的東邊,有什麼東西。
紀承書的目光漸漸轉冷,這間村子的氛圍她很喜歡,若是出事,她不能不管。
身為劍修,本就是逆流而上,若遇事只會逃避,再鋒利的劍也遲早會變鈍。
為了避免遲則生變,紀承書只是草草休歇了一下,便踏上了前往亂流源頭的路。
她有預感,這一次,她會接觸到為何這間小小的村子地下,會藏了那麼多成精兔子的秘密。
紀承書並不知道,從她踏出這一步起,歷史便再也不是她所熟知的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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