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離許念被人撿到,已經過了一個月。
他的傷勢早已痊愈,但獵人夫婦總是不放他走。
倒也並非是扣留或者關押什麼的,那神情更近似于挽留,每次他說出要走的時候他們臉上都會浮現出悵然的失落,不攔,但丈夫會吧嗒吧嗒地抽著旱煙,妻子則是默默的收拾出一桌好菜,然後笑著把所有好東西都堆到他的碗里,一個勁的叫他快吃。
這般壓抑的送別,那是與他的親生父母比起來也相差無幾的感情,真切到令人惶恐不安,夫婦倆看他的目光就像看著自己的孩子,說得更甚一點,就像看前世的情人。
丈夫是個不善言辭的中年男人,臉上的皺紋深刻猶如刀削,眼神犀利,總是皺著眉,許念從來沒見過他眉宇間平直的時候,即使是笑,他笑起來也自帶一股子戾氣。
妻子是鄉下最常見的山民婦女,臉頰紅潤性格潑辣,有著豪邁的大嗓子和異常精湛的箭術,射死頭狼的那一箭就來自于她。
這兩個人像極了他的父母,所以他總是走不了。
許念是個叛逆的小毛孩,但不是沒良心的孩子,看著他們的時候,許念總會從心底覺得是自己錯了,然後想起自己真正的父母。
這世道太亂了,如果沒有力量誰也保護不了,就像那一群狼,他在強者面前不過只是待宰的羔羊。
他想得到力量,然後與家人看潮起潮落,雲卷雲舒。
不用多麼波瀾壯闊,他只求護得他們一世平安。
許念是偷偷跑出來的,他怕自己見到自己的家人會忍不住的停下腳步,此刻他不禁覺得是否冥冥之中真有神靈注視此方天地,他當年沒有見到的事物,在一個奇異的交叉點重合再現。
許念在這座村莊暫留了下來,他知道這樣做會耽擱自己原本的進程,但許念沒辦法離開這里。
他已經徹底迷失了方向,在探清路線之前哪里都去不得,更何況這兩位還是他的恩人,呆在一起也不算是難受。
獵人夫婦經常會看著許念說起他們的兒子,懷念里帶著埋怨,不帶怨恨的埋怨。
他們說︰
「那小子自三十年前出去之後就再也沒回來,也不知道是不是忘了我們老人家。」許念捂胸口倒地不起,他出門的時間算上這段日子,已經三年了。
「他還說等自己飛黃騰達了就接我們出去,這麼多年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忘了。」許念再次遭受重擊,雖然是刑天的緣故,但他真的一度忘記過自己的爹娘。
「我們在這里都等了這麼多年,就指望著他回來能給我們一個大胖孫子喲……」
「每年中秋啊春節啊,少了那麼一個人,總覺得吃什麼團圓的玩意都不得勁,那些東西就像是在跟老漢我對著干一樣,不過只要想著那蠢兒子也在什麼地方做同樣的事,老漢我就心情舒暢了……」
「那孩子又是個笨手笨腳的,什麼都做不好,他這一出去,我這心啊,擔心得就沒停下來過……」
許念只覺得自己膝蓋爛掉了。
他這輩子都沒有這麼愧疚,他遇上這兩個人簡直就像是要把他趕回家,讓他安生的呆在自己的家人身邊,哪里都不去。
許念以為自己會無休止的留下去,然而轉機來得太快也太猛烈。
那是一天深夜,天邊驚雷驟起,睡在外間的獵人夫婦抹黑找到他,沒有給他提問的機會,幾乎是不由分說的將他塞進了某處應該是密道的地方。
「如果我們都死了,你就把里面的東西拿了吧,反正那小子沒仙骨,這輩子都看不懂那本書。」一貫冷言少語的丈夫破天荒的說了那麼多話,許念還想再問問什麼的時候,他已經掛著弓出去了。
許念還沒來得及驚訝為何會在這里遇見自己一直在找的洞穴,但他很快就緊張了起來,此刻外間的聲音全都絲毫不減的傳進了他的耳朵里。
這里有著每個密道「你看不到我,我看得到你」的良好特性,許念沒廢多大功夫就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地方,一條極不明顯的縫隙。
透過縫隙向外看去,一名黑衣人站在屋外,許念的視線投注在他身上的那一刻,他似乎若有所覺,幾乎是瞬間就超許念的方向掃了一眼,一瞬間與一雙冰冷漆黑的眸子,許念不動聲色的後退,移開對方的視線範圍,于此同時,他感覺到有什麼冰涼的東西從身後游弋到自己的皮膚上,將他裹了一層。
許念順著感覺回頭,發現不遠處的地面上有一塊磚石下隱隱透出光芒,似乎在召喚他一般。
詭秘卻又中正平和,不帶攻擊性卻能引人血脈噴張,仿佛一道分割陰陽的線,帶著古怪張力的力量。
許念正在猶豫要不要打開磚,外間的說話聲穿到了他的耳中。
「《傀儡天書》可是在你們手中?」這聲音明顯是黑衣人的。
「這位仙長,俺們只是一介草民,大字不識一個,又怎會識得這勞什子的天書?」
天書?許念盯著面前的石磚,他敢肯定,這下面的就是天書!
「是嗎……」許念不敢去看,也不知道黑衣人使了什麼手法,但他知道他是不會信的,不多時只听兩聲慘叫響起,「情報不能泄露,你們已經沒有繼續活著的價值了。」
……等等,這太快了吧!就這樣殺害了兩條命嗎!
許念此刻才反應過來,他所遇見的不是什麼話本中的場景,而是切切實實的殘酷現實。
在現實,是不會有喜歡廢話最後拖到主角反敗為勝的反角的。
許念在密室中躲了數日才敢出來,此時獵人夫婦的軀體已經徹底崩壞消失,留下來的……
是兩具小小的木偶,一具在心髒處有個開口,另一具則是眉心鑽了個小眼。
許念已經可以隱隱猜到是怎麼一回事了,但真正見到的時候,他還是無法接受。
他們是傀儡也好人也好,都是活著的,可以思考可以歡笑的活物啊……
許念沒經歷完整的湘西之難,獵人夫婦對他而言又意義非凡,二者合一便令他如同被一根繩子勒在脖子上,又被馬匹帶著奔跑,碎石摩擦過皮膚火辣的疼,無法呼吸所造成的缺氧令大腦一陣昏茫。
傀儡就像是容器,承載的絲線就是使用者的感情,他們在一開始面貌皆空,全然是一張白紙,最後,他們都會變成使用者最希望的樣子。
獵人夫婦在最開始只是普通的木偶人,一模一樣的大小一模一樣的姿態,連取材都來自同一顆樹。
但他們有著獨一無二的主人。
前幾日許念觸踫到《傀儡天書》的那一刻起,似乎有無數光點從其上浮現,涌入許念腦海。
他看見自己站在虛空之中,周圍是沉寂無聲的黑白,他能看見完好無損的泥牆與一望無際的森林,還有不論他怎麼移動腳步,都始終能留在他視野里的少年。
應該是這本書的前任主人。
那是個孤兒少年,眼神倔強而堅韌,在別人家的孩子還在母親懷中撒嬌的時候就已經開始給地主放牛,給村民做各種雜事只為換取謀生的口糧。
他的童年過早得失去了溫度,唯一的玩伴只有自己雕刻的木頭人,干巴巴的木頭人,比起玩具更像兩塊劈材的原木。
但他知道,這是自己唯一的親人了。
他所有的痛苦與悲傷都只能對他們傾訴,這個躺在茅草房里能看見星星的孩子在每一個夜晚都抱著他的木偶入眠,他的每一天都會講給木偶們听,從來都只有好事而不會有壞事。
他拿木偶們當做自己的爹娘,這個孝順的孩子從來不會對著木偶吐苦水,木偶是冰涼的,即使是這樣的溫度他也在努力汲取,就像剛剛破殼卻發現母親死去的雛雞。
木偶了解他的所有過去所有弱點,所有見不得人的地方,但他們會為他保密,並非是無法言語,而是,他們本是至親。
木偶們不會說話,不會安慰他更不會嘲笑他,他能安心的在木偶的面前露出最真實的一面,這個孩子拿木偶當做自己的至親,在上面寄托了自己全部情感信仰。
等到他終于慢慢長大,他也明白了自己的行為到底有多麼幼稚,然而確確實實不可否認的,這兩具木偶是他曾經的「爹娘」。
這件可笑的實情在他意識到的時候他甚至一度想要燒掉木偶,但他不忍心,沒人能殺死自己的爹娘,如果真的有這種人,他連沒心沒肺的傀儡都不如。
于是他留下了木偶,孤身上路。
他從小就有這樣一個夢想,他曾經給城里的大戶人家送過一封信,也是那時候,他見到了在後宅中表演的戲班子,氣派又華麗。
從那時起,他就希望能擁有那樣一個戲班子。
這個孩子不知道,傀儡的相貌是可以畫的,心依舊是可以畫的。
前者被稱為畫皮,後者被稱為畫心。
十年依賴陪伴,十年真情患難。
他畫出了一顆慈母心、一顆嚴父心。
他給自己畫出了這世間血脈至親——一對一直在等他回來的爹娘。
但他不知道,並且永遠不可能知道了。
許念將兩具傀儡埋葬到一起,立碑的時候才想起他並不知道這對夫婦的姓名,也沒听他們提起過,估計他們的兒子在創造他們的時候忘記了賦予他們名字。
罷了。
許念刻上數個大字,恭恭敬敬的磕頭。
他認下這對干爹干娘又有何妨?
「吾父吾母之合墓,不孝子立。」l3l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