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老娘沒教花小麥失望,耐著性子將雨季熬過去,天一放晴,便立時迫不及待地出門,將孟郁槐要領著她去省城的事,唱得滿村皆聞。
當然,這話從她嘴里說出,便完全成了另外一種味道。
「我是不想去呀!」孟老娘仿佛很無奈,大大咧咧坐在樹下與那些個七大姑八大姨念叨,「七月里,正是日頭最猛的時候,听說那桐安城,比咱火刀村還要熱上幾分,這辰光出門,不是找罪受嗎?咳,我這是沒辦法,我家小麥別的不會,獨是那一手廚藝還過得去,這不是嗎?給人家那甚麼八珍會看上了,哭著喊著非讓她去露一手呢!小核桃如今還未斷女乃,離不了她半步,說不得,只有我這當婆婆的辛苦一回,陪著走一遭罷!」
話是這麼說,但內里包含的意思,旁人又哪能不明白?紛紛順著她的話嘖嘖贊嘆兩聲,沒忘記將孟郁槐和花小麥,特地拉出來夸了夸。
火刀村雖是個小小村落而已,算不上富庶,卻也不是那起窮得衣裳都沒得穿的地方,村里有不少人家的兒女都在外討生活,對于「去省城」這事,並不覺得十分新奇,但跟著兒子媳婦一起去,可就不一樣了。
「早就說過嚜,你家郁槐最是孝順,嘴上不說那好听話,其實心里可明白了!你瞧瞧,如今村里的後生,還有幾個肯帶著老娘出外去轉轉的?人家一個個兒都嫌麻煩呢!」
「可不是?你家小麥也是個懂事的,又能干,有這麼個兒媳婦,你只安心吃香喝辣,舒坦過日子就行,其余事,哪里需要你操半點心?就算這回你跟著去省城,得幫著照顧小核桃,那也是你親孫子。再累你不也心里樂呵嗎?」
孟老娘收獲一籮筐夾雜著艷羨的贊嘆,心滿意足回到家中,看誰都覺得順眼,就連收拾行裝和托人照看家中這種瑣碎事。做起來也是勁頭十足,一高興,又扯著花小麥去一趟城里,一家做了兩身衣裳,說是好歹得打扮體面些,以免城里人將他們看做鄉巴佬,在心底嘲笑。
忙忙叨叨,兩個月轉瞬而過,入了三伏天兒,日頭愈發猛烈起來。
八珍會依著往年的規矩。仍然是辦在七月初七當日,七月初五一大早,收拾得妥當,花小麥一行人,便預備啟程前往桐安城。
按照慣例。主辦者那邊應是預備下了鍋灶各樣器具,但到底是自家的東西趁手些,大多數食肆仍選擇將用慣的家什隨身帶著,花小麥自然也不例外,因嫌那牛車不大好看,便特意雇了三輛馬車,一輛用來堆放各色物件和汪展瑞的寶貝茶葉。由他自己和慶有兩個隨行看守,其余人則分別上了另外兩輛,晃晃悠悠地出了村。
孟老娘已盼了這天許久,不必說,自是歡天喜地,奇的是。就連那才五個月大的小核桃,居然也仿佛十分興頭。
女乃女圭女圭都長得快,幾乎一天就要變個模樣,大抵是家中日子寬裕,又被照料得經心的緣故。小家伙生得極好,不單樣貌討喜,胳膊腿兒還有勁兒得很,被人抱在懷里,不住手舞足蹈,待得那馬車動起來,更是咯咯笑出聲來,生將兩只黑瑪瑙似的大眼楮眯成了一條線。
花小麥怕他路上受風,又恐他太熱,扯了條小薄被子在四周圍虛擋了擋,低頭瞧著他那圓鼓鼓的小臉兒,低低嘆了一口氣。
孩子太小,出門其實很不穩當,虧得那桐安城離火刀村只有一日路程,還算不得太遠,否則她真有些不忍心,領著小核桃在外奔波。
反倒是孟郁槐,一路神色淡然,見她摟著小核桃不作聲,心下曉得她多半是心疼孩子,便壓低了聲音勸她︰「出趟門固然辛苦,可他年紀這樣小,有許多大人在旁照顧著,哪里會有不周全之處?或許你這麼想,村里其他孩子似他這般大時,都沒有出門見世面的機會,光是這一點,你就該心中高興了。」
花小麥也明白多想無益,抬頭對他笑笑,正想說「小核桃這丁點大,哪談得上見甚麼世面」,馬車忽然停了下來,有人在車壁上敲了敲。
她撩開小簾朝外張望,卻見此時才剛出村,尚未曾上官道,心下頓時覺得古怪。剛打算開口發問,卻見孟老娘樂顛顛跳上車,將手里一個大食盒「砰」地往小桌上一放,源源不斷從里頭往外掏東西。
「我帶了好些點心,夠咱們吃一路的了,趕緊墊吧點兒,且得走一天吶!」
……
一路顛簸,傍晚時分,馬車終于入了桐安城,徑直行至東安客棧門口。
早兩個月前,慶有便來此處定下了三間房,這會子也不用人吩咐,快手快腳地將家什行李全都搬上樓,汪展瑞和孟郁槐兩個男人不免也得出把子力氣,花小麥和孟老娘、周芸兒以及秀苗,便抱著小核桃在樓下坐,因正是飯點兒,就順便點了菜,讓廚房快些置辦上來。
大堂里人滿為患熱鬧得緊,各種說話聲匯集在一處,吵得人耳朵發疼。花小麥四下里打量一番,便猜著這些人多半也是從外地趕來參加八珍會的,不由得暗自咋舌,連道此次的陣仗,的確不容小覷。
「這兩日娘和芸兒、秀苗擠擠,汪師傅和慶有住一間,出門在外,咱也計較不了那麼多,都將就些吧。」她湊近了同孟老娘等人囑咐,正說著,就听得身畔傳來一個帶著笑意的聲音。
「小夫人,許久不見,一向可好?這回也是孟鏢頭與您同來罷?」
她抬起頭,就見這東安客棧的掌櫃正一臉和善地沖她笑。
「您還記得我?」她立時有點詫異,眉尾不自覺一揚,「我若沒記錯,上回來這客棧投宿,還是一年多以前的事了吶。」
「怎能不記得?」那掌櫃一拍掌,笑哈哈道,「一來,孟鏢頭每次來省城,都是住在我們這里。見得次數多也就熟了,您是他家里人,我自然有印象;這二來嘛,上次您在我們店里住。還幫過我大忙哩,我若給忘了,豈不成個白眼狼?只我也是今日方知,原來小夫人您便是那稻香園的東家,這一回敢也是沖著那八珍會來的吧?」
花小麥沒料想他這樣好記性,興致一來,也很高興與他多說兩句,點頭道︰「正是,今年這八珍會如此盛大,想必您這客棧。也能賺得盆滿缽滿。」
說著便轉頭看看周圍的人,細聲道︰「這些……也都是來各酒樓的人?」
那掌櫃不假思索地點點頭︰「可不是嗎?八珍會年年都辦,似今年這樣熱鬧,還真是頭一遭,我們能跟著沾沾光。心里也樂呵吶!要我說啊,多虧您想得周全,事先就來我們東安客棧訂了房,否則光是找住處,都夠您撓頭的!這兩天我都見著好幾撥了,一進門就急吼吼地打听還有沒有空房——嗐,我們客棧就這麼大點地方。如今全住滿了,我總不能把他們安頓到柴房去,再想掙錢也不能辦這種事,您說是不?如今城中各家客棧房子都緊張,許多外地客商怕與人打擠,都提前離開了!」
花小麥在心里猜逢過。今年的八珍會的規模,與往日肯定不可同日而語,卻沒想到竟能熱鬧到這地步,心中不禁有點犯嘀咕。
她倒不怕對手多,只擔心人太過擁擠。便容易生變故,可不要鬧出甚麼紕漏才好。
「您曾幫我們客棧的大忙,這次又來光顧,我雖不能做主免了您的房錢,卻能給您個大折扣。您與孟鏢頭只管在這兒安心住著,有事吩咐一句就成!」
客棧掌櫃寒暄了兩句,便走開去忙著招呼客人,待孟郁槐等人從樓上下來,菜也陸陸續續上了桌,幾人趕了一天的路,都有些疲累,也不管是咸是甜,草草吃過,便各自回房歇下不提。
一夜無話,第二日一早,用過飯後,孟老娘帶著小核桃,與周芸兒和秀苗兩個進城閑逛,花小麥則同孟郁槐一起去見了見薛老先生,問候之余,也算是在他那里應個卯,好叫他知道自己已然來了,定會在那八珍會上準時出現。
薛老頭是城中極有名的饕客,對于今年的八珍會抱足了期待,十分興頭地扯著他二人,將那八珍會十多年的歷史全都翻出來說了一遍,又告訴他們今年因為參與酒樓太多,這八珍會破天荒地要連辦兩天,直到臨近巳時末,才有些意猶未盡地放兩人離開。
天氣太熱,花小麥與孟郁槐兩個都沒心思逛街,便回了客棧,在房中說話。
「你可覺得緊張?」
孟郁槐靠在桌邊,勾唇微笑道︰「連薛老先生這樣參與了多年八珍會的老饕都那樣興奮,可見今年的八珍會,正經是前所未有的大陣仗。我曉得你對于自個兒的廚藝向來有信心,汪師傅也同樣是個得力幫手,但畢竟是高手如林……」
「我有什麼可緊張?」
花小麥心中當然不可能半點漣漪不起,但在孟某人面前,她卻偏生要擺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得意洋洋道,「你也不打听打听,論廚藝,你媳婦我怕過誰?我……」
話還沒說完,就听得外頭傳來敲門聲,小伙計恭恭敬敬地道︰「孟鏢頭,孟夫人,有訪客。」
訪客?他們在省城認識的人並不多,會是誰跑來探望?
花小麥與孟郁槐揣著狐疑出了屋,不等下樓,遙遙地便看見客棧大門口站著個一身白衣的影子。
「糟糕糟糕!」那人顯然也瞧見了他兩個,指著花小麥哈哈笑起來,「斜刺里殺出個程咬金,眼見著今年,我又要陪太子讀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