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接上回。紅蜻如今雖說得寵,卻並未像先前那些小姨娘們那樣張狂忘本,反倒越發規矩起來。
鳳姐如今而耳目眾多,這些事自然也都知道的。暗暗的倒也佩服這小蹄子竟能如此沉得住氣,想必日後定然不鳴則已,一鳴驚人的。故而如今待她反比先前和氣了好些,也命小琴時常的送些東西過去。
尤氏如今有紅蜻在賈珍跟前幫著說話,在東府里的日子過得也比先前順溜了許多。倒也有些感念鳳姐當日肯出言提點的情誼。
何況如今長眼楮的都能瞧得出,榮國府穩穩的是攥在大房手里的。另老太太如今偏不大管事——實是賈赦和賈政脾性不同,一時翻了臉便不認人的,老太太也不願自尋煩惱。邢夫人更是閑散慣了的人,之前那些年只知道一味的斂財,如今兒女媳婦都肯奉承孝順,反倒比先前看開了好些,更不願去理會那些瑣事,只都推給鳳姐。
故而這回鳳姐在榮國府可算的是一枝獨秀大權獨攬了。自然尤氏偏肯結交拉攏她,無事便過來走一趟。何況今日原是為了林海續弦之事過來相商的。
鳳姐听她說了來意,便把先前和邢夫人的話又說了一遍,道,「珍大哥哥固然是一番好意。只是林姑父初回京便居高位,忠順王府素日又是肯得罪人的,只怕多少御史都盯著這樁親事的始末,只恨沒處下嘴呢。何苦這時候去點眼,等過幾日閑了,要送多少東西送不得,也不急在這一時。只顧著眼前風光好看,反倒給林姑父添了煩惱便不好了。」
尤氏听了有理,道,「我竟不曾想到這一節。怪道你們太太如今都撒開手了,原來早知道你是如此細致的,何苦自己操心。我若是有你這樣的兒媳婦,我也情願撒開手的。」
鳳姐笑道,「你少拐著彎的佔便宜。不過是太太清閑慣了的,不悅意再多操心罷了。難得太太瞧得上我,我自然得不辭勞苦了。」
尤氏道,「說起來,我倒听說了一句閑話,也不知道準不準。若是準了,只怕你真是又要勞苦起來了。「
鳳姐心里一動,道,「什麼閑話?」
尤氏道,「聖上前幾日剛頒了旨意,每月逢二六日期,準後宮嬪妃才人這些椒房眷屬入宮請候看視。這個你也听說了罷。」
鳳姐道,「也听過幾句,橫豎我又沒有誥命身上的,要進去也排不上我,听了也就丟開手了。」
尤氏道,「昨兒吃飯的時候,薔兒蓉兒和你大哥哥說話,我在旁邊听了幾句。太上皇和皇太後因為此事深贊當今至孝純仁。因此二位老聖人又下旨意,除二六日入宮之恩外,凡有重宇別院之家,可以駐蹕關防之處,不妨啟請內廷鸞輿入其私第。听你珍大哥哥說那意思,也想著趁此機會湊個熱鬧,給族里添些光彩。若是此事成了,可不你又要忙起來了。」
鳳姐心里算算日子,也差不多該是省親的事兒出來的時候了,只是這幾日賈璉總跟著賈赦在外頭,不曾回來對自己說知罷了。
听尤氏說了,便笑道,「果然如此。咱們家里這麼些年,才熬出了個貴妃娘娘,不趁著此時招搖一回,倒不是珍大哥哥的性子了。」
尤氏听她說的促狹,不由笑道,「可不是這話?我昨兒也和他說,雖然論起來是同氣連枝,畢竟也不是寧國府里出去的。便是回來省親,也不過是瞧在你們老太太二老爺二太太的面上,又和我們有多少相干。也不過是和上回入宮一般,陪著跪個熱鬧罷了。」
「何況這回可不是磕個頭就能成的事兒。重宇別院,可以駐蹕關防之處,這是逼著你們另修別院哪。我听說如今京里頭不但磚瓦石料的價銀都漲起來了,連那些干活的工匠,身價也都貴了不少。算起來,只怕且得些銀子才能支配呢。」
「得虧你們兩房如今分了家,各家門各家戶的,若是還跟先前那樣混著,這一回還不定要填送多少進去,連個響兒也听不見。」
鳳姐笑道,「你說這些我何嘗不明白。只是如今雖然分了家,一筆寫不出兩個賈字,難道這樣的大喜事,我們大房竟能袖手旁觀的不成?便是老爺太太有這心,老太太必定也不肯的。」
尤氏嘆道,「橫豎你如今是明白的,只安定了坐盤星,別跟著他們學的漫天撒錢就好。昨兒我也和你大哥哥說了,我瞧著他未必听得進去。只是此事自然有你們老爺和二老爺做主,倒不怕你大哥哥那個性子。」
鳳姐點點頭,兩人又說了些閑話,尤氏便起身告辭。
鳳姐當日急急的運籌分家,便是為了趕在省親之前使兩房分開,這樣才能從前世那個花錢如流水的無底洞里爬上來。只是前世尤氏因著可卿之事,只躲在後面瞧西府的笑話,倒並不曾過來說方才那些體己話。
想著這些,便帶著平兒過來榮禧堂這邊,把方才這些話揀擇說給邢夫人听。
邢夫人如今雖說比先前大度了許多,可這大度僅限于自家這些人,和二房一絲一毫干系也沒有的。一听這話,立刻便坐直了,命小丫頭子,「命人出去瞧瞧老爺和璉兒作甚麼,就說我這里有事,請他們進來商議。」
又向鳳姐道,「老爺如今成日里帶著璉兒出去應酬閑逛,倒教你們小夫妻一天見不上幾次面。好在你是個大度的,換做別人,哪能不抱怨呢。」
鳳姐笑道,「璉二爺如今肯知道上進學好,可不是老爺和太太教導有方。我念佛都趕不及,哪里還能抱怨。」
邢夫人道,「前兒鎮國公誥命生了長男,听說鎮國公樂得當場就差點將王府翻了過來。如今咱們大妞也有幾歲了,你和璉兒也該用心些,早些給老爺和我添個乖孫才是。」
饒是鳳姐臉厚皮堅,也不覺微紅了臉,一時竟有些語塞。平兒也站在一旁抿嘴一笑。
片刻只見賈赦和賈璉父子倆都是笑容滿面的進來。鳳姐和平兒忙給賈赦見禮,賈璉也忙先給邢夫人請了安。
邢夫人也站起來笑道,「老爺和璉兒這些時日都忙得甚麼,倒是忘了我們娘們了。」
賈赦如今見老妻待迎春和賈琮都視同己出,也肯多給她體面,笑道,「璉兒這些年只是在府里管些事,並不通達外頭仕途上那些事務,這些時日便帶著他多出去見見世面。等委任狀下來了,現學哪里趕得上。」
邢夫人和鳳姐對視一眼,都不由面帶喜色。邢夫人便問道,「可是前兒提的那事有些眉目了?」
賈赦點頭,道,「近日有個步軍副尉出缺,雖只是正五品,總是個實缺。已經送了銀子托林妹丈幫著上下打點些,不日便可有消息了。」
賈璉身上原是捐著個同知的虛餃,只是也不過掛個名,並不曾有實缺。賈赦自分家之後心胸打開,思及祖上那些功業都是馬上掙來,再想想自家如今,自己這一輩的不算,都是蹉跎過了,剩下這些孩子,便是賈琮賈環這幾個知道上進的,也都是預備要從科舉晉身的,不免有些感懷。
誰想瞌睡遇上送枕頭的。林如海那日一提起這個缺出來,賈恩侯老大人立時便生出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慨來,忙不迭的命人立刻把所需銀兩送了過去,又千叮萬囑拜托自己這位妹丈務必費心做成此事。
如海原想著給賈璉擇個文職,只是不巧近日出的文職實缺都不盡如人意,料想賈璉不能勝任。恰逢步軍副尉這邊出了個實缺,便和賈赦提了一提。不意賈赦竟是喜出望外,倒教如海有些意料之外。後來和呂乃友打听了,才知道大內兄原是為了那些念頭,也不覺好笑。
賈璉雖說這些年浪蕩慣了,可大凡男人,少年時都曾做過年一些戎馬倥傯的美夢。何況賈璉小時也在爺爺賈代善跟前承歡膝下的,代善含飴弄孫的時候,也常肯說一些自己父親當年沙場征戰的英勇故事哄他頑耍。
雖說祖父和母親相繼離世之後,璉二爺因著無人正經管教,有些紈褲起來,那心底深處總還是會偶然憶起祖父當日的言辭。因此一听有這個步軍副尉的實缺等著自己去填,那心也立刻熱了起來,兼著對父親望子成龍這份心腸無限感激孺慕。
于是父子倆相處的越發親熱和氣起來。听賈赦說完,賈璉便忙笑道,「教父親一大把年紀在外頭替兒子張羅費心,竟是兒子不孝了。」
賈赦道,「說的甚麼話。只要你日後能替咱們家露臉爭氣,我操勞這一刻算得了甚麼。」說著想起一事,向邢夫人道,「方才打發人去找我來,所為何事?」
邢夫人方才被喜事一沖,差點忘了正事,見問方又想起來,便說道,「方才東府里珍哥媳婦過來和璉兒媳婦提起省親的事來。這幾日也模不著你們爺倆,才命人把你們請進來商議。若是省親的事出來,咱們如何應對才好?」
賈赦和賈璉這幾日只顧著替賈璉跑官,倒是並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听邢夫人一提,也皺起眉來,道,「前兒倒是听了那麼幾句,趕上正要和妹丈商議事情去,便混忘了。方才宮里也來人傳了旨意,原想著晚上回來再議,既是你也听說了,那便此時商議了也罷。」
賈璉也皺皺眉,道,「此事乃是宮中兩位老聖人的恩典,倒不可不遵。听說吳貴妃周貴人那幾家都預備動工修省親別院了。咱們家想來也須得早早的籌劃才好。」
賈赦冷笑道,「周貴人倒也罷了。吳貴妃晉封了沒幾日,吳天佑便升了兩個品級,那才是真正的聖眷隆重。咱們家的大姑娘封妃也有些時日了,這里頭卻毫無動靜,聖上心里頭孰輕孰重,咱們難道還沒有個計較麼。」
這些事鳳姐重生後也早就反復想過,只是不肯早說出來罷了。听公公直口說了出來,也有些敬服他老人家到底是有些城府的,遂笑道,「可不正是這話。只是省親之事勢在必行的,我想著二叔和嬸子那邊想來也得了消息,不日便要過來和老太太提起的了。」
邢夫人想到要為了別人的閨女花自家的銀子,只覺肉痛,便道,「娘娘是他們二房的人。橫豎已經分了家的,便是要蓋那勞什子的別院,自然也該是他們那邊出銀子才是。」
這話說的有些小家子氣,換做之前必定要招賈赦罵幾句。只是如今賈赦心境大不相同,只微微搖搖頭,道,「不妥。若是省親,自然是要榮國府題本,少不得我要操心。何況這事是要做給外頭那些人瞧得,若是太過寒酸不像了,也惹外人笑話,反教他們小瞧了。」
鳳姐笑道,「便是省親,也不過幾個時辰就得回宮的。只不過修個別院,想來也不必動用太多銀子的。何況娘娘省親是回來瞧老祖宗和二叔二嬸的,自然是該著二太太那邊想法子才是。」
賈璉听自家媳婦說的有理,便也跟著道,「就是這話。若是修個規制小一些的院落,想來也不為難事。橫豎省親過了便要封存起來的,也不必太過奢靡。」
正說得熱鬧,外頭有人來回,「二老爺和二太太並東府里珍大爺都過來了。老太太請老爺太太過去榮慶堂那邊一趟,說要商議事情。」
邢夫人便皺眉道,「必定就是這件事了.鳳丫頭和璉兒也一起過去罷。」說著看一眼賈赦。賈赦自然也無異議,四人便一齊往榮慶堂這邊來。
果然王夫人正和賈母提起省親之事,笑道,「到底是天恩浩蕩,連這點子小事也肯體恤。咱們自然要好生預備起來,才不辜負這天恩。」賈政站在一旁,也笑的春風得意。
賈珍雖然做了這些年的族長,族里卻沒有個可以操辦的大事。好容易趕上自己兒媳婦死了這樣的大事出來,自己又偏病了,深恨滿身拳腳無處施展。
這回听說有了省親之事,那心便又活動了起來,只想著務要出一回風頭才好。何況修建園子那樣大的工程,里頭有無限油水可撈。橫豎是榮國府出錢,自己這邊只需安插些人進去相幫,便能受益無窮,為何不緊著推一把。
故而忙忙的跑過來想找賈赦商議,不想在門口先遇上了賈政。兩個人殊途同歸,自然一拍即合,便一齊過來。
賈赦一家子進來先給老太太請了安,便也站在另一旁。听王夫人說完,賈母也覺得是件好事,終究元春自小也是在跟前養大的,能回來親香一番自然更好,便道,「既是有這恩旨,你們便商議著辦去。也不必來問我。」
賈政便看向賈赦。賈赦笑道,「這樣的大喜事,自然是該好好地操辦起來。二弟和弟妹若是有甚麼用得上我們的,只管打發人來說一聲便是。橫豎璉兒媳婦是日日在府里理事的,有事自然可以即刻操辦。」
這話雖然說得動听,里頭的意思卻是不打算伸手相幫。言外之意便是你們二房的閨女要省親,自然是你們那邊主事操辦,大房這邊自然不用費心勞神的。
王夫人听了這話便有些急了,礙著賈赦分家時露出來的脾性,卻也不敢高聲,只道,「娘娘省親是省的咱們賈家,自然兩房都是要有份的。」
邢夫人如今當了家,說話底氣也格外足些,又不滿王夫人女兒封妃之後便得意起來的嘴臉,便笑道,「話雖如此,總也有個遠近親疏的分別罷。便是入宮請安,我和珍兒媳婦哪一回不是陪著跪了半日,連娘娘的面都未見過的?依我想來,省親一回也不過幾個時辰,想必也花費不了多少銀子的。二太太不必攀扯上我們才是。」
賈珍原是興頭頭的,听了這話便覺得兜頭一盆涼水,那心便有些涼了。上回進宮之後,尤氏也和他提過此事,當時也覺得有些不忿。只是娘娘原不是自己這一支的,也無甚麼話好說。
且那鳳丫頭本就是個最難纏的角色,這幾年理事當家,越發外松內緊起來。要想在她手里撈出油水來,只怕比蠅腿剔肉更難些。偏生如今賈赦和邢夫人都肯在後面助著她,賈璉每每說起,也都是一臉得色,想下句話都不能。
這麼想著,便覺原先那些打算有些靠不住,心也灰了一半。
作者有話要說︰附上書中賈璉說的省親的緣由給親們順便看下。
鳳姐忙問道︰「省親的事竟準了不成?」賈璉笑道︰「雖不十分準,也有八分準了。」鳳姐笑道︰「可見當今的隆恩。歷來听書看戲,古時從未有的。」趙嬤嬤又接口道︰「可是呢,我也老糊涂了。我听見上上下下吵嚷了這些日子,什麼省親不省親,我也不理論他去,如今又說省親,到底是怎麼個原故?」賈璉道︰「如今當今貼體萬人之心,世上至大莫如‘孝’字,想來父母兒女之性,皆是一理,不是貴賤上分別的。當今自為日夜侍奉太上皇,皇太後,尚不能略盡孝意,因見宮里嬪妃才人等皆是入宮多年,拋離父母音容,豈有不思想之理?在兒女思想父母,是分所應當。想父母在家,若只管思念女兒,竟不能見,倘因此成疾致病,甚至死亡,皆由朕躬禁錮,不能使其遂天倫之願,亦大傷天和之事。故啟奏太上皇,皇太後,每月逢二六日期,準其椒房眷屬入宮請候看視。于是太上皇,皇太後大喜,深贊當今至孝純仁,體天格物。因此二位老聖人又下旨意,說椒房眷屬入宮,未免有國體儀制,母女尚不能愜懷。竟大開方便之恩,特降諭諸椒房貴戚,除二六日入宮之恩外,凡有重宇別院之家,可以駐蹕關防之處,不妨啟請內廷鸞輿入其私第,庶可略盡骨肉私情,天倫中之至性。此旨一下,誰不踴躍感戴?現今周貴人的父親已在家里動了工了,修蓋省親別院呢。又有吳貴妃的父親吳天祐家,也往城外踏看地方去了。這豈不有*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