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上一世省親的事兒出來,賈珍以族長的身份獨挑大梁,不但一手把持了大觀園的修建,還給賈蓉和賈薔都謀了最肥的差事,——賈薔下江南采買女戲,,賈蓉打造金銀器皿。這里頭到底撈了多少銀子好處,只怕東府自己也算不清。
鳳姐此番回來,每每想起此事,都深恨自己聰明反被聰明誤——這樣大事,竟偏幫著外人算計自家。雖說那時因著賈蓉和賈薔剛幫自己料理了賈瑞,有心還他們兩個人情,可也不至于拿那麼厚的差事去還那兩個小崽子。
如今想來,前世的自己真真是糊涂脂油蒙了心。賈璉原不贊成使賈薔去經手采買小戲子之事︰因著這里有大有藏掖,自然該分派給自家心月復去辦,趁便得些大好處。他是自己的夫君,自己原該一力相幫,才能顯出夫唱婦隨。偏自己為著那些小算計,幾句話便將這個人情送給賈薔。如今想來,當時自己插言,賈璉雖礙于面子應了,心里未必就不存了些怨恨不滿。
還有賈蓉領的打造金銀器皿之事,也怪自己一時貪心,意欲從中得些好處,便和他聯手起來。橫豎最後清點入庫是自己管著的,只稍微動了些手腳,便有幾千上萬兩銀子分賬。
只是一場辛苦算計,最後還不是被盡數抄了去。當日只為了這一點眼皮子上的小利,反教賈璉和自己存了生分之心,從那之後越發疏遠,真真得不償失。
故而這些時日便在心里暗暗籌劃思謀,這一回事情出來,必定要把這些肥差都派給自家親信才好。橫豎這一回省親的規制必定不如前世,有些差使便是砍了去也無妨,揀著緊要的派給芸兒旺兒也就是了。
方才見賈珍興興頭頭的站在那里,便知他又如前世一般有那些算計。好在這回公公婆婆兩個雙劍合璧同仇敵愾,幾句話就把自家撇的干干淨淨,倒不用自己多言了。
眼角瞄一下賈璉,見他也正偷瞟著自己這邊,小兩口四目相對,不覺相視一笑。鳳姐忙瞅人不備沖他使個眼色,令他不可得意忘形,自己也規規矩矩的低眉垂目。
賈母雖然因為寶玉這回闖禍有些不快,終究是自小寶貝慣了的,一時倒也割舍不下。便是賈政也是自小在自己跟前養大的兒子,不比賈赦自小跟著他祖母過了幾年,母子間偏生分些。
此時見賈政面色尷尬,便開口向賈赦道,「雖說是分了家,你到底是做哥哥的。趕上這樣的大事,總得多操心些。何況分家這回是給你們分的不偏不倚的,倒不如先算算預備省親這一趟得多少花費,你們均攤也就是了。」
這心真是偏到腋下去了。怪道前世賈赦要給老太太講那個針灸的笑話。鳳姐如今事事都站在大房這邊,心里也不由有些不悅,臉上卻不露出來,橫豎前頭還有賈赦和邢夫人呢,且瞧他們如何應對。
邢夫人听了老太太這話,臉色立刻便要沉下來,剛欲說話,卻被賈赦搶了先道,「母親果然是最公道的。只是如今兒子剛接過這邊的賬目,倒有許多虧空須另外填補。外頭那些莊子上的人也不得用,只得放出去了重新另買,又是一大筆開銷出去。前兒璉兒媳婦還來說,庫里現有的那些銀子只怕是入不敷出,須得開源節流。
兒子方才還和璉兒說了,自今日始,這邊的開銷除了母親屋里照舊之外,我們各自屋里的都要減一減。趕上娘娘要省親這樣的大喜事,縱使有心無力,也得想法子省出些銀子來幫著二弟那邊描補描補。萬不能丟了咱們家的臉面才是。」
說著便看賈璉道,「璉兒,即刻出去便把咱們名下的那些莊子的頭緒都理出來,揀個生發出息最多的,出去找中人問問,看看能賣多少銀子,到時候兌出現銀好預備省親花費。」
賈璉明知他老子是信口開河,想笑卻又不敢,只得板著臉規規矩矩的答應了,先退出去找了個沒人的地方樂了半日。
這邊賈政一向不通俗務,雖然分了家,各類賬目也都是握在王夫人手里的。以往買字畫養清客,月月都得一大筆銀子開銷,只不過是從公賬里頭拿出來,王夫人也樂得做個賢妻,並不介意。
只是分家之後,政老爺再要像以往那樣養一大群清客,成日里買些名人字畫,花這一筆冤枉錢,王夫人自然是不肯的。只是她心思巧妙,並不直說不可,只嘆分家以後開銷太大,必得省儉些,才不至于寅吃卯糧雲雲。
故此政老爺便信了。不得不好言遣散了原先那一屋子清客,比如單聘仁、卜固修,詹光、胡斯來,詹子亮,程日興,王作梅這一干人等,都不得不出去另尋門戶。
偏生薛蟠薛大爺近來一心巴結秦鐘,只恨自己胸無點墨,出口成髒,屢屢招的小美人白眼抱怨。好在秦鐘身邊的小廝澤兒肯幫著周旋一二,才不至于在秦鐘面前顏面掃地。
兼著前幾日和寶玉動手之後,秦鐘的事便戳在了薛姨媽眼里。薛姨媽此時的想法和王夫人一般無二,只恨不能立刻弄死那禍水。和薛蟠說了幾回,命他不許再和秦鐘往來,薛蟠雖然嘴上應了,背後還是照舊。
薛姨媽也知自己這兒子是個不听勸的,因著此事不好對寶釵細說,不得已也過去找王夫人商議對策。
偏生如今尤氏得了鳳姐的消息,時常的派些人去看視秦鐘,只說看在他姐姐面上,必要好好關照才是。礙著東府的面子,王夫人和薛姨媽也不好怎樣。便是周瑞家的也只空手回去和王夫人覆命,又挨了一頓罵出來,那心里越發的想著要巴結鳳姐不提。
可巧賈政那邊流出來了一群清客,澤兒便在薛蟠跟前趕著提點了幾句。薛大爺痛定思痛,深覺澤兒提的有理,便托了素日相熟的程日興幫著張羅說話,把這一干人等都網羅在自己新買的宅子里,每日只陪著秦鐘賞玩書畫吟詩作賦。果然哄得小秦相公時不時的肯賞個笑臉,薛大爺立時便覺得心花怒放,背地里額外賞了澤兒許多東西。
且說賈政因著王夫人這些時日時常哭窮,听了賈赦這番胡話竟有幾分信了。見兄長為了籌備銀子倒要變賣莊子,一時有些動容,開口道,「既是兄長這邊也緊了,倒不如咱們商議著能省則省些,何至于到了賣莊子的地步。」
這回鳳姐也不由挑了挑眉毛,勉強壓住笑意,往邢夫人身後挪了挪,悄悄拉了拉邢夫人的衣角。
邢夫人也忍不住要笑,被鳳姐一拉忙也忍住了,只道,「到底是二老爺寬厚。娘娘是最賢德的人,哪能為了省親就要鬧到逼著大伯賣莊子的地步呢。傳出去豈不成了笑話了。」
王夫人見自家老爺如此迂腐,大哥和嫂子又是如此奸猾,只氣的冷笑一聲,道,「難得大老爺有這份心。想必娘娘知道了,也是會感念的。」
賈赦早知她要把娘娘拉出來說話,便笑道,「那是自然的。娘娘如今得聖上恩寵,自然咱們都能跟著同沐皇恩。便是二弟不日也不定能有所升遷,想必倒比我這靠祖蔭吃飯的更強些了。」
論起來,賈政那官也是他老子臨終遺本上去聖上額外賞的,原也不是靠自己得來。听賈赦這麼一說,似乎日後再有升遷便又是靠了閨女,橫豎都不是自己的本事。
只是賈赦說的一團和氣,王夫人只覺得刀尖撞在棉花上,有力使不出,便回頭看著賈母。
老太太早知自己這大兒子今非昔比,輕易招惹不得的。方才不動聲色的看了半日,見賈赦揮灑自如,二房那邊一絲一毫也佔不了上風,倒也在心里高看了大兒子一眼。
只是若依著大兒子的意思,省親之事只憑二房一己之力,是萬萬不成的,別說二兒子是個不通俗務的人,便是寶玉也是只知道在里頭富貴尊榮傷春悲秋,外面的事一絲一毫也幫不上的。賈蘭歲數又小,且又終日里只知道念書,便是長大了也不是這里頭的貨。
這麼算起來,倒是還要依仗著大房這邊才能成事。大兒子如今不必提了,說起話來綿里藏針滴水不漏,竟比二兒子強了許多。鳳丫頭和璉兒更不必提了,都是當家理事的好手,兩口子加起來只怕也有一萬個心眼子,憑誰也輕易拿不下來。琮兒雖說年幼,卻也知道上進,讀書之余時常過來在自己跟前請安奉承,言談之間比賈蘭那牛心左性的不知強出多少倍。
這麼一想,老太太那心不覺又往大房這邊偏了偏。遂看著賈珍笑道,」珍兒素日是最能干的,倒要幫著你叔叔嬸子操些心才是。咱們兩家同氣連枝,況且你總歸是族長,趕上這樣的大事,族里也是應當同心協力的。」
言外之意就是你們寧國府也應該拿出銀子來,不能站干岸。
賈珍原先听了賈赦開口,就已經後悔不該趕著過來湊這熱鬧。此刻听老太太開口,心里更是後悔不迭,臉上卻依舊笑道,「這是自然的。老祖宗放心,我們自然是要商議出個萬全之策,好生迎接咱們娘娘回來省親。」
賈母便點點頭,笑道,「既然這樣,你們幾個倒是慢慢的出去商議罷。我和你們太太們終究都是些內宅婦人,只知道里頭的事,哪里懂得外頭那些事。若是有用人的事,只管找璉兒和鳳丫頭分派就罷了。」
賈珍巴不得一聲,趕緊告辭溜了。賈赦也見好就收,只說出去商議,也退出去了。邢夫人便也帶著鳳姐告退,王夫人也自回自己那邊去生氣。
賈赦今日旗開得勝,心情格外快活,晚上便帶著賈璉去找呂乃友吃酒。賈璉早就習慣了父親和呂先生酒桌上談天侃地,見他倆說的熱鬧之際,趁機道,「兒子忽然想起家里還有些事忘了和她們說,倒要先回去。」
賈赦知道兒子不過是惦記媳婦了,只是今日心情大好,便不在意道,「你且先回去罷。我和呂先生必要喝個盡興。」
賈璉便叮囑了父親身邊的幾個小廝一番,命他們小心伺候雲雲。之後趕緊回自己院子這邊來,進門只見鳳姐穿了一件淺洋紅中衣正歪在炕上,便笑著過去捏一下耳垂,道,「二女乃女乃莫不是有甚麼心事麼。」
鳳姐原是正在想心事,見他回來倒笑了,道,「怎麼今兒回來的倒早。」
平兒上來替賈璉月兌了外袍,又吩咐小丫頭子們打水進來盥手。賈璉擦著手,方笑道,「今兒老爺高興,在外頭和呂先生喝酒呢,我就和老爺撒謊說家里還有事,先回來了——省的回來晚了又被你推出去了。」
平兒站在一旁,听了這話笑道,「二女乃女乃瞧瞧,奴婢可說錯了?二爺如今心里只管想著二女乃女乃,便是去奴婢屋里,也是心心念念的。」
鳳姐笑道,「感情是誰家的醋擔子翻了,哪里來的這麼大的酸味。」說的賈璉倒笑了。平兒也抿嘴笑了,帶了小丫頭子們退了出去。
賈璉見人都走了,便上來摟住鳳姐笑道,「說來也奇了,如今瞧著你比先前越發齊整了。」
鳳姐笑道,「且別毛手毛腳的。今兒你們出去商議了半日,可商議出甚麼來了麼。」
賈璉笑道,「已經議定了,從東邊一帶,借著東府里花園起,轉至北邊,一共丈量準了,三里半大,可以蓋造省親別院了。老爺和珍大哥已經傳人畫圖樣去了,明日就得。」
這倒是和上一世一樣了。鳳姐想了想,道,「這個主意卻是省事,蓋造也容易。若采置別處地方去,那更費事,且倒不成體統。只是這麼大的地方,且得些銀子填補起來呢。」
賈璉道,「原先咱們老爺太太住的那別院,如今二叔在里頭住著,其中那些竹樹山石以及亭榭欄桿等物,倒有許多用不上的,皆可挪就到這邊。這麼算來省得許多財力,縱亦不敷,所添亦有限。況且珍大哥也說了,娘娘省親一回,最多不過數個時辰,景致也無需弄得過多,逛不過來的。只要弄幾處別致的就罷了。」
鳳姐道,「縱使如此,里頭那些家具布置器皿,不也得銀子置辦麼。我听珍大嫂子說,如今這幾家都趕著修建省親別院,京中的工匠價銀都跟著水漲船高,便是這些人也要好一筆開銷。」
賈璉道,「這些也都是算過的,大約有二十幾萬兩銀子就夠了。江南甄家還收著咱們五萬兩的銀票,這個分家的時候是算在咱們帳內的,老爺說,此番盡數取出來使用,就算咱們大房盡了心了。珍大哥那邊也出五萬兩。剩下的銀子二叔那邊填補上也就是了,他和嬸子是娘娘的至親,自然應當多出些。何況原是拿得出的,倒也不算難為他們。」
江南甄家也是沒幾年就要傾覆的人家,銀子早些拿回來也好。只鳳姐不意自家公公拿這筆銀子應對,不由笑道,「果然是十分妥當。只是這里頭有些事務是大有藏掖的,二爺須得留心些,萬不可教外人得了實惠。」
賈璉笑道,「果然還是你肯處處替我著想。待明兒分派差事的時候,我必要和老爺提一提的。咱們這邊的人也不少,自然能用的都用上便是。」
鳳姐這時想起一事,道,「前兒趙嬤嬤進來,求著你替她那兩個兒子謀個差事。好歹也算是女乃了二爺一場的人,趕上這樣的大事出來,倒不如提攜提攜你那兩個女乃哥哥。橫豎都是咱們自家的,總好過便宜了外頭的。」
賈璉低頭想了一想,道,「也罷了。他老人家這些年也不拿腔拿勢,怪道你肯替她說話。今兒二叔還提起,娘娘在家的時候是最愛听戲的,別的可以儉省些,戲班子這一節是必要好生操辦的。珍大哥也極贊成,說是過一日便要打發人下江南采買女孩子去了。這里頭倒是可以多安插兩個人的。」
這就說到點子上了。鳳姐立刻坐起身來,問道,「可議定了分派哪個去麼?」
作者有話要說︰這里附上賈赦中秋節家宴上講的關于偏心的笑話,逗諸位一笑。
這次在賈赦手內住了,只得吃了酒,說笑話。因說道︰「一家子一個兒子最孝順。偏生母親病了,各處求醫不得,便請了一個針灸的婆子來。這婆子原不知道脈理,只說是心火,如今用針灸之法,針灸針灸就好了。這兒子慌了,便問︰‘心見鐵即死,如何針得?’婆子道︰‘不用針心,只針肋條就是了。’兒子道,‘肋條離心甚遠,怎麼就好呢?’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呢。’」眾人听說,都笑起來。賈母也只得吃半杯酒,半日,笑道︰「我也得這個婆子針一針就好了。」賈赦听說,便知自己出言冒撞,賈母疑心,忙起身笑與賈母把盞,以別言解釋。賈母亦不好再提,且行起令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