貞娘傳 第72章 省儉

作者 ︰ 瀟湘碧影

正月里不用上學,女眷忌針線。然這只是大戶規矩人家的事,普通人家若是一年忙到頭,正月里想歇著便歇著,不想歇著照樣挽起袖子來干活兒。便是大戶人家,也未必人人守規矩,頭一個忙亂的是孟豫章,二月里要考縣試,考過了才有四月里考府試的資格,再過了府試才考院試,之後方是秀才。去年便連縣試都沒過。他年方十六,眾人眼里不過是孩子,過不過都不打緊。不料去歲一年事多,逼的他迫切的想成人,今年自然緊張些。年前被孟二老爺捶了一頓,正月里正好裝不身上不爽快,一人躲在屋里用功。眾人知他攤上這樣的父親可憐,都不怪罪。到初五日,他索性說家里唱戲鬧的頭痛精神不濟,躲到魏文明家里去了。

次一個用功的乃三小姐。三小姐滿打滿算才十三歲,年前意外听到母親和大嫂算賬,意在削減開支。別的不論,頭一個被裁的必是姨娘,第二個便輪到她們庶出了。過年總有旁支姐妹來請安,有一二伶俐的,老太太要留宿。三小姐立刻大方的把屋子讓出來,自己跑到林貞屋里,日日下苦工做活兒——宅門里手頭若無銀錢,真真寸步難行,只得指著做點活計好換錢來使。

是以林貞一回孟家,見三小姐在自己屋里飛針走線,旁邊堆了一簸籮的荷包唬了一跳,忙問︰「這又是作甚?方在老太太處磕頭未曾見你,還道你身上不好呢。」

三小姐苦笑道︰「你是不知,年前我們太太說要節省,已得了老太太的是首肯了。我們家你也知道,再不省儉,日後更過不得。從下月起,姨娘們每人只得一個丫頭,通房姑娘更是一個都沒了——她們本也不該有,不過是老爺疼她們。我們姐妹幾個,月錢扣了一半兒,胭脂水粉都是公中配給,到我手里的竟是明眼看的出的粗制濫造,通不能使。一月一兩銀子,到冬天買好些的面脂都不夠,我想著做些針線,叫女乃媽子與我換錢使。省的平素錯了飯點,想吃兩個點心都不能。」

林貞掃了一圈,見屋里並無外人,直言道︰「你想的明白是好事。只是你的女乃媽子實在……若信得過我,我叫張嬸子去與你換吧。她日常也做些活計賣,一齊賣劃算些。她是老實人,中間不抽水頭,你要寬裕些。」

三小姐搖頭道︰「水頭要的,張嬸子少抽些便是厚道了。」

「休說這等話,我許她做私活賣了養老是厚道,再由著她抽水頭,好人也叫慣的壞了。日後你待下可不能如此。賞人也是一樣。你們家的規矩松,便是打這上頭來的。小姐們使喚去廚房端盤子點心也要一把賞錢,一月賞錢比月錢還多。若是規矩弄好了,再不須克扣你們姐妹的。」

三小姐眼圈一紅︰「甚克扣姐妹,不過是我一個人罷了。人人都有親娘補貼,就我沒有。過年的衣裳三拖四拖,你回家了我的還沒有。再問管事,直說皮毛不夠使,開春了再賠我一件。年下人人有新衣裳,就我穿了舊年的,還短了一截。不然她們能由著我裝病不去前頭。好姐姐,我真是逼的沒法子了,不然也不開這個口兒。你若有舊年的棉衣,賞我家丫頭兩套。我通只有她們兩個人使,再凍病了,我死了都沒人知道!」

林貞忙道︰「正月里也不忌諱,怎能亂說話呢?快把眼淚擦了。衣裳小事,只怕張揚。我收拾幾件厚實的,叫你的丫頭穿在里頭別露出來便是。皮毛綢緞我有,只不好現在給你。我們好了一場,待你出閣,必厚厚與你添妝如何?年少苦來不算苦。休做哀戚模樣,我們這樣的人,不靠自己靠哪個?別的不能,日常瑣碎東西,能使我的便不須買。留下些私房日後使。你雖小,卻十分懂事,我越性與你說明白——日後你的夫君可不富裕呢!」

三小姐擦擦眼淚道︰「富余不富余是小,人懂事兒就好。若像三哥那樣,真不如一根繩子吊死了去。這幾日你不在家不知道,他見天往孟二老爺跟前湊。真個是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孟二老爺正月里竟把太太的頭面都當了呢!老太太好懸沒叫氣死。」

林貞驚了︰「他不是動不得麼?」

「動得了,就是要著拐杖。原是你們太太趁他病著,把丫頭打發了幾個,孟二老爺醒了發了狂。硬逼著太太拿錢贖回來。太太哪有錢?他便把頭面硬奪了。丫頭早尋不見,又到人牙子手里買了兩個來呢!」

林貞听的頭都大了一圈,忽生一種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之感。怪道孟豫章就往玉娘跟前磕了個頭,連見都不見她一面,鬼趕似的跑了。原來典故在這里!不由又問︰「我們太太如何了?」

「能如何?」三小姐壓低聲音道,「老太太偏心眼兒,不喜歡你們太太,只賠了兩根舊簪子。太太們的頭面都是舊年的改的,如今叫搶了,連舊年的都沒了。你們太太躲羞呢!」

「……」

「是以,」三小姐嗓子一堵,「我都不敢想日後……」

三小姐不是孟豫章的妹子,隔房堂哥做不得主,林貞更不敢答言,只得胡亂安慰道︰「必不至那一日,還有公爺呢!」

不提承平公還好,一提三小姐心都涼了,眼淚吧嗒吧嗒的掉︰「你們太太便是三千兩買回來的……嗚嗚……我還不是嫡出,不值三千兩……」

臥槽!林貞默默道︰投個好胎很重要!林貞手忙腳亂的遞帕子,干巴巴的安慰著。承平公府真要窮死了!可三小姐之事她也管不來啊,最多日常照看,連錢都不能給——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的道理她還是懂的。看著哭的絕望的庶妹,林貞沒來由的覺得自己命好。有個好爹不算,哪怕沒了還留了潑天的家產,下輩子都不用為錢愁;有個好娘賢內助,幫爹搭了跟權貴線,雖早喪,畢竟留了人脈;次後的繼母呢,歷經諸事,比親娘都不差;最狠的是竟在在烏煙瘴氣的權貴之家撿了個孟豫章,八字略逆天啊!林貞霎時覺得該去給慈幼局捐一百銀子,以謝老天之厚!

如此一想,行動上便大方了些,吩咐雙福道︰「把那一匹丁香色雲綢妝花緞子並做里子的杭綢拿出來,回頭與太太送去,算是我孝敬的。」孟豫章日後要做官,先替他打個孝敬的名聲吧,也替自己在內宅省事。

三小姐道︰「你們太太命好。」

林貞嘆道︰「你們太太才命好哩。我們太太難得的和氣人,就是……」

三小姐一笑,和氣?見林貞待她不差,瞧瞧道︰「對著財主和氣,對著霸王和氣罷了……姐姐休叫她哄了去。」

林貞笑道︰「哄兩匹緞子罷了,還能有甚?她是我們太太,她哄不哄,都是我們原該的。你四哥還不曾進學,日後他賠我便是。」橫豎都要奉養,何必愁眉苦臉,又不是沒有。

三小姐低頭想了半天,又看了看林貞,猛然反應過來︰這個嫂子說的全都是大道理啊!可她還沒成親,就把四哥攏住了!家下人都傳,四哥一個丫頭都沒收用的!說他沒開竅?哄鬼去吧,那樣的爹爹,豬都開竅了!心下對林貞更佩服了!

學問一事不僅要基礎扎實,悟性也很重要,不然光寫詩那一關,沒點觸動人心的語句,那群老學究可看不上。孟豫章算是「命途多舛」的,寫出的詩句便對了考官的味——天才極少,科舉之人多半要受些磋磨,簡單孟豫章的詩,又想想其年歲,便覺此人少年老成,十分不錯。基本功乃老探花親自教導,間或有國子監祭酒指導,自然是好的。孟豫章從二月的縣試一路考過院試,一氣呵成的把廩生拿到了手!太夫人還想慶賀,誰料他一頭扎進課本,直奔秋闈去了。太夫人見他如此,也怕礙了長房的眼——家里正想法子省錢呢,比起小孫子,顯然大兒子一家更重要。林貞瞧的直搖頭,這承平公府也就是大房一家嫡出子女的家吧,剩下的皆是寄居一般。

四月里除了孟豫章考上秀才,還有大小姐出嫁的好事。因是嫡長女又是冢婦,好一番熱鬧。嫁妝流水一般的抬入廣德侯程家,紅紅火火,恰似十里紅妝。路人驚嘆不止!二小姐過年時順利換了庚帖,定的乃是定遠伯的三孫龔正光,因長的好又伶俐,選入了錦衣衛正七品總旗,專管天子出行時的儀仗。二小姐出嫁便有誥命穿,雖不如姐姐嫁做世子風光,在親友中也十分有光了。是以看著姐姐的出嫁熱鬧,心里只有高興的。一處繁華一處淒涼,好在孟豫章滿心撲在學問上,無空計較些須小事,不然豈不傷心?

卻又說大小姐出嫁之事,因時下小姐與婦人打扮用度皆不同,大小姐閨中之物除去帶入夫家的,盡留與妹妹。二小姐乃胞妹,自然是又多又好;三小姐撿破爛似的,得了些鎏金簪子銀耳環,不過做個樣子。

三小姐捧著匣子苦笑︰「做戲都懶怠做,前途渺茫啊!」林貞一個看戲的,看的頭一陣陣的痛。若瞧不上庶出,何苦養出來!如今處處差別對待,可不是給家里招禍麼?

承平公府再亂,林貞暫管不上。只日日陪著太夫人消遣。家里少了個小姐,馬上又要少另一個,太夫人是且喜且憂。喜的是孫女歸宿不錯,憂的是新婦立足艱難。早起林貞請安之時,太夫人又猛然想起︰「先前是院子里擠不下,如今她大姐出嫁了,貞丫頭便同姐妹們做一處吧。」

林貞臉色一僵,隨即笑道︰「箱籠太多,搬家瑣碎的很,怕要等一陣子。」

三小姐笑道︰「老太太,貞姐姐就要出孝了,何必搬來搬去?到時候一總搬了就是了!」

太夫人想了一想,也是,遂笑道︰「我怕你們姐妹不在一處,不好作耍。」

二小姐才不想跟林貞一處,也接過話頭︰「貞妹妹跟她太太近,老太太要搶人,仔細二太太要惱了!」

「還是你想的周到,」老太太一笑,「就如此,不搬了!」

正說的高興,大太太道︰「老太太,新一批的小廝要配人,看看合適的丫頭們吧。」

太夫人臉色一沉,抿了抿嘴︰「貞丫頭你且帶著兩個妹妹去玩,我與你們太太說事呢!」

林貞與三小姐對望一眼,默默告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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