飲水機發出「咕咕」的燒水聲，窗外細雨成霧，杯子里的紅茶蹭著裊裊的煙。♀三月的風還是料峭，綠柳垂下絲絛，鳥兒上竄下跳。我拉開門，對著走廊那頭大聲喊:「梁素素，電話響了，趕緊回來接。」
「來了，來了！」拖鞋啪啪啪，從那頭響到這頭。
「西月，明天512寢室大宴賓客去不去？」梁素接完電話問我。
我說:「不去啊，我明天趕著給親戚祝壽去呢。」
梁素做愁苦狀:「你不是本地人也有親戚在這里，真是幸福啊，哪像我，衣食無著。」
我白了她一眼說:「哪是真的親戚啊，就是我們師娘啦，你不是才說512請客麼，那寢室可全是帥哥啊。好好釣一個回來，別全看上，沉到溫柔鄉里面去了啊。」
梁素感嘆:「現在是帥哥可求，極品不可求。我要的極品帥哥在哪里……？」
我懶得理她，邊收拾衣服邊說:「過兩天我去買十件打底吊帶衫，春天已到，天氣轉暖，小心走光！」
梁素說:「現在都是2017年了，「五年計劃」都排到第十三個了，國家政府工作都透明化，走光怕什麼，又沒有人看你。」
我說:「不能因為沒有人看你，就隨便走光。」
這個本是四人間的寢室，就我和梁素住在一起，場子寬，約束少，肆無忌憚慣了。梁素是福建人，垂腰直發，尖臉秀額，瘦高細婉，古典美女，還彈得一手好古箏，自稱梁素素。向金庸筆下，匪我思存筆下，小黃豆筆下，甲乙丙丁筆下，殷素素，任素素各種素素致敬。
我就不行，我只會拉二胡，用淒婉的聲音述說悲壯的人生，拉的淒婉連連，悲戚無從，仿佛梧桐細雨，蕭蕭風聲，更像置身潭水中，寒冷與下墜感席卷全身，心被萬全絲線絞著，越纏越密，越纏越緊，那密與緊織成的網不僅要將心網住，連帶整個人都是一團，像蠶吐著絲將自己縛住當然這都是听者的感覺，我是演奏者，我只是一只蜘蛛，作網縛住別人，然後收拾二胡，瀟灑轉身，回家收衣服。
今天早上去教研樓的時候，在路過的一輛豪車里，好像看見了聶砷。從擋風玻璃看過去，前排坐椅的腦袋中間，立著他那張欠抽的臉。
如今這些年，隨處可見近視眼，硬生生降低了人類眼楮的可視度，本來三米之內可以看見的鼻子眼楮，只能縮短到一米範圍內才可以看見。♀我可以隔著車窗玻璃看見聶砷欠抽的臉，所以自己都不敢相信。我立在圖書館落地大玻璃門前，看見遠處車邊那個黑色的輪廓，看不清，就像一個五十厘米寬的長方體，全身籠罩著寒意，我打個冷顫，不清楚是不是他，實在不敢回頭看，只能加快腳步，匆匆離去。
現在想一下，大概是氣場因素。梁素有次和她前男友說話:「所謂氣場，就是方圓十米內，有你的地方，就不會有我。在眼楮還沒有發現你之前，身上的毛孔肌膚也會提早感知你的存在。」
我即使沒有真的看見他，但在有他的地方，毛孔肌膚已經感知到他的存在。沒什麼在意的，聶砷是我前夫，是我不要的男人，他還能把我怎樣。當初還是我甩的他，而且我現在六根清淨，又不受威脅，早沒了後顧之憂，不怕死，除了怕疼，還是一顆閃閃發光的鋼豌豆。因為聶砷，我成了一個離過婚的女人，我實在不太明白二婚的行情，說是結過一次婚的女人不好出嫁，還沒有過了賞味期限，也得被迫打折，運氣不好也是嫁給次品。雖然我也沒想著要嫁人，身邊那麼多帥哥，沒了結婚這個目的，于是想著耍流氓，欣賞男色和減肥並排在一起是女人的終身事業，當周圍的男士知道我20歲就結婚，21歲又離婚，在這群最能接受的最早期限是畢業就結婚的男士眼里，總覺得我是不能接受的，可能覺得我是個騙人財產的結婚專業戶，于是對我敬而遠之，相對男色，遠看和近看區別相當大，這件事影響了我下輩子的生活。所以再一次覺得聶砷欠抽。
我一直認為，不是一類人不進一家門，所以我師娘也是研究生導師。我師父兩口子肯定是親戚，所以我師父門下的我們這群學生一般都稱師娘門下的那群學生為親戚。，與師娘更是感情深厚，這次是給師娘祝壽。一定得算為給親戚祝壽。
師娘60歲，雖然是個老太太，教了幾十年的大學，桃李滿天下，我就只是算旁邊杏子樹上的一朵小黃花，依然接到了邀請。估計是師父想要撐面子，讓我們去守場子，當苦力。當然這樣的場合是那些有出息的桃子李子的天下，我們這些暫時看不出來出息的杏子花都是窩在角落里磕瓜子。
師父師娘的兒子更有出息，是個商人，所以這次宴會的場面還是挺大的，大廳處處披紅掛彩，水晶吊燈灼灼生輝，走廊上鋪著絨地毯，迎賓笑妍如花。
我媽媽是江蘇人，當我爹打江南走過的時候，我媽正好推開了那扇決定了我命運的窗，與翩翩公子邂逅。♀然後我爹拐走了我媽，去了成都。雖說我生在人杰地靈的天府之國，長得溫婉芊芊，可不至于一進門就受注目禮吧。
師父師娘老遠就迎了上來，當我納悶是不是我們這邊的親戚表演節目的主角掛了，還是廚房放著的蛋糕塔塌了的時候，師父已經忽略了我，忽忽忽走過我，帶起的風吹起了我的裙子。
「聶先生啊，歡迎歡迎。」師父的聲音。
師娘倒沒有那麼積極，就站在我旁邊說:「小聶啊，你能來，我真高興。」
一看就是師娘多年前的徒弟，現在非常有出息的一位徒弟。師父笑得諂媚，師娘笑得溫婉。
這下明白了，我原來是托了這位多年前的親戚的福，才受了注目禮，而且，這麼巧，姓聶，跟我前夫同姓，我轉身看他，剎那，像是無數道滾滾天雷直劈我腦門，我瞬間外焦里女敕。
不是害得我只能當二手貨嫁給二手貨再當後媽的聶砷是誰？
腦中瞬間閃過無數念頭:看來我眼楮還可以昨天早上看見的人真的是他；看來最近不適合出門；看來他掙了不少錢都混到北京來了；看來我和他又多了一層師兄師妹親戚的關系；看來我現在我得走了。又不能走得太明顯，先去上個洗手間，再從安全通道走。
這里是十樓真走安全通道只能說明:腦子被聶砷踢了。傻子才會走安全通道，遇見聶砷了又不是遇見鬼了。
所以先走樓梯到了九樓，再坐電梯下到八樓，再走樓梯去七樓，再坐電梯去六樓
我匆匆跑下來，啪嗒啪嗒高跟鞋的聲音響在大堂，到了酒店門口，正好夜幕低垂，華燈初上，風吹裙起，秀發飄飛，撫額喘氣，搓手頓足。有路人朝我吹口哨，沒見過長得像美女的嗎？估計是沒有見過跑這麼快長得像美女的人。
我從特大號手袋里拿出手機，時間是七點四十，還挺早，我要趕在十點鐘前去找梁素，剛打電話她說自己身陷囹圄，遭人圍攻，恐失足成千古恨。
不就是在聚會上看見前男友嗎？不過他前男友能從上海跑到北京出現在梁素的普通同學聚會上，事有蹊蹺，梁素與我革命友誼常在，這個命要救一救。八點鐘挺合適，可以出發拯救梁素，將她拉回康莊大道。
可是我忽略了一件重要是事情，我也剛剛從囹圄里爬出來，還沒有走出火山口，怎麼提下海救人的事？
就在我要伸手攔出租車的時候，我看見了一張比較熟悉的臉，我呵呵笑著說:「陸大秘，還跟著聶砷混啊，好久不見呢，看在我父母雙亡的份上」我頓了一頓說，「別把我拉去監獄勞動改造，我把我身上的錢都給你，反正聶砷也不知道，他一定還在里面喝酒，你就說我坐出租車跑了。」說著掏出錢包，取下耳釘手鐲，再把鞋月兌了，和著手提包一股腦全塞進他手里。也不管他抱不抱得住。提腿就跑。
正當我想著跑到河邊跳下去，再游回成都的時候，一只溫暖的手抓住了我冰冷的肩膀。真是呆空調里的人不知道我們吹冷風的苦。
聶砷手拉扯著我，我正做著跑步的姿勢，那模樣像是警察抓住了越獄的小偷。
車子無聲的行駛，窗外下著薄薄的小雨，車窗玻璃上附著一層霧。聶砷正在給我擦腳，我忍著想要踢他一腳的沖動，將思緒飄到別的東西上。小時候物理學過空氣遇冷液化，車窗上面的霧在里面這層。我伸手在上面畫圈圈，詛咒你！詛咒你！
「跟我走了，就是進監獄去勞動改造？」聶砷終于說話了。
我抑制住心里越來越灼熱的焦急，說:「我十點鐘要回去。」
「單西月，我有三年沒有看見你了，你過得挺好」聶砷說，他像是生氣，眉頭皺成一團。
「我十點鐘要回去。」
「單西月，你是我妻子。」
「我十點鐘要回去。離婚證可是在我手上的。別騙我。」
「你又沒有去鑒定協議書，怎麼知道離婚證是真的？」多年不見聶砷，我從沒有想過他竟然這樣無理取鬧，我看著簽字的離婚協議書怎麼會是假的？
「離婚證是假的，結婚證也是假的吧。咱們還是沒有關系了。我十點鐘要回去。」
「單西月，你這般狠心，我想知道為什麼。」
「沒有，我只是不愛你，當初說好了相互禍害，後來看見你越來越苦，我想放過你了。你自己防御指數不夠，還自以為是。再者不是又出了我爺爺那事嗎，才想著跟你離婚的，要不然還要禍害你一段時間，你可沒機會像現在這樣風度翩翩，額，你現在也不風度翩翩了」他眼楮怎麼再也不笑不出半圓模樣了？他額角那東西是皺紋嗎？「你多少歲了？」我繼續說。
我仿佛听到了我彈奏的二胡淒婉的聲音，斷斷續續，如泣如訴，縈繞在耳畔，我的心那樣冷，從來都是感動別人，沒想到自己也有被禍害的時候，心里怎麼有小刀片劃過的觸疼感，一刀，一個叉，一個井
聶砷看著我，盯著我的眼楮看，我眼瞼上有一小顆脂肪粒，不夠完美，只要有人盯著我眼楮看，我都會掩飾，低頭。于是我給了聶砷一種心虛的感覺，可是我什麼時候心虛過，我再次抬起頭看著他，我說︰「我十點鐘要回去。」
聶砷沉默了一會，突然撲過來狠狠的吻我，那吻太急促，太強烈，他死死得咬著我的唇，只是咬著我的唇
我一直認為人生要總無休止的前進，就好比跟聶砷起爭執，我不能永遠處于下風。拳打腳踢是庸人的辦法。我自然要更高效，于是我反吻他，咬住他的唇，使出平時咬牛肉干的力氣。伸手扯他頭發，另一只手按他眼楮。
聶砷放開了我，我突然被自己的殘忍嚇到了，看來歲月真的是把殺豬刀。
「西月」聶砷嘴上留著兩個洞，還滲著血。我舌忝了一下牙齒，小虎牙尖尖的，舌頭磨過都是澀澀的疼，我咽了一下口水，再也說不出傷人的話。
我說:「罷了，這世上我了無牽掛，你給個痛快，讓我走吧。我十點鐘真的有事。」
聶砷說:「了無牽掛？你把我當什麼了？」
我覺得來氣，語氣卻很平靜，「當成什麼？不過是前夫罷了，愛就是愛，不愛就是不愛，對了，林霜好嗎？結婚幾周年了你們？」
我眼眶越來越熱，覺得有液體就要流出來，我揉一揉鼻子說:「其實，我真的非常氣憤，你要跟別人在一起，我家人一個接一個走，你們聶家把成都攪得天翻地覆，卻華麗轉身，來了北京，怎麼沒遭報應，不過，你兒子死了，你肯定不知道我懷孕了。」
「你懷孕了？你怎麼這麼狠心，我的兒子」
「哎，也不能怪我，我也不知道有兒子了。當初精神不好，出了點幻覺，摔了一跤，孩子不經摔，也可能是我不經摔，有些對不住你。」我心頭悶悶的，語氣卻越發歡快，像車窗外閃耀的光，一頓一頓。
「西月，對不起」
我急忙打住他︰「沒事，這是你的報應，我那麼恨你的。」
聶砷沉默了下來，我知道他的沉默不是真的沉默，他只是在等一個爆發的契機，仿佛烈焰的龍，在噴火前要氣沉丹田將一團熱火含在胸腔里，我並沒有興趣挑戰他在憤怒狀態下的脾氣。
空氣凝結了起來，窗外的雨越下越大，雨滴匯集成流，在車窗上滾下來，像蚯蚓在爬。我忍住渾身越來越重的寒意對他說了對不起。他有著璀璨華麗的人生，實在不是我們這種無根無落的人該怨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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