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秋後,唐老爺搭信讓曾慶富去唐家大灣。♀+言情內容更新速度比火箭還快,你敢不信麼?
這日清晨,曾慶富就從曾家灣出發了。走了一個上午的路,接近正午,曾慶富才到唐家大灣。還在唐家大灣村口上,曾慶富就見一隊人從西頭過來往北面祠堂走,中間的一位頭戴白色禮帽,嘴里叼著煙斗,左手戳著文明棍,右手牽著一條大狗,穿著紫色綢緞帶花薄夾衫,藍色綢緞褲,樣子真可謂神氣活現。曾慶富先是一愣,再定神看了看,他認出那人正是他的寶貝舅子唐俊寶。
曾慶富不敢喊他舅子,他停了一下腳步,待他們走過去較遠了,才拉開大步往正屋西頭唐老爺的大院走。
曾慶富的到來,令唐老爺和唐劉氏十分的高興。唐老爺興致勃勃地陪著她女婿坐了,又把唐九叫來作陪。他們先是進了茶果點心,喝了爆米花雞蛋紅糖茶,佣人又上了冷碟,擺上柚子紅薯糖,三雙碗具,倒上了三碗壓酒(一種米酒),三個人一起喝酒。
喝了一個來時辰的米酒,既才上菜吃飯,這頓晌午飯他們三個一直吃到大半個下午才作罷。吃了飯,唐老爺端坐在他家堂屋的太師椅上,唐九叫佣人上了茶,唐老爺的情緒卻低落了不少,他神情憂郁地對他女婿說︰「俊寶越發沒個正行了……唉!我老了,我不指望別嗎的,只圖你們後生家日子過好。……這些年我也沒幫襯過你們嗎子,現時三個細格幾一天大似一天,得添點田,看著房子要再起不?」說完話,老人看著他的女婿。
唐九端坐在傍邊,沒有插話。曾慶富雖然老實,人卻不蠢。老丈人是告訴他︰他那個與他老丈人沒有血緣的舅子令老人徹底絕望了,老丈人心里記掛著女兒女婿咧。雖然這以前他家老丈人隔三岔五也免不了多少要對他支持點,甚至動過送他出去讀書的念頭,無奈他沒上過一天私塾,也再不是啟蒙的年齡了,只好作罷。他雖然沒有讀過書,但是,事理卻明白。嫁出去的女潑出去的水,屋檐水滴的是本家的屋場,女婿終歸是外人。曾慶富並沒有借助老丈人發家的想法,老丈人的接濟他心里有數,而且心存感激。盡管曾慶富的祖上留給他只有兩畝來田,其中大部分還是山岸田。但是,即便這樣,哪怕是他真想著買田置地,要他張口問老丈人要什麼,他是斷斷做不出來的。
「外公,您老不嫌棄的話,我想接二老到曾家灣住些時日……」曾慶福按照他細格幾的叫法稱呼他岳父,答非所問道。唐老爺直視著他的女婿,自言自語道︰「有些日子沒見著三細格幾了!」曾慶福接話道︰「哪日把他們三個送過來。」唐老爺說︰「我派人接去。」唐九接話道︰「姑爺,我按滿滿的吩咐安排人去就是了。」
翁婿倆這麼沒著邊際地結束了對話。
晚上,唐九趁著曾慶富未睡前進了客房,寒暄一番後,唐九不無憂慮地說︰「姑爺,本不該我說話的,少爺手腳太松,玩心日重,滿滿如今家產日漸減少,滿滿心急哪!」曾慶富望著唐九只說了一句客套話︰「舅爺替外公操心了!」唐九望著曾慶富愣了一下,沒再說話,他嘆了一口氣,徑直走了。
直到第二天離開唐家大灣,曾慶富始終沒有對老丈人的話給予正面回答,對唐九代表老丈人過來說的話也再不置一詞。唐老爺和唐劉氏先是極力挽留他們的女婿多住些時日,曾慶富言稱家中有事,二老不再強留,唐老爺第一次堅持把他女婿送出村口。
曾慶富回到家,什麼也沒說。他放下他岳母娘硬讓他挑回來的一擔挑藍,就下地干活去了。唐氏打開挑藍,里面裝的全是給她兒女們吃的穿的,在壓底的一件夾襖中,她發現了一匝銀圓和一封信。顯然信是唐老爺親筆所寫︰
慶富、蕙蓮︰
見信如面,我已年近古稀,來日不多。我偌大家業,鬧農會原想可能沒了,最終未動根本。如今眼見破敗,也是宿名,莫可奈何。爾等家境雖然並不富裕,現時負擔也重,但我看重慶富的骨氣。如此,我不再多言,只是慶幸當年沒有看走眼。古人雲︰勤儉立家,嬌奢敗家,精神氣比萬貫家財值錢,切切!
父
民國三十四年仲秋
很顯然,唐老爺這封信是寫給他女兒看的,他的女婿曾慶富不識字,他是要讓他的女兒協助女婿依靠他們的兩雙手立家發家。
晚上,等料理完家務,孩子們都睡著了,唐氏才問靠在床頭吧嗒著旱煙的曾慶富,她父親叫他去唐家大灣有嗎子事。
「沒……沒得嗎子事。」曾慶富捏著煙斗,一邊吧著煙一邊吞吞吐吐回答道。「俊寶又賭大了?」唐氏道。曾慶富不言語,他繼續吧她的旱煙。唐氏知道她說著了,嘆息道︰「唉!造的哪門子孽呀!」
這一晚,唐氏輾轉反側不能入睡,時不時長嘆一聲。曾慶富在另一頭听著,依然沒有言語。天一放亮,他就一骨碌爬起來,點上旱煙煙斗,咳嗽幾聲,打開門,到自家水田里干活去了。
第五章
寒露節過後不久,西廂房那頭曾風雲的爺爺曾治去世。這趟喪事過後,曾風雲家開始走下坡路。曾風雲母親高氏見著唐氏,長嘆一聲,說︰「唐家伯娘,日子嗎樣過呀?」唐氏知道,他們家在枇杷塘曾潭家借錢了。曾潭在沙河鎮上開了鋪子,家里又有那麼多田。曾治當過族長,與曾潭兩家向來走得近,現在曾治不在了,曾潭家給借了錢,卻不知道到時候嗎樣子還法,曾家灣這條壟坑里的人都知道曾潭家的錢難借也難還。難借是因為曾潭借錢是看著人去的,難還,是因為他家的錢大多是放高利貸的。
「愁嗎子呀?愁也得過,不愁也是過,總得往前頭盼呀!」唐氏見著高氏愁苦的樣子,心里也跟著難受。但是,畢竟是隔壁妯娌,他們兩家就隔著正廳屋前的土坪,這邊可以看到那邊家里的事,高氏的兒子曾風雲跟唐氏的小兒子曾朝順差不多大,現在,兩個孩子都啟蒙上私塾了,唐氏總得給高氏寬慰寬慰才是。唐氏心好,這以後免不了天天到西廂房走上一兩遭,有時候把自家的好菜帶一碗過去,這既是對高氏的安慰,也是對高氏的幫助。
這日後晌,東頭後排橫屋的高克貴站在西廂房高氏的台階上,他扯著大嗓門嚷道︰「慶豪,你家慶德留著那田賣給我算了?」曾風雲的父親曾慶豪正要出門,見著滿臉橫肉個子高大的高克貴,心里先打了一下怯,沒敢接話。
曾治當族長時,因為高克貴父親這個外姓在一次與村里曾姓人家爭春雨水溝落塘發生沖突時不服族長的裁定而挨了曾治的耳光,高克貴長大後年輕氣盛,還了曾家老族長一記耳光,兩家結了怨,這些年兩家沒有來往。也就是這麼些年間,高克貴幫著他岳丈收稅,漸漸見發。高克貴憑著高大有力和漸漸積聚的財產,開始了外姓人在曾家灣里顯山露水的日子。
曾慶豪是個怕事的人,去年,他家堂弟曾慶德突然發病死後,弟妹嫁了人,留下一畝多水田和只有三歲的堂佷曾凡後。曾慶豪猶豫了一陣,經不住當過族長的父親曾治家長式的指令,他把堂佷連同那一畝多水田都置辦到了自己名下。堂佷歸自己養,族人認為應當,水田歸到自己名下卻引來了非議。按照規矩,這田是曾凡後的,曾慶豪頂多代種。曾治這麼個做法,顯然是在侵吞他家二房的家產。因為曾治健在,這些非議自然落不到曾慶豪頭上。再說,曾慶德畢竟是他曾治的親佷子。現在,曾治死了,高克貴雖然是外姓,卻帶著打抱不平和有意滋事的樣子來找曾慶豪了。
「哪個講我要賣田?」曾慶豪既膽怯又迷惑道。高克貴逼視著曾慶豪,接著嚷道︰「日你娘,我說那田不是你的,你不如代他賣給我!」「你嗎事罵人?」曾慶豪軟弱地抵擋道。「罵你?你家祖輩就缺德,罵你算輕的!」高克貴滿臉通紅,他那粗大的脖子上青筋都鼓了起來。「我不想理你。」曾慶豪一邊說一邊準備朝外頭走。高克貴一把扭住了曾慶豪,吼道︰「啊喲嘿!難不成你也想學你屋那埋進土里的老東西?慶豪,你看清了!我就一個外姓人,嗎樣?不理我?你以為你個**毛樣的東西有幾斤幾兩?哼!」高克貴那滿臉橫肉都抖了起來,曾慶豪的瘦臉立刻變成了灰白色,他一邊盡力掙月兌高克貴,一邊尖叫道︰「高克貴行凶了,高克貴行凶了!」
听到吵鬧聲,院場里的婆婆女乃女乃們都涌到了正廳屋前的土階上和土坪里。高氏生怕高克貴發橫,她家曾慶豪吃虧。曾慶豪萬一被打傷了,這個家就不得了。她連聲懇求道︰「他大叔,嫂子求你,你千萬莫動手,嗎事都好說話,啊!」邊說她邊哭了起來。高克貴猙獰道︰「今日我買定了慶德那一畝多田,要不然,哪個也莫想走!」
唐氏听清是高克貴找曾慶豪強買曾慶德留下的水田,心里連叫不好,她知道這是找茬。但高克貴是個不講理的人,又有一股子蠻力,這會,院場里男人們都出去干活了,這些個婆婆女乃女乃是沒法子制住他的。但是,不阻止他肯定不行,真動起手來,曾慶豪十有**吃大虧。
唐氏踮著小腳,急急地下了自家土街前的石級,穿過土坪,上了西廂房的石級,邊走邊高著聲故意數落道︰「你個慶豪也是,賣不賣田哪日跟他叔商量不得?非得選今日,我正找他叔說事咧!」她邊說邊靠近了兩個互相撕扯住,隨時就要大打出手的男人,又高著聲道︰「散了散了呀,我站到你們身邊,挨你們哪個一下都了不得,你們要對嫂子和慶福有意見,嗎時候都講得,莫動手喲,打著我個婦道人家不讓人家笑話你們大男人!」
她邊說邊去扳他們倆人拉扯在一起的手。論力氣,唐氏肯定扳不動他們。也不知道為啥,高克貴這個不講理的人倒被唐氏給把手扳開了。三個人各自隔開了一步,高克貴並不看唐氏,凶霸霸地對曾慶豪道︰「你個卵東西等著!我不買到田,看你種得安穩!」說完,他一甩手,悻悻地走了。
直到高克貴下了土坪,從石級上消失了,人們才從驚愕中回過神來,七嘴八舌地議論開了,都罵高克貴過分,不還有祠堂公斷嗎!高氏淚流滿面,她顫抖著聲音對唐氏說︰「今日沒……沒有唐家伯娘……不得了啦!」說完,失聲痛哭起來。那哭聲充滿了被欺凌的屈辱感,也透出了一個弱者的傷心以及對于欺凌者的痛恨和對唐氏的感激……
第六章
高克貴與曾慶豪的爭吵歸到祠堂公斷的時候,由于高克貴是外姓,自然沾不著邊,曾慶豪因此躲過了一劫。但是,兩家的仇怨卻越結越深。
這年秋後,私塾的先生張譜到了曾家灣,前來拜訪曾慶豪和曾慶富。先生登門拜訪,在曾家灣成了大事,人們相擁著在西廂房窗前站著,爾後,又到東頭第一排橫屋窗前看新鮮。♀
張先生坐在八仙桌傍的條凳上,說是要離開曾家祠堂這邊的私塾,受邀到沙河新學堂授教,他在曾家祠堂開辦的私塾準備交給枇杷塘的曾果。在這里辦私塾四五年,他前前後後分期分批教授過三十幾個學生,曾朝順和曾風雲是他最滿意的,他想推薦他們兩個去新學堂念書。先生的神情十分懇切。還未等曾慶豪表態,窗前的人們已是一陣騷動,有咂舌稱奇的,有認為先生這樣看得起,曾慶豪該讓兒子讀新學堂的……曾慶豪誠惶誠恐地站著,曾慶豪不知所以。
張先生做了曾慶豪一會工作,估計不會有結果,就站起身來,問了曾朝順的家。他跨出西廂房門,下了台階,大步走過土坪,上了曾慶富家。先生在東頭橫屋曾慶富家外屋靠窗的八仙桌邊坐定,懇切地對曾慶富道︰「大哥,私塾能學的東西,細格幾都學了。國立新學堂能讓細格幾學到很多新學,曾朝順咯樣子的細格幾不進新學堂,埋沒了!」曾慶富沒有啟過蒙,二七年鬧農會背了唐氏做老婆,跟富家接了親,他才懂得念書的重要,曾慶富的心有些被打動了。但新學堂畢竟是近幾年才有的事,而且一般人都知道,那是富家公子小姐和官家子弟念書的地方,平頭百姓不敢往那去想……故此,他一時沒有說話。張先生又說︰「本先生是想開個張,讓農家子弟進進新學堂!對富家子弟,本人不勸學。……我要學堂的校長雷先生向省府報告了,新學堂正在搞試驗,專門對農家子弟提供方便,讓他們也讀得起……」
先生講得起勁,顯而易見,說的是真心話。一會工夫,唐氏端著熱氣騰騰的泡米花雞蛋茶點進來了,這是當地招待貴客用的。張先生的話,她全听到了,心里也有了譜,她笑著對張先生道︰「先生放心,我家朝順去新學堂念書。」這回輪到張先生楞在那里了,半晌,張先生才回過神來,不由得贊許地點了點頭,這家的女人難得的有見識。
唐氏見先生有些發愣,笑著邀請先生用茶,這一回張先生沒有講客氣,一口氣吃完了唐氏端上桌的泡米花雞蛋,吃的額頭上都冒出了汗。他從口袋里掏出一條手絹,在他那高高的額頭上抹了一下,道︰「多謝了!」唐氏道︰「您太講禮數了!」張先生見自己要做的事初步有些名目了,便起身告辭。曾慶富和唐氏熱情邀請張先生留下來吃飯,張先生說自己確實有事,已經非常感謝大哥和大嫂的熱情招待了,下回登門拜訪一定留下與大哥喝一盅。
張先生還沒有走出塘壩口,高氏就踮著小腳來了東頭第一排橫屋。高氏對唐氏道︰「唐家伯娘,你家朝順幾真去新學堂念書呀?」唐氏笑答道︰「去哩,干嗎不去?先生看得起細格幾,是細格幾的造化呀!」高氏愁道︰「念書是好事,哪有錢送呀!」唐氏道︰「是倒也是。」她心里卻吃了定心丸,曾慶富沒念書,她大兒子曾朝福也只讀了兩年私塾,小兒子再嗎樣也要多念幾年,何況先生來勸學了。對念書的錢她也有個底,每年家里有些節余,再在開銷上緊緊手,實在不行,她求娘家去。
晚上,曾風雲跑過來找曾朝順了,他爸他媽同意他去新學堂念書了。曾朝順興奮道︰「真的!先前我還擔心滿滿和嬸娘不同意你去 ,這下好了,我們還可以搭伴走,沙河鎮我倒還沒有去過,應該比沖灣大多了吧?」曾風雲笑了笑,沒有說話,他也還沒有去過沙河,最重要的是他正為自己能夠跟曾朝順一樣有機會進新學堂念書而高興 !
第七章
春節里,曾慶富家迎來了大喜事,他的大兒子曾朝福成了家。第二年十月里,唐氏就喜滋滋地做了娭幾,孫崽乳名毛陀。媳婦周月華賢淑能干,性情也好,只不過沒有纏過腳。等到毛陀能夠走路了,八月里,曾朝福就給分立了門戶,這是唐氏的主意。別人家主張一大家子過,三世同堂甚至四世同堂,那樣既熱鬧,說起來又好听。唐氏雖然算不上新女性,從小耳濡目染,考慮事情卻很開通。她圖的是兒女們早立門戶,自個籌劃,早一點過上殷實日子。再則,趁早的話,她還能夠給搭幫手,管管細格幾。這樣,即便分了家,輕松的卻是後生家,她搭幫著她樂意。
這些年,曾慶富漸漸積攢起來的財富主要轉化為了八畝多壟坑里的上好水田和兩毫大瓦屋。一分家,他把年前買來的西廂房曾慶豪家隔壁橫屋里間兩間滿扎樓瓦屋,外帶一應腳屋給了兒子曾朝福,並從這八畝上好水田里劃了三畝給曾朝福。自然,原來兩父子並著肩的一家子換成了兩家子兩攤子。雖然春上上種插秧和秋後收割,這些農活最忙的時節,曾朝福仍然主動過來幫著他父親。
深秋的早晨,曾家灣里滿山坳都是白霜。太陽出來有一竿高的時候,曾慶富已經月兌了棉衣,穿著夾襖,挽上褲腿,用拖船在自家結了薄冰的水田里拖稻草桿了。
第一腳踏進水田里,水是刺骨的,人本能地打了一個寒噤,畢竟年紀大了,血氣不足,曾慶富彷如掉進了冰窖里。憑經驗,拖上個兩船稻草桿身上就發熱了。但是,今天卻有些不對。曾慶富踩進水里的腳一直到小腿變得通紅和麻木,渾身感到越來越冷。拖完第二船稻草桿,還沒來得及把這些稻草桿全部弄到水田邊的白水溪堤上,曾慶富突然感到右月復象被什麼硬物猛地刺進去割開了一個口子似的劇烈地疼痛起來,這錐心的疼痛使他幾乎站立不穩。
曾慶富「啊喲」一聲,大叫起來,他的臉色漸漸變得煞白,身子不由自主地倒在了田埂邊上,冷汗從他的額頭上身上冒出來,很快就濕透了他的內衫和夾襖,但他的身上卻一陣冷似一陣。曾慶富的叫聲一聲大似一聲,突然,他大叫一聲︰「我的娘也!」在田埂上打起滾來。
正在曾家山上拾狗糞的曾慶豪看見這一情景,大驚失色,他尖著變了調的嗓子不停地叫道︰「來人哪,快來人哪,慶富哥不得了啦!慶富哥不得了啦!」曾慶豪的尖叫聲把唐壩口壟坑里和四處山岸田里做事的人們都驚動了,人們丟了手頭的活,趕緊著往曾慶富家的水田田埂那趕過去。正在沙子坳自家二岸田里做事的曾朝福听到叫聲,急得一路猛跑,到得他父親身邊,他幾乎喘不過氣了,看到他父親的樣子,他絕望地嘶叫一聲︰「爸,您嗎了?」眼淚立刻從這個少年老成的男人那雙不大的眼楮里流了出來。
「蹩痧氣了,快,快放痧!」「快咬腳後跟。」「放血,放完淤血就好了。」人們七嘴八舌,場面十分急亂。
曾朝福顧不得洗掉他父親腳後跟上的泥巴,用力咬住他父親右腳的腳後跟,但是老半天也只咬出幾顆牙子印,沒見出血。
「外頭太冷了,趕緊背回家。」「趕緊叫人去沖灣請先生。」人們又急巴巴地出主意。曾朝福急得沒了主意,只有在大家的幫助下,背上他父親往家里跑。
曾慶豪自告奮勇去沖灣請先生去了。
臨近中午,天變陰了,幾只烏鴉在曾家灣的上空飛來飛去,「呱—呱—呱」地叫著,人們的心頭掠過一絲不祥的預感。
唐氏一邊落淚,一邊不停地念叨︰「先生嗎理還不到呀?」隔了一會,她又跨出門,走到街沿上,用手搭在額頭上,焦慮地往塘壩那頭眺望。嘴里追悔道︰「我個死人哪,昨晚他就講不舒服,我弄了點姜茶給他喝,我哪知……哪知咯早結冰的天他會下田哪!」陪在一起的高氏趕緊接口道︰「唐家伯娘,莫自責,不怪你咧!男人們在外頭的活計,女人家家哪個管的清!快莫亂想!」接著,她嘴里不停地數落去沖灣請先生的她自家的男人曾慶豪︰「咯個死人,也不催緊點,救人命的事!」另幾個沒離開的婦女也寬慰唐氏,說曾慶富沒事的,一定會好起來的。曾朝福等不及了,干脆直接往沖灣走了,他急急地從條子田田埂上跑過去,過了塘壩口,正要往白水溪溪堤上走,曾慶豪陪著沖灣濟世堂的湯先生剛好過來。曾朝福也不寒暄,連旱煙都不敬了,帶點哭腔道︰「湯先生,快!」三個人趕緊著上了塘壩。
湯先生進了東頭橫屋,放了肩上的自制木藥箱,走到床邊。曾慶富身上蓋著厚厚的棉被,平靜地躺著。他的臉色有些發青,雙眼禁閉,仿佛睡著一般。湯先生見曾慶富這樣,一路過來,又听了曾慶豪的描述,心里已經感到不妙,但是,救死扶傷是先生的本分,哪怕有一絲希望都義不容辭。曾朝福搬了方凳,讓湯先生坐了。湯先生開始給曾慶富把脈,唐氏急道︰「嗎樣呀?」,湯先生一臉嚴肅,仿佛沒有听到似的。他先是把了曾慶富右手的脈象,又把了他的左手的脈象,然後站起身來,走到床頭,仔細翻看了曾慶富的一雙眼臉。爾後,湯先生面無表情地對曾朝福道︰「老佷,你跟我來。」說完,就背起了木藥箱。見湯先生要走,唐氏急白了眼,問道︰「湯先生,嗎不開處方呀?」湯先生平靜道︰「嫂子,莫急,我會跟世佷交待。」高氏扯了一下曾慶豪的衣角,說︰「你跟朝福一塊去。」
曾慶豪隨同二人走出房門,下了台階,走到土坪角上,唐先生對曾朝福道︰「老佷,令尊大人脈象已經散了,頂多半個時辰……準備後事吧。」說完,湯先生拍了拍曾朝福的肩膀,默然下了台階,往條子田那邊走了。
眼淚唰地從曾朝福這個老實人的眼眶里奪眶而出,他不顧一切地沖進東頭橫屋,撲到他父親的身上,撕心扯肺地叫道︰「爸!」
屋里一下子亂了。曾慶豪用顫抖著的手探了探曾慶富的鼻息,緊張得有些結巴道︰「慶富大……大哥,怕……怕是走了。」唐氏尖叫了一聲︰「老頭子……」就昏死了過去。
過了一會,雙眼紅腫的曾朝福,在一位長者的陪同下,提了銅鑼,隔一會敲上一聲,從條子田田埂上往壟坑里走去,這叫邀魂。孝子要根據亡者的實足年份,多少歲敲上多少聲銅鑼。再到壟坑里第一個田塍出水口,用瓷碗舀水,同樣,亡者足歲多少,舀上多少次。把舀上的水用臉盆裝了,端到棺木下,里面放了長明燈,直到棺木出了正廳屋,抬上山去下葬了。
人們圍在東頭橫屋,女人們都流下眼淚來。高氏幫襯著周月華又叫上兩個婦女把昏死過去的唐氏弄到外屋床上。灣里曾姓男人們放下手頭上自家的事,幫忙在正廳屋里搭靈堂,購買棺木,置辦一應物資。里屋里,曾慶福暫時還放在床上,等叫上曾家灣下壟坑湯家村一個專門從事擦尸斂裝,人稱湯六駝子的來了再弄。曾朝福披麻戴孝光著凍得通紅的腳丫,按照死了父親的做法,拄了一根竹竿,在村里一位長者的陪同下到各位至親家吊孝報喪去了。
第八章
接到父親的凶訊,曾朝順一口氣趕上了二十里,幾乎是一路小跑奔回家來。
人們在正廳屋階沿上看著一個高個子年輕人從壟坑里筆架山下奔跑著往壟坑里上來,卻沒有在意,因為實在太遠,大家認不準是誰。等曾朝順從白水溪邊上沖上塘壩,正廳屋孝堂里的人們就听到了他的嚎哭聲,這一下在正廳屋走廊上的女人們才叫道︰「朝順幾回來了。」「慶福頂看重滿崽了。」「他爸在的話,他當然好些 ,這下子保不準能念完書?」
人們的議論聲還沒落音,曾朝順已經一頭沖進正廳屋,撲向他父親的棺木,「 咚」一聲,他的額頭撞在棺木上,他一下子昏厥了過去,他的額頭上起了一個大疙瘩。正廳屋里的人們一陣驚叫,走廊上和外頭的人不知就里,一窩蜂涌了過去,正廳屋里頓時亂做一團。
高氏在隔壁聞訊,踮著小腳趕緊進了廳屋。她好不容易擠進去,見著昏厥的曾朝順,跌足道︰「啊喲,咯個幾性情也太剛烈了!」她邊說話邊喊住周圍幾個大男人,要他們把曾朝順抬進隔壁自己家里,讓他在她兒子曾風雲床上好生躺著。又叫她的兩個女兒到屋檐下的苦瓜棚上弄來一把蜘蛛網絲子和著青草灰敷在他額頭的傷口上,再用一條青布仔細地扎在他的頭上。
曾朝順醒來第一個反應就是一聲痛哭,他想一家伙爬起來,去看他那已經永遠听不到他的哭聲了的父親。無奈頭痛欲裂,每哭咽一聲整個頭部就疼痛難當。他伸手去模,模到了高氏扎在他頭上的青布帶。
高氏對淚流滿面的曾朝順道︰「幾呀,你娘正在傷心頭上,你個讀了書長了見識的人萬萬不能給添亂了,啊!」
說完話,高氏讓她的大女兒去隔壁把周月華給叫了來。曾朝順沖他嫂子哭叫道︰「嫂子……」周月華流淚道︰「朝順哪,要哭當著嬸娘和嫂子的面哭,千萬別在娘面前哭……,記……住了,啊!」曾朝順掙扎著爬起來,疼痛讓他咬緊了牙關,他那國字型的臉膛上兩個腮幫有力地鼓了起來,他紅著雙眼,點了點頭。
曾朝順走進東頭橫屋外間,沖躺在床上的唐氏叫上一聲︰「娘!」原本哭得昏昏沉沉的唐氏象被打了一劑長醒針,大叫一聲︰「崽呀——」,一把拉住她小兒子的手,再一次放聲痛哭起來……
按照習俗,一般情況下,亡者在正廳屋里至少要放上三天。也可以多放時日,為單數,放五天七天才發喪。為圖熱鬧,家境稍好的人家辦這樣的白喜事是要請戲班子唱戲,請法師做道場的。曾慶富家雖然人緣好,但畢竟日子不太寬裕。院內叔佷們都建議曾朝福,將他父親停放三日兩晚。第二個晚上請來魚鼓班子,唱魚鼓,搞家祭客祭炒糧打卦送行。地是不要請地仙看的,把曾慶富安放在他的父親和他娘身邊是沒得問題的。
說來也怪,接連著兩日,早上見了白霜,上午起,天晴朗朗的,天色湛藍。出喪的早上,卻下了一陣雨,天色陰沉灰暗。八個抬棺的轎手一聲喊,徒手把棺木抬起來,又幾聲喊起步往廳屋外走,這叫抓轎(棺木),意思是亡者得準備上路了。這里有一個說法,那就是抬棺送殯上山今日順不順,就看抓轎抓得是否輕松。還有一種說法,就是這一陣煞氣重,抬棺者得喊出氣勢來,以免跌煞。故此,一般人們是不到場的,特別不準小孩子這陣子去看熱鬧,這叫躲煞。抬棺的八個漢子更不敢馬虎,抓轎前得先叫上一聲亡者的名字,以示尊重,也是提醒著亡者的陰魂不要作崇。
八個轎手起了棺木一步一移,出了正廳屋,幾聲喊,下了正廳屋前的三級台階,又幾聲喊,橫過土坪,最後一聲吼,對準了,把棺木放到土坪角上已經擺好的兩條長凳上架定。抬棺者拍了拍頭上手上衣服上的灰塵,一個個因緊張煞白或者蠟黃了的臉上漸漸恢復了血色。
下一個環節是蓋棺。棺木在正廳屋里還是打開的,一般主家要支上一床黑色蚊帳,罩著棺木。出了正廳屋,就得蓋棺了,親人們至親們就趁這一會與亡者見上最後一面,故此,悲痛欲絕的場景這個時候是最顯見的。哭聲的淒婉哀傷不言而喻,親人們悲慟的舉動也難以一概而論。有用頭撞棺的,有在地上打滾的,哪怕地上全是泥水。也有緊緊趴著棺木,不準落蓋的。蓋棺也是有時辰限制的,故此,人們只好下死勁把這些幾乎意欲隨亡者而去才能作罷的死者的親人架開。
抬轎的漢子們又叫了一聲亡者的名字,就把棺蓋抬過來,木匠按照規矩將棺釘打下去。轎手們既才相跟著去吃一碗主家單獨為他們準備的早點,隨即好抬棺出喪。
曾家灣的男女老少幾乎都參與了曾慶富的送喪隊伍。剛下了雨,滿地泥水。前面一名曾姓男人和主家的親友們舞著十幾個花圈打頭,曾朝福端了他父親的靈位,帶領著曾朝順周月華曾彩秀夫婦披麻戴孝跪在土坪角上橫屋屋檐下,院場里鞭炮四起,響器銅鑼嗩吶喧天。兩套響器安排在在棺木前後,前頭嗩吶伴著徹、典、鑼、拔已經往土坪角上行進了。轎夫們一陣喊︰「起咧」,棺木起處,早有人眼疾手快抽開了條凳,抬棺的人們又一聲喊,棺木就到了土坪角上。曾朝福帶領著孝子們趕緊著往前走到條子田上寬處跪下。院場里哭聲四起。曾慶富的一姐一妹在蓋棺蓋時就已經在泥水地上滾了一陣,好不容易被人們架回屋,這一陣子嗓音雖然嘶啞了,她們邊哭邊拉著悲聲,數叨著她們家唯一的兄弟這輩子所吃的苦,尤其是過早故去的哀傷……,悲切之音著實令人動容。一應親戚悲悲切切跟著棺木後面響器隊走著。他們之後,是十幾個婦女和小孩子用樹枝或竹竿支撐開豎起的一張張耗布單,一條白布扎成的耗龍。百十幾號人的隊伍剛好從塘壩口拉到了正廳屋院場上,場面是少有的。
隊伍相連著往曾家山山嘴左側細沙坡直上,到第一個山台子邊則沿著山柴叢下的小徑直奔曾慶富家的祖墳冢地。前頭花圈上了墳地山台子,伴著嗩吶鑼拔鞭炮聲,轎夫們一陣震天價喊,幾條漢子抬著曾慶富一呼啦從山柴叢中拖了上去……
`1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