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大旱已經把人們的期盼變成了錐心的焦慮。♀言情穿越書更新首發,你只來+
年紀大的人們頭幾個月還嘮叨著,訴說著歷史上曾家灣遭受的大旱,人們對如今的旱災還不以為意。但沒有想到,旱情一日重于一日,人們一天天地等待,老天爺就是不下一滴雨。
還在早春,由于曾朝順他們的先見之明,先行堵水,提前開耕,曾家灣生產隊壟坑里三十多畝上好的田都插上了秧苗。白水溪攔下的水,加上大塘里的水,一遍又一遍游走到。滴水貴如油。壟坑里其它的生產隊希望老天爺下雨,等下半個來月後,只好到大隊水庫里放水。
根據公社的指示,大隊研究決定,對水庫里的水實行按隊分指標放送。放前面的,因為水庫水面寬,每隊限放一寸,放後面的,水面窄了,每隊放一寸五。
曾家灣生產隊開耕沒有放水,等秧苗長到快抽穗時才放了兩回水。到秋收時,壟坑里一片金黃。其他隊有少數得到收成的,大多數因為沒有水,泥都沒翻過來,有些只翻過泥胚,耙田時就沒有了水,只好眼睜睜地看著泥胚慢慢發白。整個沖灣鄉沒有哪一個生產隊山上的梯田開過犁,山上的田全部干裂開來。冬天和第二年的春上,只下過幾次小雨。到第二年夏天,連山柴都象火燒死似的,路邊的野草早已枯萎了,只有高大根深耐旱的樹木還生長得比較茂盛,大多數樹木只剩得寥寥的幾片殘葉,個別樹開始枯死了。曾家灣壟坑里的田也坼開了手指般的口子,全隊只搶種下四母大丘一丘田的稻子。
第二年春夏之交開始缺糧,到了秋後,特別是年前,個別條件較差的地方開始斷糧。大躍進以後的一些地方干部總是想方設法往臉上貼金。還在干旱發生以前,就一年一年加報產量,不管是否真增產了。這樣,得增加上繳。從表面上看,這固然是為國家多做貢獻。災害發生後,他們卻隱瞞災情,生怕因為絕收得個落後的帽子。人們只得生著法子尋找能夠裹月復的東西。有些地方實事求是上報了災情,政府實施了救濟,雖然全國干旱的面積太大,政府救濟的數量有限,但終究幫助了那里的人們。
第二年秋上,等收割完畢,曾朝順和隊委成員一商議,決定對曾家灣生產隊的庫糧開始有計劃地發放。同時,曾朝順提醒,要各家各戶細水長流,看樣子這場干旱沒有收腳的跡象,想保住全隊百十條人命,得早作打算。
曾朝順原本黝黑的臉膛因為憂慮越發地黑了,臉上胡子也濃了。
這日下午收工後,曾朝順在白水溪邊的小路上叫住了曾春生高克上。三個曾家灣生產隊的核心人物坐在路邊上,默默地吸了一會兒喇叭筒煙,曾朝順終于開口道︰「我看各家各戶快熬不住了,得向國家請求救濟了。」曾春生少有的板著臉,道︰「要得。」高克上沒有說話。曾朝順道︰「克上,你呢?」
高克上顰緊了眉頭,半晌,才道︰「得開個會,大伙議議,要不然真能餓死人。」
晚上,天氣燜熱得人渾身汗倪倪的。
曾家灣生產隊在正廳屋里開會,研究上報災情。這是曾家灣有史以來最重要的會議之一,曾家灣生產隊的四名隊干部都參加了會議,在曾家灣生產隊的兩個大隊干部也到了會。
六個人三條長木凳圍著靠著神龕的八仙桌坐著。五個男人除曾風雲和曾朝福穿了個舊短褂外,其他三人都光著膀子,露著曬得黑黝黝的皮膚。曾風雲和曾春生坐左面,曾朝福和高克上坐右面,曾朝順和抵替曾德芳新任生產隊出納的周修秀打橫坐著。
桌子上擺著曾朝順從家里提來的一盞舊馬燈。
天氣熱,但晴朗,天空中布滿了星星。照以往,這樣的天氣正是孩子們玩耍的最好時候。現在,因為吃不飽飯,孩子們已經沒有了玩耍的勁頭,曾家灣里好長一段時間一到晚上都靜悄悄的了。
還未開會,屋子里就已經彌漫了濃濃的煙草味。五個男人都在抽著旱煙。大家都神色凝重,連最喜歡開玩笑的曾春生也緊閉著嘴唇。
會議發生了分岐。曾風雲先發言,他堅持從輕上報,或者不上報。他認為曾家灣比別的隊好,國家建立時間不長,大家應該為國家分憂。加上曾家灣生產隊本來就是個先進隊,要帶個好頭,不要動不動就向國家伸手,要求救濟糧,國家也正在困難時期。另外,他和曾朝順是參加過土改工作組的干部,他和曾朝福又都是大隊干部,向國家伸手伸得多,也表明他們沒有教育好群眾,沒有做好工作。
曾風雲這麼一說,曾朝福就沒再做聲,他是大隊長,盡管他心里焦急。
高克上一改溫順的性格,囔道︰「噢 ,叫這麼個說法,哪天餓死了人都不要作聲了!我當保管員曉得,現在,我們隊里的倉庫里只有千把斤谷子,里頭還有些做飼料的二癟谷,大家家里早已是喝清湯稀飯了。你家張金玉沖我哭叫了幾次了,你未必不曉得?政府是我們貧下中農的,憑啥不讓政府知道我們遭了災?」
「你!你……高克上要記住,你家里有個地主咧,你別站錯了階級立場!」曾風雲急白了臉,道。
「你不就是個**大隊干部嘛,你少拿我哥壓我,他是他,我是我,我是貧農,我不是地主!」高克上仿佛一頭怒獅,一拍桌子,唬地站了起來。
他個子高大,馬燈的光線將他魁偉的身材和光膀子上發達的肌肉映在牆上,形成了一股強大的震懾力。熱汗從他的臉上脖子上胸膛上肩膀上以及寬闊的背脊上往下流,他的額頭上和太陽穴青筋暴起。
「風雲……」曾風雲正要發作,坐在他對面的曾朝福忙遞眼色制止道。正要站起來的曾風雲識趣地坐定了,沒有再嚷嚷。
高克上為人和氣,心地善良,做事實在,在曾家灣里極有人緣,加上農活他樣樣拿手,當時,曾朝順挑中他當生產隊保管員,大家都贊成,連他曾風雲都找不出反對的理由。說實在的,曾風雲平日里還多少有些怯高克上,倒不是高克上個頭比他曾風雲高大,這原因真有點說不清楚。
「要死了,嚇死人了。莫咧,坐咧,坐咧!」傍邊的周修秀嘴里嚷著,她拉了拉高克上滿是汗水的光溜溜的膀子,用女人特有的溫柔方式熄火道。
「坐下,坐下。」曾朝福也安撫道。高克上這才重新坐下,虎著臉吸他手指頭上夾著的旱煙。會議一時冷了場,大家都不做聲,燜頭吸著煙。
「細格幾餓得苦了咧!」周修秀嘆息道。她的兒子曾牛運和曾朝順的兒子曾瑞儒都才兩歲,她男人曾奇在衡陽市機械廠食堂做廚師,還弄得點剩米和面灰回來。曾風雲家小孩多,孩子們早餓得脖子象麻花桿子了。張金玉再要面子,都敵不過孩子們嗷嗷待哺的眼神,她要曾風雲母親高氏到周修秀家借過兩筒米了。有一次,張金玉模黑到她家,沖她抹了好一陣眼淚。
「我看救命要緊呢。」見大家都不做聲,周修秀補充道。
「春生呀,你說兩句看。」曾朝順燜著頭,沖曾春生道。
曾春生不自然地干笑了笑,他用眼角的余輝掃了掃曾風雲,道︰「照道理,我們不該給國家添負擔,壞就壞在狗日的不下雨,我個會計都沒個當的了,我不要算麼子了啦。糧哪,嗎子都沒得了,會餓死人咧!」說到這里,曾春生臉上少有的出現了一絲苦笑。
前不久,他結婚了。他老婆段九妹比他少十歲,才十九周歲。就是因為家里斷糧,他岳父听說曾家灣好,決定讓女兒嫁過來。可以說他是討了個便宜老婆。目前,他們家還有稀飯吃,但這個樣子下去,不要多久哪一天也得挨餓了。
「哥,你有啥要說的?」等曾春生說完,曾朝順對曾朝福問道。
曾朝福苦笑道︰「該說的幾位都說了,我情想,老天爺開開恩就好了。可老天爺不養人了咧!風雲說的理是那個理,幾位道的也是個實情,沒得哪個扯屁談。曾家灣里自古沒餓死過人,老輩上,皇糧要交,遇著個天災也要報縣衙。現如今,貧下中農都奔社會主義了,出了天災不報,這個話可不好說,萬一餓死了人,政府還不知道,我們倒是落了個替社會主義抹黑的罪名咧!」
曾朝福邊吧煙,邊緩緩地說著,他那飽經風霜的臉上雖然很平靜,但看得出,那上面的每一道深深的皺紋里似乎都藏著痛苦。
等曾朝福說完,曾朝順誰也沒有看,黑著臉道︰「我是沒得法子了,你哪個有本事不上報災情,能保證曾家灣不餓死人,我立馬不當隊長了,你哪個來當好了!」
停了停,他繼續道︰「話說回來,上報也有個嗎樣報法的事,我想實情嗎樣子就報嗎樣子,我們不誆政府。另外,現在見天都是火辣辣的日頭,就是狗日的毒!但毒是毒,也保不準哪天下雨了,要鼓叨著鄉親們莫放過一點子機會!這一年多時日以來,溪底塘面子邊上都沒荒著,見著一點濕地方能插種個啥就莫含糊。俗話說得好,飯少加把菜,菜葉子也養命哪!我們要靠政府,但現如今政府確實也困難,政府如果救濟一點,我們自己多想想法子,再難也挺得過去咧!」
「朝順兄弟這個**在理!」曾朝順一說完,周修秀笑著道,大家都松了一口氣。
曾朝順看了看曾風雲,曾風雲繃緊著他那張瘦臉,一言不發。
見大家都沒什麼要說了,曾朝順便讓大家一戶一戶模情況。曾春生先一戶一戶報這一年多隊里分發的口糧數,大家再估算,湊湊平時了解的情況。直到夜深了,估計也差不多了,曾朝順吩咐曾春生道︰「今個夜深了,明天你還問問那些個人口多平日里困難點的人家,這稀米湯飯還喝得上個多久,趕緊往大隊報情況。風雲雖然在本隊,有些個實情隊里還得上報。」
曾春生咧開嘴笑了笑,算是答應了。曾朝順站了起來,大家也起了身,準備回家睡覺。
就整個沖灣而言,相比之下,曾家灣受災的程度算是較輕的。
夏末秋初,好些個人家開始餓肚子了。婦女們偷偷模模上山挖一些還沒有枯死的野菜,回家摻在沒有幾粒米的稀湯水里。
救濟糧雖然數量不多,對曾家灣大多數人家來說,卻正好趕上了趟,無異于雪中送炭,解了各家的燃眉之急。九月分,四畝大丘的稻子一收割,各家又分了百幾十斤金燦燦的谷子。大塘底子周圍,白水溪溪邊上意外地挖了千余斤紅薯,各家各戶都或多或少分了幾十上百斤,曾家灣里人們臉上的愁容漸漸消散。
秋後,零星地下了一些細雨。
一個陰天的上午,沖灣公社在沖灣祠堂的天井里召開了全體公社干部、各大隊書記、大隊長和各生產隊隊長三級聯席會議。公社副書記劉長根主持會議,公社書記湯德水傳達了縣委和區委會議的精神,號召要組織生產自救。
縣里調撥了一些冬小麥種子和豌豆種子,區里已經按公社劃撥了指標,公社書記湯德水又跑了一趟縣里,憑他的老資格以及和現任縣委書記原沙河區老區長張譜的深厚交情,多爭取到了一批種子指標。公社已經把指標分發到各個大隊,各大隊要盡快分發到各個生產隊,並派人到沙河區糧站去挑。現在,種子還在區糧站的倉庫里。另外,公社要求,嚴禁分吃種子,這是一個政治任務,誰不組織播種,私分種子,就要處分誰。
坐在天井里,看著主持台上只這兩年就滿頭白發的岳父,曾朝順心里第一次涌上了一點酸楚。他這老丈人時時想到的是全公社,他和湯水田結婚三年多了,他到他們家總共不上三次,有兩次還是公社組織全體大隊干部和生產隊長到曾家灣生產隊現場參觀。有什麼便宜事好事不僅家里沒份,他曾家灣生產隊也不可能比別人多一點。不過,他曾朝順也是個臭脾氣,他也覺得岳父本該這麼著,如果岳父讓他沾個便宜,他也未必肯干。
散了會,已經是中午偏晚的時間了,曾朝順正要和曾果曾朝福一路回家,湯德水追到祠堂門口,叫住了曾朝順。
湯德水說︰「到家里吃了中飯再走。」「飯就不吃了,家里是不是有事?」曾朝順站住,對他岳父說道。
「沒得個鳥毛事就去不得?」湯德水看著女婿爽聲道。
「倒不是咯個意思。」曾朝順笑道。
湯德水就這樣,人爽直。但曾朝順不想給他岳父添負擔。現在這遭災的日子家家口糧都緊,多一個人吃飯,家里下一頓就要缺一個口子。
湯德水是個一是一二是二的人,他雖然當著公社書記,家里又就在公社傍邊,但他從不依仗這一點向隊里打招呼,他家也從不在隊里沾半點光。
「有飯吃,你小子還不領情?听湯書記的,我們先走了。」曾果笑著道。
湯德水沖曾果曾朝福開玩笑道︰「你們我可管不起了,我的本事比你們大不到哪里去,啊!」
曾果也笑道︰「我兩個知道你那點底細,要是都去你家吃飯,保管嫂子和家里人明日就缺一天糧。」說完,笑著出了祠堂。
湯德水轉過臉來面對曾朝順說︰「隊里還好吧,娘的麻屁,沒得揭不了鍋的人家吧?」
「沒得咧!」曾朝順說。
「那就好!」湯德水滿意地說,「你個隊長還當的象個樣!」
湯德水邊說邊往祠堂外走,曾朝順只好相跟著。
出了祠堂,轉過矮屋,前頭就是沖灣村子里平日最熱鬧的地方。今天已經過了擔水做飯的時間,這里非常安靜,井邊沒有人打水,溪里的碼頭邊沒有人洗衣物。溪邊的梧桐樹上已經沒有了多少葉子,白水溪攔著的水窞里也沒有多深的水,往上去的溪底里底子泥都發了白,只有靠堤邊上有一條蚯蚓般大小的濕帶子,不細心的話,還看不出有水在流動。
「明年春上還有好一段青黃不接的日子,你考慮到鄉親們那段時日的光景沒有?要有個打算咧!」湯德水一邊走一邊說道。
「趕緊著把種子擔回去,想點法子種下去。」湯德水說。
「我正琢模著這擋子事咧。」曾朝順說。
「瑞儒幾淘氣麼?」快要過溪上的石板橋了,上灣牌樓就在眼前,湯德水象記起了什麼,問道。
「好著咧!」曾朝順咧開嘴笑著道。「二老想看看小子的話,哪天叫水田帶過來就是。」曾朝順補充道。
「好咧,好咧!」湯德水高興道。
兩人過了橋,穿過牌樓,進了院場,還未上湯德水家的階沿,湯德水就樂呵呵地沖屋里叫道︰「老婆子呀,我把你大女婿抓了來了,快搞飯吃咧,餓著了咧。」
「噢呀,朝順呀,好久都不進屋來了。」湯水田母親笑得眼楮都眯成了一條縫,趕緊出來迎接自己的女婿。湯水田的哥哥嫂子听到叫聲,也從東頭他們的房里出來,他們家三個孩子也跟著出來,叫了聲姑爺,就跑一邊玩去了,他嫂子趕緊幫著他們的母親進灶房去搞飯。
「媽,嫂子,快莫另忙乎了,家里吃嗎咯,給來兩碗得了。」曾朝順性急道。
「好咧,好咧,你先坐會,你們幾個大男人抽袋煙。」他岳母娘一邊回著話,一邊麻利地搬好桌椅,然後,進了灶房。
大哥掏出煙袋子,模出一張小紙片,抓上一把煙絲遞給曾朝順,又遞一把給他父親。一會兒,三個男人先後點上了火。
「再旱下去,人怕都沒個活路了!」大哥嘆息道,他是沖灣生產隊的會計。
「是咧,眼下還對付,明年春上再也難熬過去了,眼下給下場透雨就好了咧!」曾朝順也憂心重重地說。
「城里頭好些個工人和干部都回了鄉咧,說是當工人當干部一月的工資買不起個雞蛋咧!我們沖灣就有,你那有不有咯號子人?」大哥沖曾朝順問道。
「曾家灣在外頭當工人和干部的不多,周修秀家男人在機械廠食堂,好著咧,還回來?他才沒那飽氣咧!」曾朝順笑道。
「要說還是現今社會主義好,民國二十四年,還沒旱咯麼久,死了幾多的人呢,嘖嘖!」曾朝順岳母娘拿著碗筷出來接話道。
湯德水听著他們說話,只是抽煙,沒有做聲,其實,他心里頭還真犯嘀咕,雖然到現在為此,沖灣鄉還沒有發生餓死人的事,但如果該死的天真的這麼著旱下去,來年是個什麼樣子他這個公社書記也不敢想象。
說話間,湯水田嫂子端著一碗炒干籮卜,一小碗炒雞蛋出來,他們母親又轉身從灶房里端出來一碗燒青絲瓜放到八仙桌上,接著,又分別給兩人各自裝了一大碗米飯,並把翁婿兩叫上桌。
湯德水故意叫道︰「你看你看,朝順呀,你岳母娘你嫂子就是疼你,我可跟著沾光咧!」
「又瞎起哄!」曾朝順岳母娘沖老伴嗔怪道。
「媽和嫂子你們也真是!我說家里吃嗎咯我們就左右吃個啥,咯麼個搞法,多浪費糧食哪!」曾朝順見著桌上的米飯,有些不忍道。他知道,目前這樣子,家里頭連小孩子都難得見上米飯。
「唉,朝順呀,我是說著耍子的喲,你可別犯傻氣,掃了你媽和嫂子的好意喲,你咯倔小子的脾氣我知道,咯年把都沒進過屋,干嗎呀?怕把你岳老子家那份口糧吃虧空了,真是孩子氣!好歹每個月你老丈人還有國家給的二十七斤糧呢,旱澇保收著呢,碗把米飯還可以咧,多了可不行。我們吃了咯碗米飯,接著吃稀飯,行不,來,吃,吃!」湯德水故意說笑著,並且邊說邊端起碗扒起了飯。
「是咧,是咧,你咯幾也真是,連水田都不過來了,瑞儒長高了嗎,哎喲,我就想看看我那寶貝外甥!」他岳母娘邊說邊抹起了眼淚。
曾朝順的眼楮濕潤了,他哽咽著說︰「大家都吃些吧。」
大哥接過話,感嘆道︰「朝順,在自己家里頭,莫講那個客氣,我們都吃過了,咯麼兩年,當個隊長也真難為你了,找飯吃的隊長不好當咧!」
秋後的幾場雨雖然下得不大,卻讓干裂了的土地有了一些滋潤。曾家灣的人們在狂喜中進行著秋後的大播種。
那天,曾朝順高克上曾春生三個人從區糧站挑回來兩百五十斤冬小麥種子,兩百斤蠶豆種子,村子里就有不少人主張把種子分掉做口糧算了,因為大家看著悠藍深邃的天空,對撒下種子不說來年春後是否有收成,這沒有一點雨水的樣子,種子能否發芽都是個疑問。與其讓它們埋在土地里化成灰泥,還不如吃進肚子里。另外,再不下雨,莫說用水,人畜飲水也越來越困難。
曾家灣從前年天旱開始,隊長曾朝順就搞了個蠻政策。村前兩口水塘除了隊里必不得已放水游田救禾苗外,靠村子里面的那口塘里的水只準大家洗衣洗菜,不準挑用。靠外面那口塘里的水可以挑用,但塘中間的堤間能看得著後,就再不準挑用,大家可以去挑山塘里的水,也可以翻過後背山,下到山後的壟坑里,沿著靠山邊上的一條青石板山路走上近四里,去綠葉山庵子水井挑水。
這綠葉山三面青山環繞,中間一個十畝見方的山台子。山台子上有一丘圓形水田,大約五六畝面積,一口兩畝水面的長方型水塘,水塘傍邊有一口兩米見方的水井,一年四季,這口水井都水盈平面。奇怪的是,如果水井里的水沒有人挑走,它就不漲,也無水流出。如果水被挑淺,井水很快會自動添滿,但到井沿邊上就不再漲。百十年來,不管怎麼天旱,這口井都不干枯,怎麼挑,水位都不下落。井水清爽可口,浸人心肺,所以,這口井的井水是附近出了名的。解放前,綠葉山有一個尼姑庵,有十幾個尼姑。解放後,這些尼姑都還了俗,庵子年久失修,只剩下殘壁斷垣。這兩年天旱得厲害,方圓四五里的人都去那挑水喝。
曾朝順這個蠻政策開始遭到不少人謾罵,特別是婦女們。張金玉是罵得最難听的一個。她家曾風雲經常不在家,挑水都是她的事。
一天中午,張金玉去綠葉山庵子井里挑水,不小心虛了腳,一摔在青石板上,水倒了,一擔水桶一只倒在旁邊,一只滾到了青石板路下的旱田里,所幸沒有砸爛。同去的段九妹趕緊放下肩上的擔子,一面扶起她,一面幫她找上水桶,倒回去幫她把水挑過來。張金玉說扭了腰,段九妹信以為真,先把自己那擔水送上後背山山肩上,又返回到綠葉山壟坑里把張金玉那擔水挑上來,再把自己那擔水挑到家,又返回後背山山肩上,幫張金玉把水挑回家。
段九妹幫張金玉把水倒進水缸,正告訴曾風雲母親高氏,要去接張金玉回來,卻見張金玉在正屋前的土坪里跳著腳罵道︰「好好的塘里的水不準挑,綠葉山咯樣遠,人都摔死,做咯樣絕 的事,不得好死!再養崽都生出個烏龜王八蛋!」
村子里大家不知是怎麼回事,都到正屋階沿上看熱鬧。高氏想去制止張金玉,遭到張金玉一頓臭罵。等大家明白是怎麼回事後,有人覺得解氣,有人覺得看不過去,再怎麼著,曾朝順是為整個村子著想,萬一村前塘里干了底,又沒個補充,各戶人家住家過日子就真不知嗎樣子過了。
剛好湯水田正在水塘里洗衣物,開始,她見張金玉一路邊走邊罵,還沒明白她罵誰,等鬧清楚是罵曾朝順,而且,連著細格幾和一家子都成了她毒罵的對象。湯水田氣得揮身打顫。她從水塘里沖到正屋土坪上質問道︰「金玉嫂子,你罵哪個?」
張金玉見這麼多人圍觀,便來了神,挺直腰干回道︰「誰撿話,就罵誰!」
湯水田雖然氣憤,但還理智,道︰「你罵朝順就罵他一個,莫咒細格幾和家里別的人,我們又沒惹你!」
「做得出絕 的事還怕別個罵!」張金玉偏著頭,得意道。
「你莫太過份了。」湯水田道。
「我過份,還不知道哪個不要臉的過份!」听到這句話,張金玉霎時又跳起來,罵道。
「哪個不要臉?你給找個不要臉的證據來!」湯水田楞了一下,張金玉這話罵得太毒,農村的婦女們最受不得的是被別人指背不要臉,不要臉就意味著偷人養漢。
「要我說是不?我還想替有的人留點面子,我也想替我家風雲留點面子,有的人仗著老子是書記,做妹子時就吃著碗里看著鍋里,你干嗎只嫁朝順哪,你不如曾朝順和曾風雲兩個都嫁呀,騷婆牝,還有臉問,要證據,這不,大家都听著了,證據確鑿得很呢!」
張金玉罵這話,是因為有一次公社副書記劉長根下鄉來,在她家吃中飯,他拿曾風雲開玩笑,她在無意中听說曾風雲曾朝順和湯水田讀書時都要好。說是湯水田選擇了曾朝順,就是因為過廣西兵時,曾朝順救過湯水田。張金玉越說越帶勁,村子里大多數人不明真相,大家想起了曾朝順結婚時曾風雲滋事那一幕,真相終于鬧明白了。但話說回來,人家曾朝順和湯水田多八百年就訂了婚,難不成曾風雲吃醋,患了單相思?村子里大多數人都知道他們三人是同學,這事一鬧,曾風雲倒成了個沒本事的了。
湯水田一時傻了眼,這什麼時候有過的事呀,她對曾風雲從來沒有多說過一句話,這一鬧,她真成了不要臉的了。因受傷深感委屈,眼淚刷地流滿了湯水田依然青春的臉頰,她再罵不出話,只听到張金玉繼續在跳著腳數落,咒罵。周修秀等一幫婦女怕出人命,趕緊扶著湯水田回她家東頭橫屋,一邊勸慰著湯水田,要她別听張金玉胡說。
曾朝順進得屋來,發現湯水田兩眼紅腫,不知就里。等吃了中飯,唐氏才告訴他實話。曾朝順怒不可遏,吼道︰「老子打死她個賤貨!」
說完,曾朝順便跳起來,要沖出房門,往西頭廂房走。湯水田一把抱住曾朝順,用嘶啞的嗓子哭叫道︰「你莫,你去,我就死給你看!」
唐氏也嚇慌了,急道︰「朝順呀,你都三十好幾了,總听不得話。我要死了,不該告訴你。」
東頭橫屋隔壁人家趕快過來,大家都知道曾朝順的脾氣,他說得出就會咯麼樣做,等下子就會把事情越鬧越大。不一會,屋子里就涌滿了人。「你莫和那個人一般見識。」「快莫做蠢事,不值得。」「村子里哪個心里沒得數咧,水田為人哪個不清楚。」「那個人是個無聊的種,你看看村里頭哪個願意惹她噢。」大家你一言我一語,好不容易才勸住曾朝順。
晚上,曾風雲回來,不容分說,揮起拳頭把張金玉打了個鬼哭狼嚎,孩子們也嚇得哭作一堆。高氏趕緊到橫屋東廂房叫周修秀,她知道她勸不住兒子,她這一去,張金玉還會罵她。本來,隔壁曾朝福兩口子為人好,平時,她家有事,總是他們兩口子幫忙。但今天這事牽扯到曾朝順,她也不好意思去叫人家。周修秀正帶著兒子曾牛運在吃飯,她二話沒說,放下碗,就往曾風雲的西廂房跑。
周修秀跑進曾風雲家中間房里,曾風雲還在氣勢洶洶地罵道︰「你吃多了,不消化,別個餓得正事都沒勁做了,你還爛嚼舌頭,老子剝掉你的皮!」
張金玉披頭散發坐在地板上哭著。曾風雲罵完,還要動手,周修秀急忙拖住他,勸道︰「曾書記,你個大男人等會一失手打傷了金玉,孩子們哪個管啦!」
一听這話,張金玉傷心哭道︰「你個沒良心的,我還不是為著你,三個孩子你管過誰?我索性死了算了。」
曾朝福兩口子也從隔壁過了來,曾朝福說︰「風雲呀,听老哥一句,話說出去了收不回來,隨它去。反正誰也是一只耳朵進一只耳朵出,相罵無好言相打無好拳。」
周月華和周修秀一起扶起張金玉,高氏趁機把三個孩子帶到自己房里去了。
曾風雲余怒未消,罵道︰「嗎理咯樣子蠢,豬樣的東西,咯麼多年了,是頭豬也教變了 。」
曾朝福見曾風雲再不會動手了,便說︰「風雲呀,莫多說嗎咯了,孩子們餓了。金玉呀,搞飯吃去。」他示意周月華周修秀離開。
周修秀邊往外走邊道︰「大隊長說得好,金玉呀,快搞飯吃,孩子要緊咧,看在孩子們的份子上,啊!」
三個人出了西廂房,周修秀邊走邊笑著說︰「打一下要得,讓曾書記管管她那張臭嘴,信口胡說,今日是罵的水田,要放了別人家,灶台都挖了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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