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七章
雨水節後的一個早上,因為晚上下了大雨,曾家灣一帶的山坳里山坡上到處都是濕漉漉的,一股股渾黃的山水仍然在山澗里流動著,空氣中仿佛能捏出水來。♀言情穿越書更新首發,你只來+
茅公嶺山尖上剛剛映出一小片朝霞的時候,大隊書記曾果從枇把塘他自己家里急匆匆地出來,轉過茅公嶺後山,繞過茅公山山嘴,從曾家灣生產隊的那排牛棚前穿過去,到了曾家灣塘壩口。
這時節,曾家灣村前兩口大水塘已經連成一片,水滿塘壩,多余的水從塘壩口上嘩嘩地流入壩下的白水溪。白水溪幾乎滿堤的水翻滾著浪花,從塘壩底下朝下游流去,直到大鐮刀彎轉完了,才看不到了。壟坑里剛剛犁卷來的水田里,成了汪汪的一遍澤國,水急促地從田塍口子邊瀉入白水溪。
曾果在塘壩口踫上正杠著鋤頭,戴著斗笠從花岡山、對門嶺上看了一路水回來的曾朝順。
「果滿滿,哪咯樣早哪?」曾朝順道。
「我沒你早咧,沒塌田塍吧?」曾果是個老農把式,知道這個天氣,山上的梯田田塍最容易塴塌。
「還走運,沒塌咧。」曾朝順松了一口氣,道。「抽口煙。」曾朝順邊說話,邊把肩上的鋤頭放下,掏出煙袋子遞給曾果。
曾果從袋子里拿出一張小紙片,抓了一把煙絲,邊卷喇叭筒邊對曾朝順說︰「叫你哥出來,我有事要和他商量。」
「進屋說去嘛。」曾朝順說。
「莫扯空談,快去咧。」曾果說。
見曾果滿臉嚴肅,曾朝順知道真有事,說︰「好咧。」便從條子田田塍上往村子里走去。
一條黃狗從茅公嶺林子里鑽出來,在山林邊的岔路口上,沖戴著斗笠匆匆走著的曾朝順猛叫起來,曾朝順不用看,听聲音就知道是自己家那條狗,罵道︰「瞎眼了,叫死哪!」
黃狗听出是主人的聲音,突然啞了口,它搖了搖尾巴,重新鑽進山林子里去了。
曾果要跟曾朝福說的是「四清」工作隊進據十余天來第一次跟他提及的大隊屠宰稅的事。
曾家大隊的屠宰稅都交由大隊會計曾風雲代收取,工作隊在清理存底和稅款時發現有些數目不太對得上,倒還沒有懷疑有什麼大問題,就是想弄清一下。曾果他們參加過公社組織的動員和學習,知道「四清」工作隊的目的就是清查基層班子有不有貪污浪費行為。
曾朝福听完曾果說的情況,有些吃驚,道︰「風雲不會挪用吧?」
曾果嫌塘壩口瀉水噪聲大,叫曾朝福走過去說話。曾朝福點了點頭,兩個人緩緩地朝牛棚那頭的山嘴上走。曾果說︰「工作組倒是剛剛有些疑問,對上數肯定就不會當回事了。」
「數目多大?」曾朝福問道。
已經走過最後一間牛欄,上了前面土坪的曾果丟掉手里的煙,凝視著四山圍抱,壟坑里到處都是水流,他所熟悉的曾家灣的山山水水,一時沒有做聲。
「果滿滿,究竟多大的數?」
曾果道︰「兩百來塊錢。」
「哦?」曾朝福應了一聲,這雖然是一家子一年下來都不一定有的數字,但他心里有了數,他知道曾風雲家負擔重,肯定是迫于無奈,搞了點拆西牆補東牆的把戲。便對曾果道︰「我模模底去,我相信風雲不是那號人。」
「叫他想法子補上,給工作組一個說法。」曾果道。
「好咧。」曾朝福應道。
談完曾風雲的事,兩個人又商量一番大隊別的事情。末了,兩個人分了手,曾果下了土坪,朝山嘴上夾在山柴叢中被踩得光溜溜的山路上往枇杷塘方向走去。
曾朝福轉過茅公嶺山嘴,往回走。他走到隊里牛棚邊,發現牛棚里都空了。他看到,從塘壩口到白水溪里邊山崖的小路上,花岡山的山道上都走著出早上工的社員。他們走成一截一截,有牽著牛,背著犁轅的,有扛著鐵梳耙的。
這時,太陽已經照射到花岡山山梁第三排梯田和山上最大的山塘平頂塘一線了。經了昨晚雨水的沖洗,花崗山山頂的那點紅壤沙子坡,在早上的陽光下呈現出暗褐色。田崁上的山柴和偶爾的幾棵楓樹卻顯得越發綠了。
曾朝福一看便知,今天早上,曾朝順安排社員繼續做花岡山上水田里的事。前晌,曾朝順安排從平頂塘里車水出來,已經把山上的田翻過來了一部分,但山上從山頂到山腳有二十余畝,花岡山是隊里山岸田的重點。昨晚這場雨幫了大忙,他知道他這個弟弟為了隊里,是樂于舍命的。他敢肯定,昨晚或者今辰一大早,曾朝順早已上山堵了田塍水口子,並把山上引水溝疏浚了一番,把山水都引進了梯田和平頂塘里。今天早上,田里是有充足的水開犁的。
除了犁田的八個男社員外,帶鐵梳耙的社員是去已經翻過來的水田里做肥窞、給田埂扶泥腳。別看做肥窞、扶田埂泥腳兩樣活看似簡單,其實不然。山岸田不比壟坑里的田底子泥厚,加上田里的水金貴,即使深一點也不亂放掉,因此,做肥窞一要能選間距,二要在水里把泥勾攏,近邊泥不夠,耙頭還得伸遠一點才夠得著泥,一個早上的活干下來,會感到比較吃力,特別是女社員。扶田埂泥腳也是同樣的道理,但它的操作卻有其特點,得彎著腰,適當拉開步站穩,雙手插進泥里,操起泥胚,用勁擠向田埂,壓死。這樣,才可以塞住田埂上的縫隙,日後不發生泄漏。做這活,腰腿雙臂都得用勁。
出工的隊伍中,曾朝順曾春生高克上幾個隊干部走在前面,他們都是犁把式。這時節,他們已經下田套好了犁轅,吆喝起牛,起了犁。
曾風雲也走在第一撥,他扛了一把鐵耙,已經下到了山頂第一排水田中的那丘彎刀田,那是早幾天就犁好了的。他先做泥腳,這時,他已經扶了一小段泥胚。他是個做事精細的人,見田里水深,泥胚扶到田埂腳上都看不見了,又操起鐵耙,從田中間接連挖著胚泥搭上去,泥胚平了田埂,他又操起鐵耙梳過來,泥胚上留下了一路均勻的耙子印,即結實又美觀。
不知是什麼原因,也不知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似乎是不成文的習慣,在隊里出工干活時,沒有幾個人願意與曾風雲和張金玉在一起做事,除了沒辦法分開外。今天早上,因為家里有草席架,張金玉在家編草席,沒有來出工。曾風雲扶泥腳的那丘田的田塍不算最長,但也不短。可是,有好些個社員寧可在其它田里一起做,田塍邊上一排蹬著好幾個人,大家扶好田埂泥腳,又再去別的田里,就是沒有人上彎刀田。
曾朝福從家里扛了鐵梳耙,上到花岡山山頂第二排梯田田塍上時,還沒有看到曾風雲。等他從左田角山柴叢的空隙里看到那個高瘦的身影正微偏著腦袋操著鐵耙,把泥腳上的濕泥梳理得唏嘩作響時。曾朝福反而沒有了剛才急喘吁吁一路爬上山時的急燥了,他放慢了腳步,緩緩地從第二排田塍靠山林的一邊的小路,扒開仍滿是水珠的山柴,上了彎刀田的右田角。
曾朝福放下手里的鐵耙,挽起褲角下了田。他先從田角靠里邊一點做起,拉開架勢,用他那雙長滿厚繭,連手指頭都壯實有力的大手,從胯下操起一大把泥胚扶到田埂邊上,用力壓緊,然後,又接連扶上第二把第三把,兩手已經夠不到時,很自然地向田埂左頭移動一步,再很老到地做著。隨著他又快又有勁的動作,田埂邊攪起一團一團渾濁的泥漿水,跟著曾朝福飛快向左移動的步伐,漸漸地形成了一條渾黃的泥水線。
用了半個多時辰的光景,曾朝福已經扶完了彎刀田這頭大部分田埂的泥腳,他扶的與曾風雲扶的連接上了。他們這丘田里的泥腳下一步是加高一下了。曾風雲在彎刀田那頭,扶一小段初胚,又折轉去加高,還要仔細梳平,大半個早上只完成了丈把遠的距離。
太陽已經照到了山下的壟坑里。曾家灣那面升起來的縷縷炊煙,周圍的山峰、山坳、彎彎曲曲的壟坑和濕漉漉的山林在春日的陽光下十分地動人。
曾朝福說︰「抽袋煙吧。」曾風雲也不接話,仍微偏著頭,很用心地梳理著他剛剛搭到田埂邊上的泥胚。等曾朝福差不多卷好了喇叭筒,他才把鐵耙樹到泥水里,掏出煙袋子來卷旱煙。
曾朝福借抽煙的機會,跨上田塍,不經意地往底下田里看了看。彎刀田底下是兩丘湊著頭的梯田,他們兩站著的位置下面的水田里,田埂的泥腳都扶好了,並且加高了,水田中間隔丈把遠做好了一個肥窞。那頭的梯田里還有兩個社員在做肥窞,但與他們相隔已經比較遠了。曾朝福邊吸煙邊走過曾風雲這頭的田埂,沿著隨意用幾塊石頭砌成的台階,上到第一排梯田,那里也早搞好了,上面沒有一個人。
曾朝福既才放心來,下到彎刀田田埂上,從從容容地走回曾風雲站著的地方,問道︰「風雲呀,春上,家里口糧接得上嗎?」
曾風雲白淨的瘦臉上有點不自然地笑了笑,他吧了一口煙,吐出一口煙霧。
「誰都有個犯難的時候,你家細格幾多,有嗎難處只管跟隊里開口就是。」曾朝福見曾風雲仍不做聲,接著道。
「風雲呀,跟老哥說句實話,你那屠宰稅究竟有嗎格名堂沒?」見曾風雲只管抽煙,並不接話,一向脾氣好的曾朝福有些耐不住了。
「屠宰稅?」曾風雲先是一驚,繼而故作鎮定地看了一眼曾朝福,問道︰「哪個亂七八糟瞎說了嗎子,是吧?」
「能有哪個說麼?工作組有些疑慮!」曾朝福發現曾風雲完全沒有自我反省檢的意思,倒還懷三疑四,還真急了。他認真道︰「‘四清’運動可不是鬧著玩的,剛才,我和果滿滿踫了頭,我們聞到點風聲,工作組還冒作為問題拿捏,還來得贏道明白,不然,過了嗆,可就不好辦了!」
曾風雲的臉色霎時有些變了,隨即,幾滴冷汗從他那白哲的額頭上沿著鬢角流下來。
「就是我屋里那蠢女人!」半晌,曾風雲恨恨地罵道。
曾朝福一切都明白了。他讀的書不多,但從土改以來,黨的政策和事理他卻是明白的。憑著他幾十年的風霜閱歷和善良的秉性以及他對黨的了解,他知道,黨的政策和原則是不能當兒戲的。但黨也是講道理的,**提倡,對犯錯誤的同志只要他認識錯誤,積極改正錯誤,就是好同志,不能一棍子打死,要治病救人。
見曾風雲罵起了他老婆,曾朝福生氣了,他鐵青著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批評曾風雲道︰「風雲呀,你是黨員,又是大隊干部,還參加過土改,不是我說你,你犯了錯往自己女人身上推,就不地道了。」
曾風雲還從未見曾朝福這麼生氣,神色這麼嚴竣過,不由得緊張起來,但他知道曾朝福是個好人,絕不會為難他,關鍵是自己剛才的態度不對頭。雖然他老婆張金玉難隔兩天要為家里的窘境跟他哭喪似的鬧騰一次,逼得他沒有別的法子,但這事總歸是自己把腦筋使歪了。不過,每次他也只是臨時挪用一頭把豬的屠宰稅,開始,他總是記著按時補上。後來,家里一時也沒有錢補充,就暫時擱上了,隔久了,哪些他挪用了,他自己都不清楚了。工作組來了以後,他已經盡力補上了一部分。工作組讓交帳時,他本想拖一拖,自己去借點錢補上那些窟窿,可工作組抓得比較緊,他沒來得及補上。交帳時,他本想說明一下,但曾風雲是個好強的人,家里的窘迫讓他沒有開口。現在,曾朝福已經跟他說明白了,他曾風雲這麼精明的人,絕不能錯過這個挽救自己的機會。
「朝福哥,我沒想貪咯點錢,只是家里頭實在……,我只是挪騰一下,我會補上……」曾風雲終于開口道。
曾朝福瞅著曾風雲狼狽的樣子,相信自己的判斷沒有錯。他嘆了一口氣,道︰「你呀,老哥嗎樣說你咧,咯樣子,自己稀里糊涂就把自家給毀了。趕緊得找果滿滿說說,我和果滿滿再替你跟工作組擔擔保,證明證明,不要讓工作組形成印象。」
「朝福哥,我听你的。」半晌,曾風雲哭喪著臉,極不情願地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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