觸手的冰涼,他再也不會跳起來撓她癢癢了,再也不會叫她小蠻子了。♀安華的手指輕輕撫過他的眉,他的眼,他的唇,她低頭含住他的唇,像他曾經親吻她那樣輾轉,可他再也不會說︰小蠻子,我對青隻果沒興趣,你不要耍流氓哦。
「墨爾根,你說要娶我做媳婦兒的。」安華揭開棉被,側身躺在他身邊,額頭抵著他的臉頰,「你說以後要把所有的銀票和值錢的東西都交給你媳婦保管,現在反悔了嗎?你不娶我,是怕我貪了你的銀子嗎?」他的手指已經僵硬了,模上去冰涼冰涼的,一直涼到人的骨子里去。
總管帶了十幾人來守靈,一沓沓的金銀元寶和紙錢被點燃,照的帳篷里的一切若隱若現,帳外北風嗚咽,帳子里的燭火被風吹的左右搖曳,丫頭們嚶嚶哭泣,帷帳里原本停著尸首,此時卻能隱約听到有個女子輕聲細語,這一切帶著森森然的鬼氣。
寶音來了,她夾在婢僕中間哀哀的哭泣,聲音已經暗啞了。她跪在地上燒了一沓紙錢,用火箸一撥,黑色的灰燼飛揚。她突然問烏蘭︰「你不是說她來看哥哥了麼,為什麼不在?她真是個冷心腸,哥哥死了,她卻一點都不傷心,一滴眼淚都不肯掉,枉費哥哥那樣喜歡她。」
安華抱著墨爾根,她想用自己的體溫叫他覺得溫暖,他以前一點都不怕冷,冬天的時候都可以光著膀子在雪地里打拳呢。安華把頭擱在他胸前,那里靜悄悄的,安靜的好似蝴蝶的羽翅劃過落葉,暮葉淒涼。
眼淚濕透了他的衣衫,安華知道他再也不會回來了。哭靈的人換了一撥又一撥,天終于亮了。
當安華撩起帳子,從墨爾根的床榻上下來時驚死了幾多守靈的婢僕,有些膽大的目送她踏著晨曦杳杳而去。安華騎上小白馬,去燕然山痛痛快快泡了個溫泉澡,又采了一束格桑花。她坐在秋千上細心的整理那些野花,黃的放在最中間,中間夾著一層粉色,最外面是鮮紅的花兒。
墨爾根說找到八瓣格桑花的人就能找到幸福。他說「格桑」是藏語,意為幸福,格桑花就是幸福花。墨爾根曾經找到過一朵八瓣的格桑花,安華不服氣,年復一年的找,找了七年,可她沒有找到八瓣的格桑花。
秋千是墨爾根扎的,從山腳下哼哧哼哧扛著木頭上來,又光著膀子敲敲打打,安華坐在旁邊的大石頭上哧溜哧溜的啃西瓜。他嫌她吃相不好,安華才不理他,吃飽了就往大石頭上一躺,撐著圓鼓鼓的肚皮唱《三個和尚》。
一個和尚挑呀麼挑水喝。嘿嘿,挑呀麼挑水喝。咿咿,挑呀麼挑水喝。兩個和尚抬呀麼抬水喝。嘿嘿,抬呀麼抬水喝。咿咿,抬呀麼抬水喝。三人和尚沒水喝沒呀沒水喝。嘿,沒呀沒水喝呀。咿,沒呀沒水喝呀。你說這是為什麼呀為呀為什麼……
安華騎著馬兒跑出好遠,還能听到那個女孩兒用甜膩清悅的聲音,慌腔走板地唱著三個和尚的故事。
墨爾根睡在松木搭成的高台上,喇嘛圍著台子念經,官署和婢僕跪了一地,相熟的親王貝勒領著家眷來送別。安華把帶著露珠的格桑花放在他胸前,輕聲說︰「墨爾根,我也喜歡你。」
蘇德親王執了火把,親手點燃高台下的柴薪,在北風的鼓動下,火勢越來越旺,松枝嗶嗶剝剝的輕響,吞沒了一切。♀福晉哭的聲嘶力竭,幾度暈厥。
墨爾根死了,他死了,還被燒掉了,自己再也見不著他了。
「墨爾根,墨爾根。」安華輕聲呢喃,一步步的走向他,帶著松香味的大火炙烤著她的皮膚,她的長發在火浪中輕揚,她一遍遍的念著墨爾根,內心有個聲音說︰讓我陪著你好了,求你陪著我吧。
「阿蠻!你這是干什麼?你想要瑪法的命麼?」岳樂踉踉蹌蹌的沖過人群,將安華扯進懷里,死死地摟住她。
「瑪法,讓我去吧,讓我陪著他,求你了!七支羽箭,箭箭直透肺腑,那得多疼呀?可他為了我,哼都沒哼一聲,他是個傻子。瑪法,瑪法,讓我去陪他吧,求你,求你了……」
安華死命的掙扎,哀哀的求告,眼淚像是決堤的天河,打濕了那鮮紅華美的織金長袍,胸前那對蝴蝶也似被露水濕了翅膀。
「阿蠻,阿蠻……」岳樂老淚縱橫,拖著安華往後退。
火勢小了,架子塌了,一切都成了焦黑色,安華「哧」地吐出一口血,暈倒在岳樂懷中。
「格格,您醒了?渴不渴?」茶茶趴在榻邊,手里拿著一塊熱毛巾給安華擦身子,見她醒了,臉上透著喜氣,語氣里又有幾分小心翼翼。
安華盯著帳頂發了一會兒呆,終于搞清楚自己正躺在朝魯圖的家里,粉紅的帳子暖洋洋的,透著溫馨。茶茶和綠翹對視一眼,臉上露出惶恐來。
安華說︰「扶我起來。」大概睡的時間太久的緣故,安華的聲音十分沙啞,渾身酸痛,胳膊上的傷火燒火燎的疼痛。
「噢。」茶茶小心地扶起安華,綠翹拿了一個芙蓉抱枕塞到她身後。茶茶端起桌上的青瓷蓋碗,勉強笑道︰「格格,喝一口,這是靈芝和雪菊蜂蜜等調配的茶湯,能夠提神潤肺,加速傷口愈合。」
安華順從的張口,就著茶茶的手喝了大半盅茶湯,果然精神大振,她記得自己好像暈在了岳樂懷中,就問︰「瑪法呢?他好不好?」
「王爺他,他……」茶茶吞吞吐吐,面露戚色。
「說!」竟是從未有過的嚴厲。
綠翹探頭往外瞧了瞧,輕聲道︰「王爺受了傷,又千里奔波,大夫說他傷及肺腑,加之勞累過度,思慮太甚,真元大損,怕是不妙,現下正在外面榻上歇息。格格,您可千萬別想不開,別的不說,只瞧在王爺面上吧。王爺自己病成那樣,由于擔心您,只要他醒著就會親自守在您床邊,昨兒夜里就昏迷了兩次,今天早上又咳了血。」
安華已經下了地,奔到外面去瞧岳樂。他睡的很沉,看起來十分疲憊,連眼皮都透出慘綠似的青色來,須發由以前的銀白色變成了毫無光澤的淺灰。安華跪到榻前,久久的凝望老人的睡顏,她想模一模他的手,給他勇氣和溫暖,又怕擾了他的夢。
茶茶擰了一把綠翹的胳膊,生氣的說︰「格格剛醒,墨爾根台吉那關還沒過呢,你干什麼又把王爺的情況告訴她?想要她的命麼?你怎麼這麼不懂事?」
「茶茶姐,我,我是覺得吧台吉死了,格格怕是一時半刻緩不過來了,與其叫她要死要活的鬧騰,還不如來個以毒攻毒,只要她把心思放在王爺身上,台吉那個茬兒也就慢慢的淡了。我真不是故意要叫格格難過……」
「咦,這主意不錯,是這個理。剛才是我不對,太著急了,沒掐疼你吧?」
「沒有沒有,我皮糙肉厚的哪怕這個?」綠翹撓著頭皮傻笑。
安華在茶茶的協助下洗了個熱水澡,換上干淨舒適的內衣,外面穿了一身棗紅色的旗裝,梳了個烏油油的大辮子,瞧著十分精神喜氣。她喚了大夫來,詳細的詢問了岳樂的病情,又喚來岳樂的隨身侍衛,向他打听了一下軍隊目前的狀況。
原來那日岳樂收到薩蘭奇的求救十分擔心,便一咬牙將軍隊托付給副將,自己不顧傷勢帶了侍衛親自去找安華,與青峰所率的護衛相遇之後,他得知墨爾根為救安華而死,又一路追到朝魯圖來,生怕他的寶貝孫女有個好歹。現在軍隊由大將軍費揚古正式接管,自恰克圖一仗之後,雙方各有死傷,噶爾丹後退五百里,清軍前鋒奉皇帝之命後退至科圖,皇帝親自領軍渡過克魯倫河與之會合。
近來天氣十分惡劣,風沙肆掠,北風刮過遼闊的草原,嗚嗚咽咽,像鬼哭一樣。安華撐著下巴在燈下發呆,岳樂不知道什麼時候醒來了,模著她的頭發問︰「想什麼呢?吃飯了沒有?」
安華笑道︰「瑪法,您醒了?我等您一起用晚膳呢,肚皮都餓癟了。來,我扶您起來,茶茶,把晚飯端進來。」
安華扶起岳樂,叫他靠在靠枕上,喂他喝了幾勺清粥,又嬉皮笑臉地哄他吃了半盅燕窩。岳樂幾次都是欲言又止,安華像以前一樣擠在他身邊,身子蜷成小小一團,嘴里說︰「瑪法,瑪法,講個故事吧,我最愛在刮大風的夜里听您講故事。」土炕燒的暖烘烘的,屋子里又生了幾個大火盆,都是最好的銀霜碳,燒的極旺,桌上一盞昏黃的油燈,直暖到心底去。
安華隱約記得,她兩三歲的時候很愛哭鬧,經常吵著問岳樂要額涅要阿瑪,乳娘怎麼樣都哄不住,岳樂就抱著她在炕上轉圈,給她講故事,直到她入睡。
「你這小皮猴,我的故事都被你淘騰光了。哎,有了,今日就講一個父親和女兒的故事吧。」他的聲音低沉暗啞,透著濃濃的傷感和蕭瑟。l3l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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