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有一個父親,年屆三十才得了兩個女兒,他待她們如珍似寶,可是大女兒七歲那年封了公主,進了皇宮。♀宮牆深深,要見一面比隔了千山萬水還要困難,他哀傷之余對承歡膝下的小女兒越發疼愛寵溺,真是要星星不敢給月亮,從小兒捧金鳳凰一樣的捧著。
小女兒美麗聰慧,善良單純,轉眼到了十七歲,父親為她的親事可真是操碎了心,整個國家的青年才俊都被他捋了一遍。可小女兒自己有了心儀的男子,一心要嫁他。那男子生的俊美風流,又是進士及第的青年才俊,要知道旗人家的爺們,正經通過科舉走仕途的鳳毛麟角,他家世又好。父親情知這樣的男子必不會在一個地方停留太久,可他不忍女兒傷懷,所以答應了他們的婚事……」
長長的沉默之後,他又接著說︰「也是這樣一個夜風淒厲的晚上,父親做了個噩夢,第二天才曉得他的女兒沒了,留下一個不到兩歲的小小孩兒嗷嗷待哺。那孩子比她額涅還要美麗聰慧,比她額涅勇敢能干,那父親恨不能把世間最好的一切都捧到孫女兒面前,可是他老了,他不知道要把她托付給誰……」
安華知道,父親便是他自己,大女兒是和碩柔嘉公主,小女兒是就是自己的額涅——和碩格格成悅,而那個不到兩歲的小女圭女圭就是自己。
安親王沒有想到那種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徹心扉有朝一日竟會變得如此平淡,只如一貼膏藥,絲絲縷縷的滲進皮膚,綿遠悠長。安華迷迷糊糊的蹭了蹭岳樂的胳膊,說︰「瑪法,墨爾根真是討厭,又來搶我的百花糕!」
安親王臉上哀色更濃,探身用銀匙壓滅燈盞,替她拉好被子,輕輕地拍著她的背︰「睡吧,睡吧……」
安華每日笑嘻嘻的哄著岳樂吃飯喝藥,早上會寫一篇大字,有時候還會作畫,畫好了就樂顛顛的拿去給岳樂瞧,岳樂偎在榻上,滿臉的嚴肅剛正,一板一眼的指導她幾句,有時候還要嚴厲的批評一番。這要擱在往常,安華保準毛筆一扔,跺跺腳說︰「我又不要考科舉,又不要當才女,誰愛畫誰畫。」安華生氣撂挑子,岳樂必定會諂媚的撿起畫筆,說︰「乖孫女兒,是瑪父不對,今天帶你去逛街好不好?」听到逛街,安華百分百的心動,岳樂就會再接再礪,「你曉得瑪法愛面子,平常就愛畫兩筆,作為瑪法最疼愛的小孫女兒,你要是把白鶴畫成了老母雞,把墨菊畫成了山丹丹花,並且把它安在梅樹上,你叫瑪法這老臉往哪兒擱哩?」
諸如此類的哀告勸解日日不絕,簡直听的茶茶耳朵上起老繭,安華就在岳樂不屈不撓的哀告下學了七年的畫。
安華這些日子對畫畫投入了無上的熱情,只要岳樂批評,她就誠惶誠恐,頗有幾分巴結的意味,替岳樂捏著肩膀說︰「您批評的是,簡直字字珠璣,如當頭棒喝,醍醐灌頂,叫我幡然醒悟,悔不當初。老爺子,您別生氣,從今往後我一定痛改前非,加倍努力,絕不墮了您老的威名,爭取做個有史以來中華第一女畫家。」
「哎喲,老蔡,快把這油腔滑調的小妮子給本王轟出去,也好落個耳根清淨。」
蔡和同擺開架勢,拿出嚇唬官員們的總管氣勢,拂塵一甩,長臉一拉︰「這位女公子,休要惹王爺不快,還不退下!」
安華為了方便,時常穿男裝,蔡太監大概不忍心玷污了「格格」這樣柔美高雅的稱號,所以安華調皮的時候他就叫她「女公子」。♀安華做個鬼臉,抓起桌上的畫兒往外跑,又折回來探頭對岳樂喊道︰「老爺子,別忘了喝藥,水果糖擱在櫃子第三層的頭一個抽屜里。」
岳樂苦著臉一仰脖子喝了藥,趕緊往嘴巴里塞了一塊水果糖,糖是水蜜桃味的,甘甜馥郁,齒頰留香。人老了就有些小孩子氣,岳樂自打七年前生了一場大病,就要日日喝藥,可他老人家嫌苦,百般耍賴,就是不肯喝藥,被安華逼得急了,就當面順從背後出招,竟背著安華把藥倒了。安華為了叫他吃藥,就琢磨出了「水果糖」,經過這麼多年的完善,水果糖品類繁多,安華還聲稱要開個水果糖鋪子賺大錢。
岳樂眯著眼楮咂咂嘴,笑的和樂舒暢,道︰「還是妮子心疼我,這水果糖真好吃。」
蔡和同湊趣兒,笑道︰「那還用說,格格最孝順了,瞧她這一向多乖,竟肯安靜下來讀書作畫了,您也能少操一點心。」
唉!安親王嘆口氣,蹙眉道︰「我正擔心呢,這孩子有血性又重情義,哭哭鬧鬧倒還好說,可她偏這樣平靜,倒叫我心里不安,老蔡,叫底下人留心別再提起墨爾根,免得……哎,罷了罷了,那小子真是個沒福氣的,我都答應了他阿布年底放小定,他倒翹辮子了,叫我把她托付給誰呢?」
安華拿了一本《大學》讀,半晌沒翻過一頁,茶茶和綠翹相對無言。最近安華總這樣,只要離了岳樂眼前就走神,時常盯著某個地方呆坐半天,眼神空洞迷茫,曾經那樣活潑跳月兌的人此時像個布偶,叫人心疼。
茶茶和綠翹給予她無微不至的照料,綠翹更是寸步不離的跟著安華,安華睡覺的時候她抱著長劍倚在榻邊,甚至安華上茅房她都面無表情的跟在五步之內。安華心里煩膩,罵她,她連眼皮子都不掀一下,安華踢她兩腳,她倒說踢得好,她正腳踝癢呢。這人簡直不可救藥!安華都懶得理她了。
安華叫來薩蘭奇,關心了一番他的傷勢,問︰「巴克度他們還好麼?」
薩蘭奇從頭到腳,渾身纏滿了繃帶,像個僵尸,難得的是他竟能吃能喝,能走能跳,叫人不得不嘆服薩叔的生命力之旺盛,簡直堪比蟑螂。他知道安華和那幾個少年將領玩的好,所以不知道如何開口。他抬眼偷覷安華的臉色,安華捧著一盅金絲滇紅,小臉隱在濃濃的霧氣後看不真切。
他又拿眼直瞧茶茶,希望格格身邊的這位紅人給個提示,可茶茶挺腰收月復,神情專注的烹茶。金絲滇紅是滇紅中的極品,一兩茶一兩金,湯色紅艷,滋味濃烈,香氣馥郁,有提神消疲,生津清熱的功效,茶茶舉手投足間都是雅意,又替安華續了半盅,才笑道︰「薩叔也來一盅?」
薩蘭奇略微怔忪,磕磕絆絆的講了他們的近況。原來巴克度和舜安顏他們又升了一級,滿達海受了傷,好在不嚴重,文祥和博研那戰死疆場,博研那的尸首由他的書童護送回了京城,茶茶突然打翻了茶壺,又趕緊去扶,可是手抖的太厲害,磕翻了旁邊的茶碗。安華握住她的手,輕聲問她︰「茶茶,冷麼?」
「不冷,我只是孤單。從前他離得近,就好像他是屬于我的,我能夠光明正大的看著他,現在他回家了,進了祖墳,我永遠都不能靠近他了。格格,你看,我給他縫的襪子,這是第一百六十五雙,他可費襪子了……」
「我說怎麼家里的棉布用起來這樣快,原來都被你做了襪子了,茶茶,是我把你從芙蓉帳里撈出來的,你怎麼光記博研那的情了?」
「格格,他替我擋過媽媽的緶子,我愛吃酒糟糌粑,他就晚上溜出營地跑幾十里的山路去老阿媽家里買,他說等他立了功,就向格格提親來娶我……」
在上天眼里,凡人的傷痛根本不值一提,所以它把那個人送到你面前,等你不知不覺情根深種的時候,它又問都不問你一聲,肆無忌憚的把他帶走了。天若有情天亦老,上天為了長生不老,所以無情。
茶茶的牙齒一直抖地 響,她說︰「格格,我這一生就這樣了,我怕孤單,所以把我的心安放在他身邊。」
安華無言以對,只能緊緊的攬住她。
岳樂前胸的傷口愈合的十分緩慢,竟然發炎,漸漸的連飯都吃不下去了,每日只拿參湯吊著,清醒的時間也越來越少。安華打了熱水給他擦身體,看他瘦的只剩了一把骨頭,她就心疼,眼淚不知不覺往下掉,像是下雨天屋檐上的滴漏,淚珠子掉進銅盆里濺起一圈漣漪。
由于疼痛,他睡著的時候蜷成一團,像個孩子,夢里喃喃念道︰「成悅,你叫阿瑪把她托付給誰呢?」
安華突然不能自抑,沖進雪地里嚎啕大哭。
岳樂醒著的時候變得非常忙碌,他總拉著蔡和同與薩蘭奇還有安親王府的屬官交代事情,又把一幅畫交給安華保管。安華喂他喝了點燕窩,岳樂的精神好了很多。安華跪在榻前握住他的手,把臉頰貼在他的手背上輕輕摩挲。「瑪法,您快點好起來,帶我去打獵吧,我想要一件火狐大氅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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